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你从未尝过侥幸猜中的甜头和喜悦吧?你让我感到可怜。我原以为你比较聪明——请听着,侥幸猜中决不仅仅靠侥幸,总还需要几分天资。至于你跟我争执的‘成功’二字,我看我也并非一点功劳也没有。你概括了两种情况——可我认为还有第三种情况——介于全然无功和一手包办之间。如果不是我鼓动韦斯顿先生常来这里,不是我给了他那么多细微的鼓励,解决了那么多细微的问题,这件事压根儿就成不了。我想你很了解哈特菲尔德,定能知道这里的奥妙。”
“一个像韦斯顿先生这样襟怀坦荡、爽爽快快的男人,一个像泰勒小姐这样明白事理、大大落落的女人,即使不用别人帮忙,也能稳稳妥妥地办好自己的事情。你要是跟着瞎掺和的话,说不定帮不了他们什么忙,反倒害了你自己呢。”
“爱玛要是能帮上别人的忙,就从不考虑她自己,”伍德豪斯先生并不完全明白两人的意思,便插嘴说道。“不过,亲爱的,可别再给别人说媒了,这是做傻事,残酷地拆散了一个家。”
“就再做一次,爸爸,给埃尔顿先生做个媒。可怜的埃尔顿先生!你也挺喜欢埃尔顿先生的,爸爸,我得给他物色个太太。海伯里没有哪个女人配得上他——他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年了,把房子收拾得那么舒适,叫他再过单身生活就不像话了——今天他帮新人举行婚礼时,我看他那样子,好像他也想来一个同样的仪式!我很器重埃尔顿先生,我只有采取这个方式来帮他的忙。”
“埃尔顿先生的确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也是个人品很好的年轻人,我也很看重他。不过,亲爱的,你要是想关心他的话,就请他哪一天来我们家吃顿饭。这样做好多了。我敢说,奈特利先生也会乐意见见他。”
“非常乐意,先生,随便哪一天,”奈特利先生笑着说道。“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这样做好多了。就请他来吃饭吧,爱玛,请他吃最好的鱼、最好的鸡,但是让他自己选择自己的太太。你听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人完全可以自己照料自己。”
第二章
韦斯顿先生是海伯里本地人,出生于一个体面人家。他家里上两三代人渐渐发起来了,有了钱,也有了地位。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因早年继承了一小笔遗产,便不屑于从事几个兄弟所从事的平凡职业,而参加了本郡的民兵团,以满足他那活跃快活的心灵和喜爱交际的性情。
韦斯顿上尉是个谁都喜欢的人。参军以后,他有幸结识了出身于约克郡一家名门望族的邱吉尔小姐,而邱吉尔小姐又爱上了他。这事谁也不感到奇怪,唯独小姐的哥嫂从未见过韦斯顿上尉,加之两人又自命不凡,自恃高贵,觉得这门亲事有损他们的尊严。
然而,邱吉尔小姐毕竟已经成年,并且掌握着一笔财产——尽管跟家中的资财相比微不足道——因而说什么也不肯罢休,硬是结了婚,惹得邱吉尔夫妇大为恼怒,以体面的方式同她断绝了关系。这是一起不般配的婚事,并没给两人带来多大的幸福。按说韦斯顿夫人应该觉得幸福一些,因为她丈夫心地善良,性情温和,为了报答她跟他相爱的大恩,事事都要为她着想。然而,虽说她有一定的勇气,但她并非无懈可击。她曾不顾兄长的反对,毅然按自己的意愿结了婚,可后来又忍不住要对那位兄长的无端恼怒感到无端的懊悔,忍不住要留恋老家的奢侈排场。他们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却依然不能跟恩斯库姆的生活相比。她对丈夫并未情淡爱弛,可她巴望既做韦斯顿上尉的妻子,又做恩斯库姆的邱吉尔小姐。
