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河奖征文(4)
“确认完毕,目前剩余时间十六秒!”在将我的密封服用固定索与扶梯绑定之后,我开始利用这最后的一点儿时间检查密封服的气密性,还有装备包的位置和放在其中的折叠式摩托的状态。然后,我开始闭目等待着那注定将会到来的一击:在刚刚登上列车后,我和瓦伦蒂诺就“接管”了它的计算机终端,并利用从那里面搜出的授权码短暂地打开了一个指向这一地区交通控制系统的链接。虽然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这道链接总共只开启了两百毫秒,但却足以让一个被巧妙伪装成列车例行状况汇报的协议包混进上行链路之中,接着,这个协议包替我们干完了剩下的事,让这列磁悬浮货车在到站前接到一道来自交通管制系统的紧急调整信号,停止执行减速程序。
换言之,它会以二点五倍音速的速度撞进终点站!
考虑到整列火车的质量,在撞击时,动能足以摧毁一切车站内的拒止与减速系统,并且击碎隧道的陶钢外壳。接着,整条隧道将在数分钟内被空气充满,而真空负压的强大力量则会扫荡整座车站。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在过去的通俗艺术品中,火车脱轨通常会产生剧烈的震动、让人耳膜发疼的惊天巨响,以及(至少大多数时候会是这样)高高腾起的火球与烟云。但当这列总质量超过三千吨的大家伙撞碎隧道的外壳时,我却只感觉到了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颤动。
计时器上还剩十秒……
……还剩五秒……
……还剩一秒。
巨量的空气如期而至。
自从奥托·格里克在马德堡市完成那次劳民伤财的著名壮举之后,人类就对大气压的威力有了颇为充分的认识,但是,在一座长达一百五十公里、平均直径三十米的螺旋形管状空间内迅速充满空气这档子事,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当咆哮的空气之墙像一百头发狂的大象一样狠狠地撞上我们时,我只觉得自己仿佛与一堵快速移动的大墙迎面撞了个正着,重达九十公斤、不得不依靠内置的液压辅助动力装置才能驱动的密封服在这股飓风面前就像树叶一样被轻易地卷离地面,系在我们身上的高强度固定索也被绷得笔直。在这一刻,我能做的,唯有祷告——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位神仙有可能听到或者回应我的祈祷,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汹涌灌入这条连接了中城区与下城区的隧道内的,不仅仅是空气,这道无形的洪流中还裹挟着前方的终点站内一切没有被固定在地板或者墙壁上的东西:墙壁的残块、破碎的砖瓦、准备更换的备用电磁铁块、被扯断的阿拉克尼机械臂、笨重的“赫拉克勒斯”全自动维护机器人,以及几台无助地在空中挣扎的“猎蛛”和数量几倍于此的“监察者”——这些家伙显然是在安保系统发现那两台“监察者”的信号消失后,被派往车站以防万一的。但它们千算万算,最后还是输了我们这么一着。
根据我头盔显示器上的读数,狂暴的气流在最终平静下来之前足足肆虐了五分钟。将我们系在金属扶梯上的固定索经受住了这可怕的考验,但我们仍然失去了拉里·龙:一台被气流卷走的“猎蛛”的利爪在胡乱挥舞时刺穿了他的气密服,随后撕裂了他的躯干,最终将他拦腰切成了两段,鲜血与密封服内液压传动系统中的液体在那道骇人的裂口外形成了一片粉红色的云雾,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急于从失去生命的残躯中挣脱的灵魂……
然而我们没有时间为他哀悼。
“就是现在,快!”
