第6章 密云未雨(3)
从石头堤岸到良舫之间有一道宽不足一掌的缝隙,透过缝隙俯瞰下去,可以望见水面上粼波摇晃。女孩子平时都是扶着石栏跨过这道窄缝,然而此刻她一手中有五六个画轴,另一手还要敛起裙裾,石缝下水光如蛇皮的花纹般目眩,令她心中不免发悸。
正是踌躇之际,忽听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招呼她,“寒师氏,请到让舫这边来,控叔渡您过姬水。”女孩子应声抬起头,看到让舫的艄公控叔正向着她一路小跑而来。控叔四十岁左右年纪,并不算年迈,不过五德舫不论老幼都唤他“控叔”。控叔也是头戴宽檐箬帽,只是箬帽的尖顶上束有标志着艄翁身份的黑色锦带。
“嗯?”女孩有些发怔,还不待她作何答复,控叔已经接过了她手中的画轴。
“请从让舫渡姬水。”控叔又重复道。
“可是……这不合规矩呀!”女孩迟疑着,无奈她的画轴都在控叔手中,便只好乖巧地跟在控叔身后。
姬水上的五舫除却美观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充作趸船之用,虽然外观一致,却有尊卑之别。最东侧的让舫处只泊有两楫含烟舟,是专供凌王和主祭登船使用。俭舫则是左右丞相和十二卿上朝议政时使用的码头。女孩目前的官阶是春官府的三等师氏,故而只能使用第四等的良舫登船。
“合规矩,合规矩!”控叔的眼睛弯成两道细细的弧,就连脸上的皱纹都堆积满笑意,“是陛下特别交代的,以后让您乘他的含烟舟渡姬水。陛下吩咐的便是规矩,现在是,说不定以后就更是了……”控叔一向健谈,不过今天的控叔有些饶舌了。
“以后?”女孩迷惑不解,“什么以后?”
“哎呦,没什么,没什么……”控叔急忙招呼,“您随控叔这边请。”
控叔一只脚踏在含烟舟的船沿,一只脚留在石舫,双臂虚张开,像一道扶栏,让女孩可以扶着他的手臂下到船舱。其实每次跳下含烟舟的时候女孩都是有些害怕的,只是有时候碍于同行的人多,羞于表现出来,此刻见到控叔这样体贴周道,心中自然翻涌起感动。不仅是对控叔,更是对这只含烟舟的主人。
等女孩在船舱坐稳,控叔将头顶遮阳的纱篷展开,又检查了一番她的画轴是否被防水布完全遮挡好,便放开嗓子吆喝一声“跳龙门去喽”!长楫在石舫的侧面一撑,含烟舟便如同一尾快乐的青鱼,在姬水如鉴的波光上冉冉游动起来。
“含烟舟”得名于船舱上覆盖的纱篷,纱篷以水青色薄纱为体,形如水烟,故名“碎烟罗”,可以遮蔽灼人的阳光,却不碍清风流通。若在涟流宫中凭栏远望,一顶顶碎烟罗纱篷在水中摇曳,便好似团团烟雾浮于潋滟之上,碧纱与绿波相缱绻,宛如一幅空灵清逸的没骨图。“姬水含烟”成为长良八景之首,可谓实至而名归。
“跳龙门喽!”则是长良船家们惯用的吆喝。长良城中水道密布,尤其西南槿市附近,更是三步一石桥,五步一码头。邻里走动或是亲朋拜访,总是以舟橹代替鞍马,船家则往往是肯构肯堂,沿袭千百年,自成一套行规。吆喝“跳龙门”意味着开桨,待到一句“龙门客至”,便是告诉主人有贵客拜访,而东家的笑语相迎,总会惊起几只正在驳岸上嬉玩的鸬鹚。至于不幸翻了船,则要说一句“龙入于渊”,算是给自己解嘲了。
凌王的含烟舟名叫“盗骊”,规格比其他含烟舟敞阔,深陷的船舱可以供四五人同时乘坐,主座位上铺着薰草编制的香簟,坐在上面不但柔软舒适,而且香气宜人。船帮上系有两枚銮铃,随着划浆的节拍,击节出小舟左右摇摆的旋律。
“这只小舟叫‘盗骊’,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女孩拨弄着船帮上的銮铃,问控叔。
“控叔也不清楚,名字是主祭大人取的。”控叔在这时调转船头,避开水中一簇荷花。他的动作格外娴熟,拉桨的时候船身擦着荷叶的边沿掠过,再推桨的时候,船尾已经回到了原先的航道上,所有的动作一气间呵成,女孩坐在船舱中非但不用抓扶,甚至不觉船身做多摇晃。
“盗骊……”女孩在荷风中回味,“不似桂棹兰桨,倒像是战马的名字。”
“凌王陛下也这样认为呢。那一天陛下和主祭同船渡水,陛下请主祭为这只船取一个名字。主祭不假思索,说叫‘袖烟’。陛下说不好,脂粉味太浓。主祭说那叫‘盛野’。陛下说也不好,杀伐气太重。主祭说那就起个猫儿狗儿的名字好了,叫‘盗骊’。凌王说这分明是战马的名字,但还是欣然同意了。”
“凌姐姐很精致哦。”女孩欣羡道。
“是呐,不过有一次陛下和控叔闲谈,说主祭才不是精致的人,她之所以喜欢给随身物乱取名字,是因为小时候总弄丢东西,物品取了名字便像人有了魂,就弄不丢了。于是陛下便调侃主祭,问她是不是给扫帚取名叫‘斯文’?”