在别人看来,特别是在邱吉尔夫妇看来,韦斯顿上尉高攀了一门贵亲,可事实上他却倒了大霉。他结婚三年后妻子就死了,这时他不仅比结婚前来得更穷,而且还要抚养一个孩子。不过,没过多久,孩子的花销就不用他承担了。原来,这孩子以及那久病不起的母亲太让人可怜,倒成了促成和解的媒介。邱吉尔夫妇没有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别的近亲的孩子可供他们收养。所以,孩子的母亲死后不久,他们就提出要收养小弗兰克。可以料想,那丧偶的父亲心里有些顾虑,有些踌躇。不过,往别的方面一考虑,他又打消了顾虑和踌躇,把孩子交给了邱吉尔夫妇,让他跟着他们享福去,而他只需要寻求自己的安逸,尽可能改善自己的境况。
以前的生活需要来个彻底的改变。他退出民兵团,做起生意来,由于几个哥哥在伦敦干得挺红火,也就给他提供了个好机会。那是一个小商行,刚好有足够的事情让他干。他在海伯里还有一栋小房子,闲暇时间大多在这里度过。随后的十八年、二十年中,他一边做点有益的事情,一边享受交友的乐趣,过得倒也挺快活。这时候,日子过得充裕了——他本来早就想在海伯里附近买一小宗家业,现在终于有钱置办了——也有钱娶一个像泰勒小姐这样没有陪嫁的女人,并且按照自己和易近人、喜欢交际的性情,过着称心如意的生活。
他打泰勒小姐的主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但毕竟不像年轻人相爱那样急不可耐,本来早就想要买下兰多尔斯,决心买下兰多尔斯再成家,后来坠入情网也没动摇这个决心。他抱着这些目标,稳打稳扎,终于一个个实现了。他发了财,买了房子,娶了太太,开始了新的生活,大有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过得都快活。他从来没有郁郁不乐过,这是他的性情决定的,即使第一次结婚时也是如此。然而,这第二次结婚必将使他体会到,娶一个明白事理、和蔼可亲的女人该是多么喜幸,并能使他极其惬意地认识到,挑选别人要比被人挑选好得多,让人感激要比感激别人好得多。
他完全根据自己的意愿作出这样的抉择。他的财产是属于他自己的,至于弗兰克,他被舅舅当作继承人收养,并不仅仅是一种默契,而是双方有言在先,等他成年时,就改姓邱吉尔。因此,弗兰克不大可能求助于他父亲,他父亲也不担心这一点。弗兰克的舅妈是个任性的女人,丈夫完全受她摆布。但是,韦斯顿先生并不相信她的任性会有那么大的威力,居然能左右这么可爱的一个人,而且他认为也是值得大家喜爱的一个人。他每年都能在伦敦看见自己的儿子,很为他感到骄傲。他夸赞他是个出类拔萃的青年,以至于海伯里的人也有些为他感到骄傲。大家把他看成当地人,他身上的优点和未来的前程,都受到众人的关注。
弗兰克·邱吉尔先生成了海伯里一个引以为荣的人物,大家都殷切地想要见见他,不过这番好意并没得到报偿,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来过海伯里。人们常说他会来看看他的父亲,可始终没有成为现实。
现在他父亲结婚了,大家觉得理所当然,这一下他该来了。不管是佩里太太与贝茨母女喝茶的时候,还是贝茨母女回访的时候,谁也没对这个问题表示过异议。这一回,弗兰克·邱吉尔说什么也得回一趟家了。后来听说他特地给继母写了一封信,于是大家越发增强了信心。几天来,凡是来海伯里串门的人,都要说起韦斯顿夫人收到一封十分得体的信。“弗兰克·邱吉尔先生给韦斯顿太太写了一封十分得体的信,我想你听说了吧?依我看,那还真是一封十分得体的信。这是伍德豪斯先生告诉我的。伍德豪斯先生看见了信,说他从未见过写得这么得体的信。”
那的确是一封非常珍贵的信。韦斯顿太太自然对这位年轻人产生了良好的印象。他如此讲究礼貌真讨人喜欢,无可争辩地证明了他十分通情达理,使她那本来就很称心如意的婚事变得越发可喜可贺了。她觉得自己是个极其幸运的女人。她凭多年的生活经验知道,别人也会认为她很幸运,唯一的遗憾是跟朋友见面少了,而那些朋友对她的情谊始终没有淡薄,哪里忍心与她分离呀!
