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2)
假如莉迪亚和母亲知道了伊丽莎白与父亲这次谈话的内容,定会火冒三丈,即使两张利嘴滔滔不绝地同时夹攻,也消不了这口气。在莉迪亚的想象中,只要到布赖顿走一趟,便可以享受到人间的一切幸福。她幻想着在这个热闹的海滨游憩地的条条街道上,到处都是军官。她幻想着几十名素不相识的军官,在竞相对她大献殷勤。她幻想着蔚为壮观的营地,一排排帐篷齐楚而立,煞是悦目,里面挤满了欢乐的小伙子,身穿光彩夺目的红制服。她还幻想着一幅最美满的情景:自己坐在帐篷里,情意绵绵地至少在跟六个军官卖弄风情。
假若她知道姐姐试图给她剥夺掉这样的前景,这样的好事,她又会怎么想呢?只有母亲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因为她有些同病相怜。丈夫从不打算到布赖顿去,这使她感到怏怏不乐,现在莉迪亚要去那里,实在是对她的莫大安慰。
好在她们俩对这件事了无所知。直到莉迪亚离家那天,她们始终都是欢天喜地的。
现在轮到伊丽莎白和威克姆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她回来后经常和他见面,因此焦灼不安的心情早就消失了,特别是昔日情意引起的焦灼不安,现在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她起初非常喜欢他的文雅风度,现在却看出了这里面的矫揉造作,陈词滥调,反而感到厌恶起来。另外,威克姆眼下对她的态度,也是造成她不快的一个新根源,因为他很快表明了要跟她重温旧好的意思,殊不知经过那番周折之后,这只会引她生气。她发觉向她献殷勤的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轻薄公子时,心里不免万念俱灰。她尽管一忍再忍,心里却情不自禁地在责骂他,因为他自以为无论多久或是为何缘故没有向她献殷勤了,只要再与她重温旧情,便一定会满足她的虚荣,博得她的欢心。
民兵团离开梅里顿的头一天,他和另外几个军官到朗伯恩来吃饭。伊丽莎白真不愿和和气气地与他分手,因此当他问起她在亨斯福德那段日子是怎么度过的时,她提起菲茨威廉上校和达西先生都在罗辛斯逗留了三个星期,并且问他认不认识菲茨威廉上校。
威克姆顿时大惊失色,怒容满面,但是稍许镇定了一下之后,又笑嘻嘻地回答说,以前经常见到他。他又说菲茨威廉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人,问她喜欢不喜欢他。伊丽莎白激动地回答说,非常喜欢他。威克姆随即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说道:
“你说他在罗辛斯待了多久?”
“将近三个星期。”
“你常和他见面吗?”
“是的,差不多天天见面。”
“他的举止和他表弟大不相同。”
“是大不相同。不过我想,达西先生跟人处熟了,举止也就改观了。”
“真的呀!”威克姆惊叫道,他那副神情没有逃过伊丽莎白的眼睛。“我是否可以请问——?”说到这里又顿住了,接着又以欢快的口吻问道:“他在谈吐上有改进吗?他待人接物是否比往常有礼貌些?因为我实在不敢指望,”他压低噪门,用比较严肃的口气继续说道,“他会从本质上有所改观。”
“哦,那不会!”伊丽莎白说道。“我相信,他在本质上还依然如故。”
她说这话的时候,威克姆看样子不知道应该表示高兴,还是应该表示怀疑。伊丽莎白脸上有一股神情,逼迫他焦灼不安地专心听下去。这时,伊丽莎白又接着说道:
“我所谓达西先生跟人处熟了,举止也就改观了,并不是说他思想举止会不断改进,而是说你与他处得越熟,也就越了解他的性情。”
威克姆惊慌之中,不由得涨红了脸,神情也十分不安。他沉默了一会,随即消除了窘迫,又把脸转向对方,用极其温和的口吻说道:
“你很了解我对达西先生的看法,因此你也很容易领会:听说他也懂得装出一副举措相宜的样子,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他在这方面的傲慢即使对他自己没有什么裨益,对别人也许会有好处,因为有了这种傲慢,他的行为就不会像对我那么恶劣,害得我吃尽苦头。你想必是说他收敛了一些吧,我只怕这种收敛只是有意做给他姨妈看的,他就想让他姨妈赏识他,器重他。我知道,他们一碰到一起,他总是战战兢兢的,这多半是想要促成他和德布尔小姐的婚事,他对这件事可真是看得很重啊。”