“‘斯文扫地’?”女孩低声笑起来,“凌姐姐小时候这样顽皮,都不曾听哥哥说起过……”她展颜的时候,细腻的眉眼中流露出春水一般的温婉。此刻含烟舟正在荷叶间行驶,女孩便大着胆探出手去,让指尖从花瓣上轻轻掠过,“姬水中的荷花真是与众不同,泊州府中的荷花只有一片叶,这里的却有四片。而且别处的荷花都是盛夏绽放,现在明明是春季,却依旧荷香满池塘。”
“这是姬水‘低光荷’,传说为予王右丞相赵见忱亲手种植,时至今日已有千年。虽然夏季才是盛花期,但只要不是霜雪侵袭,低光荷可以经年不凋。低光荷不同于普通莲枝,一根茎上有四片叶,每值正午日光浓,叶子就低垂下来,像盖子一样荫护根茎,所以称为‘低光荷’。低光荷的莲子是黑色的,有浓郁的香气,师氏们都喜欢采撷下来串成手串,寒师氏得陛下和主祭殷爱,想必也有吧?”控叔道。
“嗯,凌姐姐的确送过,初还以为是熏香的无患子呢,不想竟是莲子。”
“姬水的美景可不仅有低光荷。”控叔骄傲地说道,“等到秋季的时候,馋鱼还要回溯到姬水中产卵。”
“有听陛下讲起,姬水中的馋鱼和其他地方的不同,是会发光的。”
“那是姬水最美的时候!水面下像是有无数个月亮浮浮沉沉,说不出有多好看!”
从五德舫到涟流宫不过一里多水程,加之含烟舟轻便,速度很快,才几句闲谈的光景,红漆码头已经近在眼前。
女孩敛裾正要登岸,抬眉见到在码头上等候她的人。“陛……”还未等她说完,双足便已经离开了船舱。
“先上来再说。”凌王将她从船舱中直接抱了出来。
“陛下,您怎么在这里?”女孩想从控叔手中接过画轴,才发现它们早已经被凌王揽在了怀中。也不等凌王示意,控叔便匆匆告礼,驾着小舟离开,将偌大的红漆码头只丢给凌王和女孩两个人。女孩子有些无措,除却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裙,唯剩下怔怔地看着将她抱上岸的人。
“正在看会试的试卷,有些倦了,想出来吹吹风。”凌王微笑着说。他还是一身朴实无华的黑色燕服,不曾穿金佩玉,就连柔软的长发也只是用蓝色的发带松散地束起。若不是女孩熟知眼前之人就是涟流宫的主人,实在不会以为这个看上去不修边幅且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就是一国之君。
女孩注视着宝石一般的蓝眼睛,仿佛是不能忍受他眼睛中的光亮,不过片刻,羞涩地将头垂了下去。
凌王心中好笑,可是浮起在嘴角的笑容刚刚展露一半,又冷在脸颊上。他回想起和这个女孩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大概是去年秋末冬初,宫国一行人从穆国封禅归来的大半年后,他的主祭自作主张,忽然将这个女孩子推到自己身前。凌主祭教女孩稽首行礼,然后向他介绍,“这是泊州侯寒阶的幺女寒烛,也是冬官府寒灯将军的胞妹。陛下宫中的橘婆婆毕竟年长,手脚多有不便,末辛殿中缺少一位得力之人,于是我擅自做主,将寒姑娘从泊州接来,出任末辛殿首席师氏……”
啪!
