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第一章
宾利小姐来信了,疑问打消了。信中头一句便说,他们已决定在伦敦过冬,结尾是替哥哥表示歉意,说他临走前没来得及向赫特福德的朋友们辞行,深感遗憾。
希望破灭了,彻底破灭了。简继续读信时,发觉除了写信人的假装多情之外,就找不到什么可以自慰的地方。满篇都是赞美达西小姐的话,又把她的千娇百媚细表了一番。卡罗琳欣喜地说,他们之间一天天越来越亲热,而且大胆地预言,她上封信里披露的心愿一定会实现。她还洋洋得意地说,她哥哥眼下住在达西先生家里,并且欢天喜地地提到达西先生打算添置新家具。
简立即把这些主要内容告诉了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听了,气得一声不响。她一方面为姐姐担心,一方面又憎恨那帮人。卡罗琳说她哥哥喜欢达西小姐,她怎么也不相信。她还像以往一样,认为宾利先生真心喜爱简。尽管她一向很喜欢宾利先生,现在见他性情这么随顺,这么缺乏主见,居然一味屈从那些诡计多端的亲友,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听凭他们任意摆布,一想到这些,她就不免有些气愤,甚至看不起他。如果牺牲的仅仅是他个人的幸福,那他当然可以爱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但是这里面毕竟牵扯到她姐姐的幸福,这一点他想必自己也知道。总之,这个问题她尽可以考虑来考虑去,可就是无济于事。她想不到别的事情上,然而宾利先生究竟是真变了心,还是让亲友逼得无可奈何?他究竟是看出了简的一片真心,还是根本没有察觉?虽然这里面的是非曲直,关系到她对他的看法,但无论情况如何,姐姐的处境却是一个样,反正同样伤心。
过了一两天,简方才鼓起勇气,向伊丽莎白诉说了自己的心思。当时,贝内特太太又气鼓鼓地数落起了内瑟菲尔德和它的主人,而且数落的时间比以往都长,最后终于走开了,剩下了简和伊丽莎白姐妹俩,简这才禁不住说道:
“唉!但愿妈妈能克制一下。她不会知道,她这么不停地念叨他,给我带来了多少痛苦。不过我不怨天尤人。这种情况是不会长久的。我们会忘掉他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伊丽莎白带着怀疑而关切的神情望着姐姐,嘴里却一声不响。
“你不相信我的话,”简微微红着脸嚷道。“那你就真没有道理啦。他可以作为一个最可爱的朋友留在我的记忆里,但不过如此而已。我既没有什么可奢望的,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更没有什么要责怪他的地方。感谢上帝!我可没有那种痛苦。因此,稍过一阵,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随即又用更激昂的嗓门说道:“我眼下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这只怪我不该想入非非,好在并没损害别人,只损害了我自己。”
“亲爱的简!”伊丽莎白大声嚷道。“你太善良了。你这么和蔼,这么无私,真像天使一般。我真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我觉得,仿佛我以前对你看得不够高,爱得不够深。”
贝内特小姐竭力否认自己有什么非凡的地方,反倒称赞妹妹的深情厚意。
“得啦,”伊丽莎白说,“这样说是不公正的。你总以为天下个个都是好人,我只要说了谁的坏话,你就会觉得难受。我只想把你看作完美无瑕,而你却来反驳我。你别担心我会走极端,别担心我会侵犯你的权利,不让你把世人都看成好人。你用不着担心。至于我么,我真正喜爱的人没有几个,器重的人就更少了。我世面见得越多,就越对人世感觉不满。我一天比一天坚信,人性都是反复无常的,表面上的长处或见识是靠不住的。我最近碰到了两件事,有一件我不愿意说出来,另一件就是夏洛特的亲事,简直是莫名其妙!任你怎么看,都是莫名其妙!”
