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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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郑泌昌想得更明白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只要朝廷有忌讳,不牵涉到毁堤淹田,不牵涉到通倭,正如廷寄所言“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无非抄家,无非徒流,心里定了站在那里身子也直了,只是嗓音有些嘶哑:“罪员并未攀扯,供状上凡攀扯之词都是问官海瑞所设,罪员请朝廷明鉴!”

内阁和司礼监的廷寄意在二犯翻供,这尚在意料之中。可主审官赵贞吉接到这样的廷寄也不和陪审诸员商议,便当着两名罪犯公然宣读,致使两名罪犯当堂翻供,这就殊不可解了。大堂上的空气立刻凝固了。

王用汲立刻把目光询望向谭纶,谭纶却眼睑低垂望着地上,王用汲又把关注的目光望向海瑞。海瑞依然望着赵贞吉一动没动,在等着他将廷寄念完。

赵贞吉的目光又移向廷寄接着读了起来:“浙江巡抚赵贞吉等一干钦命官员,奉旨主审要案,该何等明慎?今竟容郑、何二犯移罪攀扯,搅乱朝局,是诚何心?现将原呈供状掷回,着即重审,务将实情七日内呈报朝廷。倘再有不实情词,则问官与犯官同罪!”

这段话一念完,海瑞立刻知道了,赵贞吉已然决定要按司礼监内阁的意思推翻自己原来审出的供词,重审二犯,掩去江南织造局和严世蕃指使毁堤淹田和通倭冤民的重大关节。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谭纶当时给自己写的信,想起了这几个月来自己为倒严所经历的生生死死,一腔孤愤涌了上来,这才把目光望向了谭纶。

谭纶这时当然不会与他目光相接,依然眼睑低垂。

“罪员愿意将实情重新招供!但请中丞大人亲自审讯。”何茂才立刻又嚷了起来。

郑泌昌:“罪员也请中丞大人亲自审讯。”

海瑞的目光倏地又转望向赵贞吉,王用汲的目光也紧望向赵贞吉。

赵贞吉却谁也不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前问官所审供词是一种说法,后问官所审供词是另一种说法,这样的供词能够再上报朝廷吗?原来谁审的供词现在还是谁审。还有七天日期,两天审结,第三天八百里急递五日内必须送到京师!”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拿起海瑞原审的那份供状往大堂的砖地上一掷,接着便离开大案走向屏风一侧。

从上堂宣读廷寄交代重审到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赵贞吉在堂上待立前后竟不到一刻时辰。现在大堂上剩下的上司就是谭纶了,海瑞和王用汲都沉默在那里。

谭纶只好望向二人:“上命如此,那就只能请海知县重审,王知县笔录了。”

“当然由我重审。”海瑞立刻接道,“来人!”

几个牢役奔上来了。

海瑞:“将郑泌昌、何茂才押回大牢。”

“是。”四个牢役两个伺候一个,拉起了郑泌昌、何茂才半搀半拖地走出了大堂。

谭纶率先离开了座位,亲自走到大堂中央将赵贞吉扔在地上的供词捡了起来,走到海瑞面前,目含歉疚地将供词双手向他递去。

海瑞并无意接受他歉疚的目光,只是伸手去接那份供词。

谭纶紧紧地捏着供词的一端:“朝廷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朝局为重,时限紧迫,连夜重审吧。”

“赵中丞给了我两天期限,用不着连夜就审。”海瑞将供词从谭纶手里抽了过来,“今晚我得回去好好看看,这份供词到底有何不实之处,到底是谁在搅乱朝局。”说完向他一揖,走下堂去。

谭纶面呈忧色,只好转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也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朝廷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这里的事赵中丞和谭大人你们比谁都清楚。现在要将担子全推给海刚峰一人,当时你们就不该举荐他来。”说完向谭纶一揖,也走下堂去。

大堂上只剩下了高烧的红炬照着孤零零的谭纶在那里出神。稍顷,他将袍袖一甩,倏地转身向屏风方向的后堂走去。

两天眨眼就过去了,海瑞竟不仅未见提审郑泌昌、何茂才,那晚从巡抚大堂离开后,便不见了身影。已经是第二天入夜时分了,早坐在审讯房记录案前的王用汲终于看到海瑞捧着案卷进来了,倏地站起:“这两天你去哪里了?”