凌王原本正在读奏折,一把拍在书案上。
凌王从不认为自己和凌主祭之间的默契属于儿女情长,也并不想承认觉苒的存在属于横插一足。从穆国回来后他一直试着说服自己,他、乔杉夜、觉苒还是当年三生桥上初遇时的模样,却发觉人在对自己说谎的时候,最是理屈词穷。时已过境已迁,再回首才蓦然发现,如今已经是桑中相遇的十数年后,已经是觉苒血祭的数百年后。
他可以与自己的主祭上演貌合神离,却不想他的主祭竟然将一个出身高贵的韶龄女孩子带来他面前。凌王也知主祭也是为自己考虑,他心中有一个空洞,乔杉夜自忖没有能力填补,于是为他找来一个棉花一样柔软的女孩子。但是有些深壑是根本无法弥平的,非但如此,无名的火气还从那个黑黢黢的深穴中冒出来,顷刻间蹿升了好高。
凌王看着寒烛云鬓中的玉步摇,女孩有些瑟瑟,因而步摇尾端的珠串在轻微地摇晃。“郡主请抬起头来。”凌王对跪在地上行礼的女孩子说道。
寒烛颤颤地抬起低顺的眉眼,只与他目光交错了一刹,便像只害羞的小鹿那样收敛了眼睫。凌王未置一词,也无心过多言语,只安静地等待寒烛将头再次抬起。寒烛一定是觉得自己失于礼仪,她于是勉强自己,惊惶之中再次抬起头,可是实在是太过娇羞,凌王的眼神分明已经包容得像一片安静的海,她还是畏缩着,不敢涉足进去。
就是这样一个举动,凌王觉得心中有一个地方登时软了。
他心中满是对主祭的忿与怨,可是寒烛是这样一个木讷而害羞的女孩子,他又如何忍心让怒火在她身边燃烧?
寒烛一直低垂着眉眼,凌王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饱满而光洁的额头,像是一块刚刚从水中捧出的奶白色的鹅卵石,呵护在手心的时候,还带着濯清涟后的澄净。她羞涩得像花瓣上的露水,似乎轻轻一碰,便会向泪珠一样滴落下来。凌王心中那无从疏解的气恼,终是化成了一声有气无力的苦笑。
“主祭放心,你要我待她十分善,我便对她百分好……”最终,他对自己的主祭这样说道。
“这几天怎么总往返画院?长良的气候和泊州不同,天气很快就要热起来,少走动为好。”两个人并肩返回寝宫末辛殿,凌王特别叮嘱道。
菽妆画院是位于长良城中的御用画院,薄王时期创建,至今已逾五百年光景。画院内有从宫国各地延请的最卓越的画匠百余人,画风虽因时代所尚及画工善长而略有殊异,但无不周密不苟、形神兼备。除绘制宫苑题材,五百年来菽妆院还为涟流宫中成百上千的彩绘、木雕、石刻、造像等等定期提供画样。每至年末,丹青妙手们还要绘制适合粘贴在照壁上的巨幅年画,派送给在一年中建有功勋之臣。
“是因为未济局。”女孩解释道,“为了庆祝陛下践祚二十年,薛局长倡首,打算烧制一组以‘长良八景’为主题的青花器,于是请菽妆院的画匠们拟定画样。方院长前些时找到下官,请下官也出一份画样,一者是方院长盛情难却,再者下官是息鸾先生的后人,绝不能辱没寒氏先祖的尊名。”
“所以借来这么多古卷作参考?”凌王示意手中的画轴,“他们怎么好这样辛苦你?”
“不能说辛苦呀。”寒烛谦逊地说道,“方院长不弃下官青涩,委以重任,下官心怀感念才是。下官只担心自己蒲柳弱质,不堪胜任呢。”
“方院长可是对我夸赞过,说寒烛是画中走出的工笔。再者谁说蒲柳全然无用,明人就有将蒲柳的树皮剥下来浸泡,为发烧的病人退热的旧俗。”
“这是真的?陛下怕是在哄骗下官呐!”
凌王笑笑,不回答。
“所以说您最不体贴,每次施施然地溢美下官,却不在地上掘一道缝隙,您让下官无处躲避呐。”寒烛的两颊晕开绯红色的娇羞,从脸颊一直飞入耳根。
凌王朗声而笑。和这个女孩在一起时的感觉很美好,就像是宽松柔软的棉布贴着肌肤的感觉,能够让身与心都感到舒适松弛。即便她讲的笑话不那么有趣,也可以使人暂时放下心中一切,怡情悦性地笑出声来。“不过说到长良八景,末辛殿中恰有一只青花灯笼瓶,瓶身上描绘的正是‘姬水含烟’之景。”凌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