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3)
房门大开着,床上的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衣柜门耷拉在一旁,卫生间满地狼藉……安德森突然觉得自己被抽空了所有的力量,蹒跚着走了两步,“轰”的一声跪倒在凌乱的床头。果然,还是太晚了……他低下头,死死地攥紧自己的心口,仿佛想堵住那里奔涌而出的悔恨、自责、悲伤与绝望……
“白欣……艾丽莎……”他的眼角无法控制地湿润了。
“叮!”一声轻响,接着是什么东西被推开的声音。
安德森循声回过头,一眼便看见了立于厨房角落里的双开门立柜冰箱拉开了一条缝儿,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紧张而焦虑地打量着外面。
“安德森?”白欣推开了冰箱门,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与释怀。在她并不宽阔的身躯后面,艾丽莎怯怯地探出了头,黯淡的眼瞳立刻盈满了光亮。
“艾米!欣!”安德森猛地站起,顾不得自己西服上半干的血迹,冲向自己牵肠挂肚的亲人。安德森蹲下身子,将那两个颤抖着的瘦小身躯紧紧拥入自己的臂弯,像是要把他所欠的保护全部弥补回来。
没有人说话。白欣静静地搂紧了安德森的脖子,艾丽莎跳进爸爸的怀中,噘着小嘴,用她的小手巾擦拭着安德森脸上的血迹,乖巧而勇敢。
半晌,安德森松开怀抱,站起身,红肿的双眼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他长出一口气,按住白欣轻轻颤抖的肩膀,凑近她温柔的双眼,那里明亮如月、清润如泉,洗净了他烈火灼烧似的负罪感。她的眼睛是一座城,世界很大,但那里是唯他一的终点。
安德森把头枕在她的肩头,轻轻呓语。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我发誓。”他闭上了眼,向自己立下誓言。
白欣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安德森颤抖的脸颊,笑得那么安然、那么温婉。她伸出手,将那个疲惫的男人紧紧拥入怀中,感受着他身上硝烟的气味与沉闷的心跳,轻轻贴住了他挂满了血痕的脸颊。
“我知道。”她说。
11
安德森站在控制中心巨大坚固的密封门前,摘下护目镜,扫描了自己的虹膜,然后立刻跳到一旁,在密封门打开的一瞬间大声向里吼道:“安迪董事,是我!安德森!”
沉默。微风吹起散落的纸页,在凌乱的地面“沙沙”地滑动。
安德森皱了皱眉,攥紧了手中的动能步枪。安迪董事应该是安全的,然而凡事都没有绝对。安德森看了看身后的白欣,她正蒙着艾丽莎的双眼,从地上鲜血淋漓的尸体上收回目光,冲安德林紧张地点了点头。
安德森看向紧攥枪管的保安,指了指鸦雀无声的门廊,紧锁的眉头仿佛能拧出水来。
终于,安迪如释重负般的声音传了出来:“谢天谢地,安德森,你终于来了!”
安德森收起步枪,长吁一口气,与另外一名保安一起将刚才被炸翻昏迷过去的大个子黑人军官,拖进了控制中心。片刻之前,当安德森赶到时,两个雇佣兵与一名保安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只剩一名保安躲在墙角后面,对带头发动袭击的大个子黑人军官手中轰鸣的机枪无计可施。是安德森丢出一枚震撼弹,轻松打断了黑人军官手中机枪的嘶吼。
安迪从控制台的金属栏板后缓缓地站起身,疲惫地将手中乌黑锃亮的手枪扔在杂乱的桌面上,走上前,给了安德森一个大大的拥抱,“上帝啊,还好你来了。不然等到外面的暴徒炸开了密封门,你可别指望一个老古董用另一个老古董给他们上一堂历史课。”
安德森瞟了一眼那可怜的柯尔特手枪,抬眼环顾四周。控制中心并没有枪火肆虐过的痕迹,四个操作人员从控制台后谨慎地探出头,惊恐地打量着安德森手中的步枪与身上的血迹,还有地上一动不动的大个子。白欣牵着艾丽莎走向操作员们,紧紧握着安德森交给她的电击手枪,镇定地组织他们躲到别处相对安全的房间里。
安迪蹲在昏迷的大个子身边,扯下他有些裂纹的头盔,看着那张疤痕交错的脸,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巴托克上尉,‘圣地’安保的格斗教官……”安迪站起身,抚摸着他坚硬浓密的花白胡子,缓缓摇头,“巴托克是我十年前在卢旺达收养的一个战争孤儿,他居住的村庄因邻近‘伊甸’集结点,被一夜之间夷为平地。他从小在财团长大,与‘伊甸’有着血海深仇,绝对不可能背叛财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迪坚定地看着安德森,眼里闪烁着一丝疑惑,“会不会……是有人在煽动暴乱,散布谣言?”