“亲爱的莉齐,你可不能抱有这种情绪。那会毁了你的幸福。你没有充分考虑到处境和性情的差别。你想想柯林斯先生的体面地位和夏洛特的谨慎稳重吧。你要记住,夏洛特家里人口多,就财产而言,这倒是一门挺合适的亲事。看在大家的分上,你就权当她对我们那位表兄确有几分敬爱和器重吧。”
“要是看在你的分上,我几乎什么事情都可以相信,但是这对别人却没有好处。假如让我相信夏洛特当真爱上了柯林斯,那我就觉得她不仅没有情感,而且还缺乏理智。亲爱的简,柯林斯先生是个自高自大、心胸狭窄的蠢汉,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你还会跟我一样感到,哪个女人肯嫁给他,一定是头脑糊涂。虽说这个女人就是夏洛特·卢卡斯,你也不要为她辩护。你不能为了某一个人而改变原则和准绳,也不要试图说服我或你自己,认为自私自利就是谨慎,胆大妄为就能确保幸福。”
“我认为你对这两个人的话说得太尖刻,”简回答道。“我想你以后看到他们俩幸福相处的时候,就会认识到这一点。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你还提到另一件事。你提到了两件事。我不会误解你,不过我恳求你,亲爱的莉齐,千万不要以为就怪那个人,说你瞧不起他,免得让我感到痛苦。我们不能随随便便认为人家存心伤害我们。我们不能指望一个生龙活虎的青年会始终谨言慎行。我们往往让虚荣心迷住了心窍。女人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男人就存心逗引她们这么幻想。”
“如果真是存心逗引,那就是他们的不是了。不过,我看天下不会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是计谋。”
“我决不是说宾利先生的行为是有计谋的,”伊丽莎白说。“但是,即使不是存心坑人,或者说,不是存心叫别人伤心,也仍然会做错事,会招致不幸。凡是粗心大意、无视别人的情意、优柔寡断,都会一样坏事。”
“你把这件事也归咎于这类原因吗?”
“是的,归咎于最后一种。不过,你要是让我讲下去,说出我对你所器重的那些人的看法,那也准会叫你不高兴的。你还是趁早别让我往下说吧。”
“这么说,你执意认为他的姐妹操纵了他啦?”
“是的,而且是跟他那位朋友合谋的。”
“我不相信。她们为什么要操纵他?她们只会希望他幸福。要是他喜爱我,别的女人也不可能给他带来幸福。”
“你头一个想法错了。她们除了希望他幸福之外,还有许多别的打算。她们会希望他更加有钱有势,希望他娶一个出身高贵、亲朋显赫的阔女人。”
“毫无疑问,她们希望他选择达西小姐,”简说。“不过,她们的用心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好。她们认识达西小姐比认识我要早得多,难怪她们更喜欢她。但是,不管她们自己的愿望如何,她们总不至于违抗她们兄弟的意愿吧。除非事情太不对心思,否则哪个做姐妹的会贸然行事?她们要是认为她们的兄弟爱上了我,就不会想要拆散我们;要是她们的兄弟真心爱我,她们想拆也拆不散。你认为宾利先生对我有情意,这就使那帮人的行为显得既荒谬,又不道德,也使我感到万分伤心。不要用这种想法来折磨我啦。我不会因为误解了他而感到羞耻——即使感到羞耻也是微乎其微,相比之下,要是把他和他姐妹往坏里想,我不知道要难受多少倍。还是让我往好里想吧,从合乎情理的角度去想想。”
伊丽莎白无法反对这个愿望,从此以后,她们两人之间就不再提起宾利先生的名字了。
贝内特太太见宾利先生一去不回,仍然不停地纳闷,不停地抱怨,尽管伊丽莎白天天要给她明明白白地解释一番,却似乎很难让她减少些烦恼。女儿试图拿一些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来开导母亲,说什么宾利先生向简献殷勤,那只不过是人们常见的逢场作戏而已,一旦见不到面,也就情淡意消了。贝内特太太虽然当时也承认这话不假,但每天都要旧事重提。她最可聊以自慰的是,宾利先生想必来年夏天还会再来。
贝内特先生对这件事抱着截然不同的态度。“莉齐,”有一天他说,“我发觉你姐姐失恋了。我倒要祝贺她。姑娘除了结婚之外,总喜欢不时地尝一点失恋的滋味。这就可以有点东西琢磨琢磨,还可以在朋友面前炫耀一番。什么时候轮到你呀?你是不会甘愿长久落在简后面的。你的机会来啦。梅里顿的军官多的是,足以让这一带的年轻姑娘个个失意。让威克姆做你的意中人吧。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可以体面地遗弃你。”
“谢谢你,爸爸,一个差一些的男人也能使我满意了。我们不能指望个个都交上简那样的好运。”
“不错,”贝内特先生说。“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不管你交上了什么运气,反正你有个亲爱的妈妈,总会尽量往好里想的。”