伊丽莎白听到这些话,忍不住笑了笑,不过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看得出来,他又想提起那个老问题,再诉一番苦,她可没有兴致去迎合他。这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威克姆表面上装得像往常一样高兴,但却不想去逢迎伊丽莎白。最后,两人客客气气地分手了,也许双方都希望永远不要再见面。
散席以后,莉迪亚跟着福斯特夫人回到梅里顿,以便明天一大早从那里启程。莉迪亚辞别家人的时候,与其说是令人伤感,不如说是吵吵嚷嚷。只有基蒂流了泪,但她那是因为烦恼和嫉妒而哭泣。贝内特太太口口声声祝女儿快活,千叮万嘱叫她不要错过及时行乐的机会。这种叮嘱,女儿当然会遵命照办。莉迪亚满面春风地大喊再会,姐姐们低声送别的话语,她听也没有听见。
第十九章
假若伊丽莎白只根据自家的情形来看问题,她决不会认为婚姻有多么幸福,家庭有多么舒适。父亲当年因为贪恋青春美貌,贪恋青春美貌通常赋予的表面上的善气迎人,因而娶了一个智力贫乏而又心胸狭窄的女人,致使结婚不久,便终结了对她的一片真情,夫妇之间的相互敬重和相互信任,早已荡然无存;他对家庭幸福的期待,也已化为泡影。天下有不少人,因为自己的轻率而招致了不幸之后,往往会从恣意作乐中寻求慰藉,借以弥补自己的愚蠢与过失,但贝内特先生却不是这号人。他喜欢乡村景色,喜欢读书,从这些喜好中赢得主要的乐趣。至于他那位太太,除了她的愚昧无知可以供他开开心之外,他对她别无欠情。一般男人都不愿意从妻子身上寻求这种乐趣,但是,在找不到其他乐趣的情况下,能够逆境善处的人,便会充分利用已有的条件。
然而,对于父亲在做丈夫方面的失职行为,伊丽莎白从未视而不见过。她总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不过,她敬重父亲的才智,又感激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因而尽量忘掉那些无视不了的事情,尽量不去思索他那些失职失体的举动。这些举动惹得女儿们看不起母亲,真是太不应该了。但是,对于不如意的婚姻给孩子们带来的不利影响,她以前从没像现在体验得这么深刻,而对于父亲滥用才智造成的种种害处,她也从没像现在看得这么透彻。他那些才智假若运用得当,即便不能开阔母亲的眼界,至少可以维护女儿们的体面。
威克姆走了以后,伊丽莎白虽然感到欣幸,但是除此之外,民兵团的调离没有其他让她满意的地方。外面的聚会不像以前那样丰富多彩了,在家里总听见母亲和妹妹无尽无休地抱怨生活单调,使家里笼罩上了一层阴影。基蒂也许不久就会恢复常态,因为搅得她心猿意马的那些人已经走了。但是,那另一个妹妹本来就性情放荡,现在又置身于浴场和兵营这双重危险的环境里,自然会变得更加放荡不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因此,整个说来,她正如以前有时发觉的那样,觉得眼巴巴期望着一件事,一旦事情到来,总不像她预期的那么如意。于是,她只得把真正幸福的开端期诸来日,为她的意愿和希望寻求个别的寄托,再次沉醉于期待之中,暂时安慰一下自己,准备再一次遭受失望。如今她感到最得意的事情,便是去湖区旅行。母亲和基蒂心里一不快活,总是搅得家里不得安宁,她能出去走走,当然是个莫大的慰藉。假若简能跟着一道去,那就美不可言了。
“真算幸运,”她心想,“我还有可指望的。假使一切安排得都很圆满,我准会感到失望。这次姐姐不能同去,尽管无时无刻不使我感到遗憾,但我期待的欢愉也就可能实现。尽善尽美的计划决不会成功,只有略带一点令人烦恼的因素,才不至于引起失望。”
莉迪亚临走的时候,答应常给母亲和基蒂写信,详细介绍旅行的情况。但是她的信总是很久才盼到一封,而且总是写得非常简短。她写给母亲的信,无非说说她们刚从图书馆回来,有哪些军官陪着她们一道去的,她在那里看到许多漂亮的装饰品,真让她羡慕极了;或者说她买了一件新长礼服,一把新伞,本想详细描写一番,无奈福斯特夫人在喊她,只得仓促搁笔,马上到兵营里去。从她跟姐姐的通信中,可以了解的内容就更少了——因为她写给基蒂的信,虽然长得多,但说的都是私房话,不便于公布。