安德森蹲下身,近距离仔细观察着巴托克毫无表情的黑色面容,大脑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之中,举步维艰。他感受过震撼弹在身边爆炸的感觉,那种痛苦不是凭坚定的意志就可以承受的。一个人在承受了就在脚边爆炸的震撼弹的冲击后,出现痛苦、绝望、抽搐,甚至痛哭流涕都是情有可原的,但是……毫无反应?不可能。
而且,这一切都很奇怪。“圣地”同“伊甸”战斗了那么久,早已打成了相逢则死斗的仇敌,就算高层有“伊甸”的人在暗中煽动,战士们怎么可能说倒戈就倒戈?而且,安德森很清楚自己的战斗素养,在巷战中,自己这边的这四个人根本不够这些杀戮大师消遣的,怎么可能以一死一伤的代价干掉了半个排的雇佣兵?敌人都是在梦游吗?
安德森打了个冷战。梦游?他俯下身,仔细地搬过巴托克的头,在其太阳穴的位置发现了一丝金属的闪光。安德森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捉住那根连接在蓝牙耳机上的莹白色金属线,猛地一扯,一段沾染了一丝血迹的金属丝从巴托克太阳穴里抽了出来,一束微弱的电芒在丝线尖端一闪而逝。
巴托克猛然抽搐了起来,全身的肌肉都毫无规律地抽动着,平静的面容扭曲得骇人,像在遭受地狱一般的煎熬。安德森与保安拼尽全力,才将他摁住。十来秒之后,巴托克毫无征兆地停止了挣扎,无力地瘫倒在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安迪愣愣地看着巴托克因痛苦而紧闭着的眼睛,半晌,惋惜地叹了口气。那一刻,安德森眼中那个权势滔天、气盖山河的硬汉蜕下了那不可一世、无所畏惧的面具,像一个无助的普通老人一样驼起了背,所有的纵横捭阖都败给了岁月。安迪·西瓦尔终生未婚,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财团,献给了科学。他是冷面的天使,在严肃、高傲、不可一世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而仁慈的心。他收养了十多个战争孤儿,在百忙之中给他们温暖的家园与慈父般的教导,让他们远离战火的伤害,走进美好纯良的世界。他从不要求养子们与他有任何联系,也不会以他的资源给养子们丝毫的帮助与支持。他用铁石一般的外壳封存他春日阳光一般的心灵,在十八岁之后,所有的养子都不能与他有任何瓜葛。“这个世界比战场还要残酷。你所拥有的一切,必须经由自己的手来获得。”他时常这样说道。
后来他的养子们都成了这个社会顶端的人。他们处在各行各业,用自己的汗水博取自己的成功,与十八岁之前的自己一刀两断。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上都有安迪·西瓦尔的影子。严肃、果断、高效、坚强、正义、善良……
布吕歇尔·弗克森,莱维双子集团基因工程部总监;本杰明·苏瑞,西太平洋联合体商业部长;东川英高,国际刑警组织亚洲干事;克莱尔·杰洛特,亚瑞特资源公司法律顾问;米哈伊尔·叶可罗霍夫斯基,“启明星号”太空站领航员……
安德森·兰道尔,莫瑞恩财团技术副总监。
安德森看着那个古稀之年的倔强老人落寞悲伤的背影,心如刀绞。安迪虽然从来都不以养父自居,但在他故作冷漠的外表下,也有一颗寻常父亲的心!每一次的生离死别,安迪都只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留下一朵沾染了露水的白玫瑰,但是安德森能看到他故作淡然的面具后横流的泪与血。就像刚刚躯体冰冷的巴托克,虽然安迪并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可在安迪心中,巴托克也是他的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得要是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将泉涌的血泪默默地深埋于心?
安德森想扑上去,将那个坚强而倔强的老人紧紧拥抱在怀中,让他痛快地将巨大的悲伤转化为酣畅淋漓的痛哭,大声地告诉他还有我安德森,还有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但安德森也明白,安迪不会接受的。安迪太骄傲了,不想把哪怕一点点的脆弱展示给别人看。他想让所有人眼中的安迪·西瓦尔都无懈可击的。
安迪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短暂流露出来的情感重新塞回面具里。他眨了眨微微红肿的双眼,从安德森手中接过那一段金属丝,因悲恸而散开的眉头再次收紧。他打开操作台上的镁光灯,在明亮的光柱里仔细地翻转着观察这恐怖的凶器,眼中的锋芒重归锐利。
“这是脑波干涉装置。”安迪面色凝重地做出了结论,声音带着沙哑,“应该是密尔伯兄弟公司‘领导者’植入式指挥模组的一部分。”安迪伸出另一只手,将金属丝连接的蓝牙耳机拆下,仔细看了看,“而且还没有装载‘非正常命令抑制装置’!”