朗伯恩府上近来出了几桩不称心的事,害得好些人都愁眉不展,幸亏有威克姆先生常来常往,将这烦闷的气氛驱散了不少。她们常常看见他,而且如今他又增加了一条优点:对谁都很坦率。伊丽莎白早先听说的那些话,诸如达西先生亏待了他,叫他吃尽了苦头,现在统统得到了众人的公认,成为人们公开谈论的话题。大家想起来感到得意的是,她们早在没有听说这件事之前,就已经十分讨厌达西先生了。
只有贝内特小姐觉得,这件事可能有些情有可原的情况,还不曾为赫特福德的人们所知晓。简性情温柔、稳重而坦诚,总是恳求大家考虑问题要留有余地,极力主张事情可能给搞错——可惜别人还是指责达西先生是个最可恶的人。
第二章
一星期来,柯林斯先生一边谈情说爱,一边筹划喜事,不觉到了星期六,不得不和心爱的夏洛特分手。不过,他忙着准备迎娶新娘,因此也就减轻了别恨离愁。他有理由相信,他下次再来赫特福德,马上就能择定佳期,使他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他像上次一样郑重其事地告别了朗伯恩的亲戚,祝贺漂亮的表妹们健康幸福,答应给她们的父亲再写一封谢函。
到了星期一,贝内特太太欣喜地迎来了弟弟和弟媳,他们是按照惯例,来朗伯恩过圣诞节的。加德纳先生是个知书达理、颇有绅士风度的人,无论在天性还是教养方面,都高出姐姐一大截。他靠做买卖营生,成天守着自己的货栈,居然会这么富有教养,这么和颜悦色,若叫内瑟菲尔德的女士们见了,实在难以置信。加德纳太太比贝内特太太和菲利普斯太太要小好几岁,是个和蔼、聪慧、文雅的女人,朗伯恩的外甥女们都很喜欢她,尤其是两个大外甥女,跟她特别亲切。她们常常进城去陪伴她。
加德纳太太刚来到,头一件事就是分发礼物,进述最新的服装款式。这件事做完之后,她就不那么活跃了。现在轮到她洗耳恭听了。贝内特太太有许多苦衷要倾诉,有许多牢骚要发泄。自从弟媳上次走了之后,她一家人受尽了欺凌。两个女儿眼看着要出嫁了,到头来只落得一场空。
“我不责怪简,”她接着说道,“因为简要是办得到的话,早就嫁给宾利先生了。可是莉齐!哦,弟媳呀!想起来真气人,要不是她自己任性,她如今早当上柯林斯先生的夫人了。柯林斯先生就在这间屋子里向她求婚的,却让她给回绝了。结果倒好,卢卡斯太太要比我先嫁出一个女儿,朗伯恩的财产还得让人家来继承。卢卡斯一家人可真是些滑头呀,弟媳。他们一个个尽想捡便宜。我本不该这样说他们,不过事实就是这样。家里人不听话,邻居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害得我神经坏了,身子也不好。你来得正是时候,给了我极大安慰,你讲的那些事,像长袖子[31]什么的,我真喜欢听。”
加德纳太太先前跟简和伊丽莎白通信的时候,就大体上得知了她们家里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因而稍微敷衍了贝内特太太几句,随后为了体贴外甥女,将话题岔开了。
后来,她和伊丽莎白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又谈起了这件事。“这对简倒像是一桩美满的亲事,”她说。“只可惜吹了。不过,这种事太常见了!像你说的宾利先生这种青年,往往不用几个星期就会轻易爱上一位漂亮的姑娘,等到有个偶然事件把他们分开,他就会轻易忘掉她,这种用情不专的事情屡见不鲜。”
“你这话真是莫大的安慰,”伊丽莎白说,“可惜安慰不了我们。我们吃的不是偶然事件的亏。一个独立自主的青年,几天前还热烈地爱着一个姑娘,后来受到亲友的干涉,便把姑娘给甩了,这种事情倒不多见。”
“不过,‘热烈地爱’这种字眼未免太陈腐,太含糊,太笼统了,我简直摸不着头脑。这种字眼既用来形容真正的热烈的爱,也常用来形容相识半个钟头产生的那种感情。请问,宾利先生究竟爱得怎样热烈呢?”
“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一往情深的。他压根儿不理会别人,一心只想着简。他们俩每见一次面,事情就越明朗,越露骨。他在他自己举办的舞会上,因为不请人家跳舞,得罪了两三位年轻小姐。我跟他说过两次话,他都没理我。还有比这更明显的征兆吗?为了一个人而怠慢大家,这难道不是爱情的真谛所在?”
“哦,不错!我料想他所感受的那种爱正是如此。可怜的简!我真替她难过,她有那样的性子,不会一下子忘掉这件事。事情不如落到你头上,莉齐,你会一笑置之,不久就淡忘了。不过,你看能不能动员简到我们那里去?换换环境也许会有好处——再说,离开家去散散心,也许比什么都好。”
伊丽莎白听到这个建议不禁大为高兴,心想姐姐一定会欣然接受。
“我希望,”加德纳太太又说,“简不要因为怕见到这位青年而犹豫不定。我们虽然和宾利先生同住在城里,但街区却大不相同,彼此的亲友也大不一样。再说,你也知道,我们很少外出。因此,他们俩不大可能相遇,除非宾利先生上门来看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