当风速计上的读数降到每小时三万米以下后,我们按照早已演练过数十次的动作,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背包,将装在里面的部件驾轻就熟地组装了起来——在身体力行的运动仍然被视为一种娱乐方式的21世纪,这种被称为“悬浮滑板”的东西曾经风靡了超过半个世纪,而这套“雷霆-550”则是这一庞大家族的最后也是最先进的成员。它的智能运动感应系统能够近乎完美地与人体活动模式相契合,并随时对滑板的运动状态进行毫米级的精密调整,除了平衡感糟糕到无可救药的家伙,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操控它。
当滑板组装完毕之后,一路上保护着我们的密封服立即被扔在了满是残骸与垃圾的隧道里。虽然修复这些古董足足花费了新巴黎全体机械专家接近两个月的心血,但我们现在必须抛下它们,正如我们必须抛下不幸的拉里·龙的遗体一样。
“走吧,让那些家伙瞧瞧咱们的厉害!”在贪婪地吞下几口清冷纯净的空气之后,陈蔡第一个跳上了悬浮滑板。接着,瓦伦蒂诺也启动了他的滑板。在出发之前,他还拿出了一面刚刚展开的旗帜,将它系在了自己的防弹紧身衣后部的搭扣上。特意用荧光涂料染成的红、白、蓝三色,随着滑板的加速翻腾舞动着,在黑暗的隧道中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淡淡光芒。
这是我们的旗帜,我们将带着它见证托特们的末日!
6.下城区
我头一次见到这面旗帜,是在新巴黎的一座仓库上。当时,它被用一截废金属竿挂在那座建筑的顶端,经过层层雾霾过滤的暗淡阳光洒落在旗帜的表面,让它在舞动中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晕,看上去就像受到了某个神灵亲自祝福的圣物。
“欢迎,高德隆先生。”当仓库的大门在一套吱嘎作响的铰链系统驱动下开启的同时,狄奥根娜摘下面罩,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是个有着一副干练面孔的亚裔女人,算不上漂亮,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透着另一种吸引力,“欢迎来到新巴黎。”
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想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在过去短短的几小时中,我那可怜的脑子实在是遭受了太多的冲击,现在还能保持逻辑思维就已经是万幸了。在那场血腥而残酷的战斗结束后,狄奥根娜的同志们二话没说就把我提溜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架着醒目杆状天线和大口径榴弹发射器的全地形车,经过一路颠簸,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一路之上,他们全都保持着令人尴尬的静默,或许是因为精疲力竭而不愿说话,但也可能是在悼念死去的战友们。
虽然这段旅途并不舒适,但它至少给了我一点儿思考自己处境的时间。尽管我对这场战斗的前因后果,以及我被卷入其中的原因仍然一无所知,但我还是确信,这一连串事件绝非偶然。我并非不小心闯进了一场混战的暴风眼中,相反,整场战斗都是因我而起,而那些鲜血也是为我而流。
因为狄奥根娜也在这里。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在一年之前。在那时,我刚刚厌倦了那份感官娱乐程序的设计工作,并在不到一百天里换了四份活儿,但却没有一份合我的意。托特们虽然负责为每个人安排工作,但却从来不会主动去管那些“失业”的人——主要是因为这种家伙的数量实在是少之又少、无足轻重,其次则是为了彰显个人选择的自由。毕竟,随着托特们接管了全部繁重乏味的重复劳动,工作在这个年代的主要意义已经变成了满足兴趣,一个什么都不干的人照样也能得到一切必要的生活资料,顶多少拿一些用来交换非必要用品的消费点数罢了。不过,极少有人会长时间无所事事,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发自内心地热爱托特们为他们安排的活儿,正如他们热爱这个由托特们建立与管理的社会一样。
噢,当然,我并非从一开始就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十分享受和我的工作小组一道通过细微的虚拟情境差异,精心安排的刺激与诱惑,来为其他人调制出最细腻而贴近真实的情感,就像过去的调酒师们会沉醉于调制特殊的鸡尾酒的过程一样。
但是,某一个清晨,我突然在结束例行工作后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烦闷,而这种烦闷很快又变成了厌倦。过去曾经让我乐在其中的一切,突然变得像一块被嚼过无数次的口香糖一样索然无味。我无法解释这种厌倦的来源,但也并没有太把它放在心上——在短暂的困惑之后,我很快就在一个生态馆设计小组里找到了一份新活计,并决定在这个职位上开始我的新生活。