海瑞将案卷放向案头,望着王用汲疲倦地一笑:“你在找我?”

王用汲:“赵中丞、谭大人都在找你。不说了,就剩今晚的期限了。刚峰兄,赶紧重审案子吧。”

海瑞再望王用汲时,王用汲这才看清他的眼里网着血丝,神情也已十分肃峻:“我这就重审。原案是我审的,不干赵中丞的事,不干谭大人的事,也不干你王知县的事。两榜科甲,取的原是乡愿。这个案子还是由我这个举人出身的一人来审。王知县请你回避。”王用汲一怔,当然明白海瑞是不愿牵连自己,同时一种羞辱也涌了上来:“海知县,你未必把我大明进士出身的官员都看得太低了吧。说到原案,也不是你一个人审的,我王用汲的姓名也签在上面。”

海瑞:“原案你只是个记录,记录是书办的事,今晚我用书办记录。请回避吧。”

王用汲干脆坐了下来,揭开砚台的盒盖,开始磨起墨来。

海瑞:“你不回避,今晚我就不审了。”

王用汲仍然低头磨墨:“请便。你不审,我来审。”

海瑞再掩饰不住真情,走到王用汲对面的案边,一把抓住了他磨墨的手,低声道:“王润莲,我家里还有老母幼女。你答应我的事竟忘了?”

王用汲抬起了头:“天下还有多少母老子少泣于饥寒!刚峰兄竟忘了?”

这一句将海瑞顶在那里,慢慢松开了手,叹了一句:“贤者润莲,我不如你。”说完这句走向正面的公案,大声喊道:“带郑泌昌、何茂才!”

在巡抚衙门等了两天的赵贞吉这时等不住了。

“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你谭子理现在该知道那个海瑞是什么人了。”赵贞吉身上已经穿好了官服,从帽筒里捧起乌纱时双手已经气得微微发抖,“不用等了,此人已经逃回淳安。任他天下人唾骂,这个案子你我都必须今晚亲自去审了。明早连同重审的奏疏附上参奏海瑞的奏疏,革去此人的官职,再行论罪!”

谭纶是早已穿好了大红官服,此时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海瑞应该不是这样的人。还是稍等片刻。”

赵贞吉:“我们等他,朝廷可不等我。来人。”

一个书吏趋了进来,径直弯腰走到赵贞吉身后替他系好官帽后的帽带,又从架子上捧过镶玉的腰带从后面帮他绕过来插好了搭扣。

赵贞吉:“备轿,去臬司衙门大牢!”

谭纶只好站起了。

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书吏,喘着气低头禀道:“禀中丞大人,海知县找到了……”

赵贞吉:“在哪里?”

那书吏调匀了呼吸:“回中丞大人,正在大牢审讯郑泌昌、何茂才。”

赵贞吉一下子怔在那里。

那个侍候他穿戴的书吏偏不识相,低声问道:“请问中丞,还备不备轿,去不去大牢?”

几天来应付变幻莫测的朝局,赵贞吉一路杀伐决断,这时突然神情尴尬了,那张脸立见阴沉,那个书吏眼看要受迁怒了。

谭纶这时已把目光移望向一旁。

毕竟身为泰州学派的儒臣,一部儒学,首在修身,“不迁怒,不贰过”是日修的功课。这时谭纶在旁,赵贞吉心里立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此时动气便是迁怒,有此一念引动耻心,淡淡地对那个书吏说道:“不去大牢了。我和谭大人今夜在此处理公务,通告厨房备些饭食。还有,海知县、王知县一到立刻引见。”

“是。”那书吏悄悄退了出去。

赵贞吉望向谭纶,刚才那番对海瑞的揣测也须有个交代:“修自身易,修官身难。我对那个海瑞刚才的揣度过于操切了。可此人行事实在太难以常理度之。看起来今夜重审的结果还会让你我为难。无论如何,我坐在这个位置都要能够向朝廷交代,子理兄你必须与我同心。”

“等结果吧。”

谭纶淡然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