安德森“啊”一声惊叫了出来。“领导者”命令模组是密尔伯公司研发的划时代军事指挥系统,通过士兵之间脑电波的直接交流进行通信,真正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境界。但是,这件伟大的仪器很快就被发现可以单向修改人脑的电流波动,也就是说,军官可以利用它对所有植入了干涉装置的士兵进行精神控制!虽然密尔伯公司研发了“非正常命令抑制装置”试图补救,但这项为全世界人所反对的研究最终还是被迫停止了。密尔伯公司也因为这一负面事件引发的信任危机而一蹶不振,最终,这一家曾经的军工巨头在两年前被卡特·米尔斯财团收购,沦为一家三流的武器生产企业。
安德森想起了那个具有正常思维的医疗兵。没错,一定是他!作为“伊甸”的间谍,他利用体检为幌子,将一支最为精锐的“圣地”小队植入的蓝牙耳机,替换成了脑波干涉装置,然后在同伙的配合下,在防御圈埋设了炸弹,并带人突入了试验场大楼!这么看来,“伊甸”背后的黑手,是拥有世界上百分之六十旧式能源与占全球十分之一天空的十数个巨型浮空城的商业巨擘卡特·米尔斯财团!
他们的确有理由这么做。作为莫瑞恩财团最大的竞争对手,卡特·米尔斯财团对莫瑞恩积怨已久。在两次银行战争中,卡特·米尔斯财团的失败让他们丢失了对金融领域的管控权,本就深受创伤,若“赤源”这一新兴物质再掀起能源领域的全面革命,卡特·米尔斯财团赖以生存的旧能源体系将再无翻身之日!所以,他们打算借莫瑞恩财团之名,彻底摧毁人类对“赤源”的信任,在那些铺天盖地的浮空城里建立他们一手遮天的极权帝国!
安德森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卡特·米尔斯财团是要在数十亿人的骨灰之上,建立新的秩序!而且,在这样一种“实验事故”的外表之下,莫瑞恩财团会成为人类的罪人,而真正的灭世者却可以端坐在“救世主”的宝座上,享受偷窃而来的万人景仰。
安德森慌忙看向安迪,发现老先生也是一脸彻悟。安迪迅速冲到控制台前,输入二十四位密钥,摘下眼镜扫描了虹膜。“锵”的一声,一只银白色的扁平盒子从嵌入式的电子屏中弹了出来,一枚绿色与一枚红色的图钮缓缓地闪烁着光芒。
安迪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沧桑而坚毅的面容终于舒展来开。“还好,”老人欣慰地笑了笑,“我们还不算晚。”
安德森钢丝般紧绷的神经终于柔和了下来。他做到了,他没有让那一组闪烁的图片成为地球的未来。今天将会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样过去,还有明天、后天……他会有一个假期,他可以真正甩开工作,和那个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女人一起走遍天涯——
“砰!”
安德森甚至来不及展开如释重负的微笑,就看着那一枚锐利的钢钉弹划过一条笔直的线,贯穿了面前那个古稀老人看似坚强的胸膛,带起一丝飞溅的血花,如同死亡女神的丝线,缠结出最艳丽的死亡。下一刻,一声同样的闷响,保安顿时扑倒在地,他那空洞的眼神慢慢失去了焦点,红白相间的黏液从他额顶的血洞中汩汩流出。
安迪张了张嘴,但从中涌出的只有连绵的血沫。老人蹒跚着向前走了一步,低下头看了看紫色西服左胸那一块渐渐变深的红色湿痕,缓缓地,却又不可阻止地跪了下去。他抬起头,有些浑浊的双眼充满了遗憾与不甘。
安德森想喊出来,想不顾一切跑到那个永远不会被击倒的老人身边,抓起他无力地垂下的手,看着他重新站起来。然而安德森不能。安德森木然地看着门外那名指挥官模样的军官调动枪口,将冰冷的六棱柱对准自己的心脏,手指搭上了扳机。
“咝——”
一声微不可闻的电流破空声响起,军官持枪的右手突然一松,枪口向左下方偏移了过去。
安德森抓住机会,猛地向右跳去,堪堪避开了擦过左脚的钢钉弹,同时他举起了手中的动能步枪,将扳机狠狠一扣到底。
那个军官在暴风雨般的弹幕中抽搐着倒飞出去,像一只在风中飘飞的破塑料袋。等到步枪中响起撞针“咔”的一声空响,安德森才松开摁得发白的手指,漠然地看着地上那一堆扎满了钢钉的模糊人形。
白欣小心地绕过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走进控制中心,电击枪紧紧地攥在她的掌心,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艾丽莎怯怯地躲在白欣身后,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小心地伸出头来张望着。
“啪”一声,安德森手中的步枪掉落在了地上。他转过身,飞快地跑向侧倒在地的安迪,无助地跪坐在地,将老人瘦弱的身躯扶起,听着他犹如裂开的风箱般的痛苦喘息声。安德森徒劳地捂住那块惨红色的血痕,仿佛这样就可以保住安迪飞速消散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