她知道,他们一定时常思念她。她一想到爱玛因为没有她做伴,哪怕失去一丁点的乐趣,感到一时一刻的无聊,都会使她感到难过。不过,亲爱的爱玛决不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她比大多数姑娘更能适应环境的变化。她有头脑,有活力,也有毅力,遇到一些小小的艰难困苦,都可望能欣然处之。再说,值得欣慰的是,兰多尔斯离哈特菲尔德没有多少路,一个女人即使没人陪伴,走来走去也很方便;加上韦斯顿先生脾气好,家庭条件又不错,等冬天一到,老朋友一星期聚会三四个晚上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爱玛一说起自己的境况,总要滔滔不绝地对韦斯顿太太表示感激,而那表示惋惜的话,只是偶尔说上一两句。她感到很称心——其实不光是称心——显然她感到很开心,而且也有理由开心。爱玛尽管非常了解父亲,但有时候,或者是在兰多尔斯离开韦斯顿太太那舒适的家,或者是晚上眼见着韦斯顿太太由和蔼可亲的丈夫陪伴去乘坐自己的马车,父亲居然还能怜悯“可怜的泰勒小姐”,真让她感到吃惊。韦斯顿太太每次离去时,伍德豪斯先生总要轻轻叹口气,说道:
“唉!可怜的泰勒小姐。她其实是很不情愿走的。”
泰勒小姐是拉不回来了——也不大可能不去可怜她。可是几个星期后,伍德豪斯先生终于减少了几分烦恼。左邻右舍都恭贺完了;没有人再为这样一件可悲的事向他道喜,惹他伤心了;那个惹他大为伤感的结婚蛋糕也吃光了。他自己的胃消化不了油腻的食物,便认为别人跟他没什么两样。凡是他不宜于吃的东西,他就认定谁都不宜于吃。因此,他就极力劝说众人不要做结婚蛋糕,这一招不灵时,他又极力劝阻大家不要吃。他为此事特地请教了药剂师佩里先生。佩里先生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又有绅士风度,常去伍德豪斯先生家,给他的生活带来几分安慰。既然伍德豪斯先生求助于他,他尽管心里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有许多人——甚至大多数人,的确不适于吃结婚蛋糕,要吃也只能少吃一点。这话正好印证了他的观点,伍德豪斯先生满以为可以说服来向新婚夫妇道喜的人,没想到大家还是照样吃蛋糕,他好心好意地劝阻,直至蛋糕给吃了个净光,神经才松懈下来。
海伯里有一个奇怪的传闻,说有人看见佩里家的孩子个个手里拿着一块韦斯顿太太的结婚蛋糕,可伍德豪斯先生说什么也不肯相信。
第三章
伍德豪斯先生喜欢按自己的方式与人交往。他就喜欢让朋友到他家来看望他;而且由于种种原因,比如说他长期住在哈特菲尔德,为人和蔼可亲,又有房子又有钱,还有个女儿,因而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按照他的心愿,安排他那个小圈子里的人们来他家。他跟那个小圈子以外的人家就不大交往了。他既害怕熬得太晚,又害怕搞大型宴会,除了肯按他的要求来他家的人,跟别人就合不来了。幸好,在海伯里,包括同一教区的兰多尔斯,以及邻近教区奈特利先生居住的当维尔寺[3],倒有不少遂他心意的人。经爱玛劝说,他时不时地邀请几位上流人士来家吃饭,不过他更喜欢客人晚上来玩,因此除了偶尔觉得身体欠佳不宜跟大家一起玩以外,爱玛几乎天天晚上都能给他安排一张牌桌。
韦斯顿夫妇和奈特利先生是多年的至交,自然是要登门的。埃尔顿先生是个不甘寂寞的单身汉,与其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发慌,不如跑到伍德豪斯先生的漂亮客厅里凑凑热闹,领略一下他那漂亮女儿的妩媚笑脸,因此他一次也不会错失良机。
此外还有一帮人,其中来得最勤的,是贝茨太太母女俩和戈达德太太,只要哈特菲尔德那里有请,这三位女士几乎总是随请随到,而且还经常用马车接送,伍德豪斯先生觉得,不管对詹姆斯还是对马来说,这都没有什么难办的,若是让他们一年只跑一趟,那倒可能难为了他们。
贝茨太太是海伯里前牧师的遗孀,现在已成了个老太太,除了喝喝茶、打打夸德里尔牌[4],几乎什么事也干不了。她身边守着个独生女,两人过着十分清苦的日子,而她身为一个与人无忤的老太婆,又处于如此可怜的境况,理所当然受到了大家的关心和敬重。她女儿虽然并不年轻,也不漂亮,又没有钱,还没结婚,可是却极有人缘。贝茨小姐置身于极其窘迫的境地,按理说很难博得众人的好感;再说她也没有出众的才智,好弥补她的缺陷,或者让那些可能讨厌她的人见了害怕,表面上装得恭恭敬敬。她既不漂亮,又不聪明,无声无息地度过了青春年华,到了中年,就一心一意地侍奉老迈的母亲,还要精打细算,把一笔小小的收入尽量多派些用场。不过她倒是个乐呵呵的女人,谁说起她都觉得她不错。她对谁都很友好,加上又有个容易知足的脾气,因而便产生了这样的奇迹。她爱每一个人,关心每一个人的安乐,善于洞察每一个人的优点,觉得自己是个极其幸运的人,有个极好的母亲,还有那么多好邻居、好朋友,家里什么也不缺,真是福分不浅。她生性纯朴开朗、知足感恩,这不仅使她赢得众人的欢心,而且成为她快乐的源泉。她很会闲聊,说的都是些生活琐事,也不中伤任何人,正合伍德豪斯先生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