莉迪亚走了两三周以后,朗伯恩又重新出现了生气勃勃、喜气洋洋的景象。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到城里过冬的人家都回来了,人们都穿起了夏天的艳服,开始了夏天的约会。贝内特太太终于平静下来,只是动不动就发牢骚。到了六月中旬,基蒂也恢复了常态,到梅里顿去可以不掉眼泪了。这是个可喜的现象,伊丽莎白希望,到了圣诞节,基蒂能变得理智一些,不至于每天屡次三番地提起军官,除非陆军部存心坑人,再派一团人驻扎到梅里顿来。
她们北上旅行的日期已经临近,只剩下两个星期了,不料加德纳太太寄来一封信,立即将行期耽搁下来,旅行范围也得缩小。加德纳先生因为有事,行期必须推迟两个星期,到七月间才能动身,一个月以后又得回到伦敦。这样一来,就没有时间跑那么远了,不能像原先计划的那样饱餐山川景色了,至少不能像原先指望的那样悠闲自得地去游览,而不得不放弃湖区,缩短旅程,照目前的计划,只走到德比郡为止。德比郡也有不少值得玩赏的地方,大致够她们消磨三个星期了,况且加德纳太太又特别向往那个地方。她以前曾在德比镇住过几年,现在再去那里盘桓几天,也许会像马特洛克[37]、查茨沃思[38]、达沃河谷[39]和皮克峰[40]等风景名胜一样,令她心驰神往。
伊丽莎白感到万分失望。她本来一心想去观赏湖区风光,现在还仍然觉得时间比较充裕。不过,她也不能不知足,再说她性情开朗,因此不久便好了。
一提起德比郡,便要引起许多联想。她一看见这个名字,难免要想到彭伯利及其主人。“当然,”她心想,“我可以安然无恙地走进他的家乡,攫取几块莹石[41],而不让他察觉。”
等待的时日比先前增加了一倍,舅父母还得四个星期才能到来。不过四个星期毕竟过去了,加德纳夫妇终于带着四个孩子来到朗伯恩。四个孩子中有两个女孩,一个六岁,一个八岁,另外还有两个小男孩。孩子们都要留在这里,由人人喜爱的简表姐特意照管。
简举止稳重,性情柔和,各方面都适合照料孩子——教他们读书,陪他们玩耍,疼爱他们。
加德纳夫妇只在朗伯恩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带着伊丽莎白去探新猎奇,寻欢作乐。有一项乐趣是确定无疑的——他们都是非常适当的旅伴。所谓适当,就是说大家身体健康,性情随和,可以忍受诸般不便之处——兴致勃勃,可以促进种种乐趣——加上个个感情丰富,天资聪明,即便在外面碰到什么扫兴的事,相互之间仍然可以过得很快活。
本书不打算细说德比郡,也不打算描写他们一路上所经过的名胜地区;牛津、布莱尼姆[42]、瓦威克[43]、凯内尔沃思[44]、伯明翰等等,都已尽人皆知。现在只来讲讲德比郡的一小块地方。有个小镇名叫兰顿,加德纳太太以前曾在那里居住过,最近听说还有些熟人依旧住在那里,于是,看完了乡间的全部名胜,便绕道去那里看看。伊丽莎白听舅妈说,彭伯利距离兰顿不到五英里,虽然不是顺路必经之地,但只不过拐个一二英里的弯子。头天晚上讨论旅程的时候,加德纳太太说她想去那里再看看。加德纳先生表示乐意奉陪,两人便来征求伊丽莎白同意。
“好孩子,难道你不想去看看一个你常听说的地方?”舅妈说道。“你的许多朋友都跟那地方有关系。你知道,威克姆就在那里度过了青年时代。”
伊丽莎白一下给难住了。她觉得到彭伯利无事可干,便只好表示不想去。她不得不承认,她厌烦高楼大厦,因为见得多了,实在也不稀罕绣毡锦帏。
加德纳太太骂她傻。“假如光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她说,“我也不会稀罕它,不过那庭园景色实在宜人,那里有几处全国最优美的树林。”
伊丽莎白没有做声,但心里却不肯默许。她当即想到,她若是去那里玩赏,便可能碰见达西先生。那有多可怕呀!她一想到这里就羞红了脸,心想与其担这么大的风险,不如开诚布公地跟舅妈说个明白。不过,这样做也有些欠妥。她最后决定,先去暗地里打听一下主人是否在家,如果回答说在家,再采取这最后一招也不迟。
因而,晚上临睡的时候,她便向侍女打听彭伯利那地方好不好,主人姓甚名谁,又提心吊胆地问起主人家是否要回来消夏。她这最后一问,得到了令人可喜的否定回答。她的惊恐打消了,悠然之中又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想亲眼去看看那幢房子。第二天早晨旧话重提,舅妈又来征求她的同意时,她便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立即回答说,她并不反对这个计划。
于是,他们决定到彭伯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