但我错了,而且错得很彻底。这份新活计对我的吸引力在短短几周后就消散殆尽,正如其后我所选择的每一份工作一样。我仍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但很显然,与他人共事是令我感到厌倦的原因之一。
当辞掉第四份工作后,我在各个交流平台上漫无目的地乱逛,而狄奥根娜正是在那时找到了我。闲聊之中,狄奥根娜提到了一种已经几近消失的工作,并成功地引起了我对它的兴趣。她声称,我相当适合成为一位考古学家,因为我和她有着某些“共同的天赋”。
我听从了她的提议。
与过去的考古学家们相比,我的工作进行得相当轻松——埋藏着大量遗物的下城区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没有常住居民,只有一系列水处理工厂和资源回收站零星地散布在这片荒凉的废土上。我需要做的,仅仅是分析一份又一份数个世纪前留下的记录,推测出那些曾经的档案机构的位置,然后带着一票机器人下去把她需要的存储设备挖出来,将其中存储的信息发送给她。在今天之前,我曾经八次只身前往下城区,每一次都全身而退,除了偶尔会遭遇一些不开眼的食腐动物之外,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我完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卷入一场恶战,更没想到会与我的研究伙伴在下城区见面。
但这一切确实发生了。
“我知道你肯定有许多疑问:关于我们、关于这个地方、关于你今天见到的一切。”在我俩一同跳下全地形车,步入那座飘扬着三色旗的旧仓库时,狄奥根娜首先打破了沉默,“尽管问吧,我会尽可能地给出答案。”
“我……呃……”我用力抿起嘴唇,竭力试图把塞满了脑子的疑问理出个头绪,但不幸的是,这种努力的成效并不太大,因为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都被周围的景象吸引住了:在上城区,除了有特别需求的人之外,绝大多数公民都居住在井井有条、相互独立的模块式住房中,而这地方看上去却更像是一座耶稣降生之前的年代的蛮族营地。用塑料布和乱七八糟的纺织品制成的被褥散落在混凝土地板上,离床铺几码远的地方就是成堆的工具和枪支弹药。巨大的网兜从窗户里垂下来,里面塞满了不知从哪儿拾来的补给品,在挂满了各式管线的老式金属机床旁边,白白胖胖的大肥猪在粪水横流的畜栏里哼哼唧唧,浑身无毛的肉用狗和秃尾巴速生肉鸡四处跑来跑去寻找人们留下的残羹。很显然,这些人绝不是某个脑袋发热跑到下城区的临时观光团,他们肯定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问道。
“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称我们为‘破网者’。像你一样,我们曾是托特们的傀儡,在他们的阴影下心满意足地起舞,直到我们决定与它们一刀两断为止。”狄奥根娜随意地在一只用醒目的黄黑双色标着“危险!有毒物质!”字样的空塑料桶上坐了下来,从放在里面的被褥来看,这大概就是她睡觉的地方了,“我们为了挣脱托特们束缚我们的桎梏而战,虽然这样的战斗胜算渺茫,但我们仍然必须去战斗——就像1871年巴黎的起义者们所做的那样!”这女人现在双目炯炯有神,似乎有火焰正在其脑中燃烧。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虽然我对历史研究的兴趣更多地集中在东亚地区,但我也读过一些描述那群试图建立乌托邦的法国人的事迹的资料,当然,还有那个叫张德彝的中国清王朝外交人员留下的栩栩如生的记录,我甚至还一时兴起搜索观赏过一些描绘1871年壮怀激烈的革命画面的油画。所以,我了解那段几乎已经被人类遗忘的历史,也很清楚那些人是如何死去的,“怪不得你们会用……那面旗帜作为你们的象征。”
“是的!”狄奥根娜答道,“我们愿意随时随地坦然面对牺牲,只要能为我们的同胞争取哪怕一丝获得自由的希望。也许我们都会在不久之后死去,但这并不重要——在整个19世纪,巴黎的市民们曾经付出过远比我们沉重的代价,而他们的敌人与托特相比简直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侏儒。也许我们的一切努力最终都会付诸东流,但无论如何,总要有人开始这场斗争才行!”
“但这太荒唐了……”我轻轻摇了摇头,嘀咕着。
“愿闻其详。”
“你们为什么会认为托特们束缚着我们呢?”我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虽然这个自称为狄奥根娜的女人已经与我合作了一整年,而且刚刚从那帮子来路不明的杀人机器的枪口下救下了我的小命,但她的精神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正常,“这根本不合逻辑啊……”
“是吗?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我们的想法是不合逻辑的?”狄奥根娜狡黠地一笑,把问题又踢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