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弘治托孤 太监密谋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状元及第以来,一直在翰林院,即便身兼詹事府的职位后,也一直未脱离翰林院。从弘治九年起,他开始了给弘治皇帝讲课的生涯,同年被弘治皇帝和朝廷大臣推举为东宫太子的侍讲。弘治十一年,他升职为太子的讲课老师。弘治十四年,他升迁为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学士,执掌翰林院院务。日常工作仍是讲课。弘治皇帝欣赏他的课通俗易懂、深入浅出,所以王华既给弘治皇帝上课,又给翰林院庶吉士上课,还要给太子上课。
翰林院是御用文秘智囊团,詹事府是太子教育和辅助机构,两块牌子,一个衙门,分开来是为父子俩服务,合起来是为现任和继任的皇帝服务,一肩担两代,责任重大。
弘治皇帝一生生育两个孩子,一个夭折,只剩太子朱厚照一棵独苗。朱厚照弘治四年生,弘治五年被立为太子。王华从太子六岁时起,开始接触、教育太子,至今已经九个年头。九这个数字,在中国文化中是最大的数字,是阳数的顶点,再往上就要生变,变得好是有积累的重新开始,变得不好,就一切归零。王华本人,教育太子九年后的今天,已经发生了变化,从当初的从四品中级官员晋身为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弘治皇帝喜欢听他讲课,他这位三品侍郎仍肩负着为皇帝上课的重任。给皇帝上课固然重要,但是作用毕竟有限,对成年的皇帝,上课也只是起一个提醒作用。给太子上课,则是在塑造未来,太子能否成为未来的英明君主,关系着大明未来是否能国运昌盛和国泰民安。
王华看着太子一天天长大,心里充满着期待。期待之中,既有喜又有忧,喜的是太子聪明伶俐,经典背诵,当日功课,三天后温书之日,一定能够熟读成诵;习礼演礼,一点就会,弘治皇帝几次前来视察,太子迎送大礼都有模有样。这样的聪明太子,将来治国,如果是一位明主,自己这位帝师不仅脸上有光,也一定会青史垂名。忧的是,聪明太子太顽皮,玩性太重,坐不住,虚岁十五的年龄,马上就要成亲了,还没有一点稳重的男人样子。男孩子好动不好静,不算坏事,自己儿子王守仁小时候也这个样子,现在他不也成了稳如泰山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不过,太子和自己儿子还是不一样,最主要的是成长环境不一样,自己儿子一直成长在多方约束和规范下。太子呢?实为父子名为君臣关系的两代人,长辈给晚辈教育影响机会太少,繁琐的礼仪疏离着父子的亲密关系。师生关系呢?一受君臣礼节限制,几乎不是教育,而是劝导,甚至是谏言,不像是真正的师生关系,教育效果有局限。师傅言传身教一天的成效,没有围绕在他跟前的那些小太监侍候他玩一个游戏的影响大。十五岁的孩子性格和品质还没有定型,还有很大的可塑性。可是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太子老师的岗位了,这才是王华心中最忧虑的。不能在自己手里把太子这块璞玉打造成一个明君,实在是遗憾。
王华还有最后一次给太子上课的机会,他希望这最后一次课上把要说的话一定要说到,尽量不留遗憾。
最后一课 循循善诱
今天是皇太子学习日。一大早,王华率领着詹事府侍讲和侍读官员五人,来到文华殿。太子的六位老师在文华殿殿外的台阶上,行罢四拜礼,王华和两位经学老师从文华殿左门进入大殿,另外两位史学老师和一位书法老师从大殿右门进入,然后在大殿内分东西两排站立候讲。六位老师一直耐心等着,等着后殿内皇太子宣老师进讲。这一等等了近半个时辰,从卯末等到辰初,竟然不见有小太监从后殿出来召请老师进去。
王华年近花甲,一直站着,站得腿肚子发酸,身子有些倾斜不稳。身边的年轻侍读老师发觉后,小声说道:“少宗伯,太子殿下是否忘了今天是学习的日子?是否请人前去敦请一声?”
少宗伯是对礼部侍郎的雅称。
王华站稳身子,轻声说道:“再等等!昨日已经安排妥当了,应该不会忘记。”
皇太子居住的钟粹宫内,执事太监罗祥一直跟在皇太子朱厚照身边,多次欲言又止,这已经提醒了三四次了,今天是太子学习日,耽误了太子学习,追究起来,太子没有人敢罚,罚的总是误事的太监,自己是要受皮肉之苦的。于是他瞅准机会,请求道:“主子爷,今天是文华殿学习日子,那帮翰林老爷个个勤快得像打鸣的公鸡,总是盼着天明。往日上课,总是天一明就在外殿候着。今儿个这太阳都升起老高了,就怕……”朱厚照不耐烦地斥责道:“怕什么?没见我正忙着吗?这狗和人一样,关了一晚上了,不遛遛能有个好身子骨?”
朱厚照手里牵着狗缰绳,弯下腰,一只手拍了拍狗脑袋,然后直起身子,一扬手,一使劲,把手里一根骨头扔出了老远。手里缰绳一松,藏獒呼地追着骨头窜了出去。看着藏獒威猛的出击动作,朱厚照高兴得哈哈大笑,嘴里称赞道:“好一只黑豹!”看着黑豹把骨头衔了回来,朱厚照吩咐罗祥道:“赏!白公鸡一只!”驯狗太监抱来白公鸡一只。朱厚照吩咐道:“老规矩,放飞白公鸡,让黑豹吃口活物。预备,放!”黑豹一看到白公鸡,马上精神抖擞,支棱着耳朵,喘着粗气,就要挣脱缰绳。驯狗太监两手把白公鸡往空中一抛,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白公鸡,使劲扑棱着笨拙的翅膀,惊慌失措。不等白公鸡落地,朱厚照把狗缰绳一松,黑豹一个猛蹿,一口把白公鸡从空中拽了下来。眼见黑豹三两口把一只挣扎着又蹬腿又扇翅膀的白公鸡撕得只剩一地狼藉的鸡毛,朱厚照心里一个缩紧,有些扫兴,不愿再看,扭脸吩咐道:“更衣!去文华殿!”
太子在后殿就座稳当,吩咐太监道:“宣先生进讲。”
老师们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一听宣讲,王华带领五位侍讲、侍读和书法先生,鱼贯而入。王华在前,五人跟在后面,站成一行,向着太子行四拜礼。老师们齐声自报家门道:“臣詹事府少詹事、翰林学士王华恭请太子殿下千秋圣安!”“臣某某……”太子平淡地吩咐道:“各位先生平身!”
王华安详沉稳地磕罢头,两手撑地,缓缓起身,因为长久站立,起身有些费劲儿。年轻的老师已经早早起身,王华还慢腾腾地没有起来。太子看在眼里,吩咐门口侍候的太监道:“快扶王先生起身。”
太子书案在文华殿后殿西侧。那里摆放着两张桌子,北面是书桌,南面是写字台。太子朱厚照坐在书桌后面,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圆领便装,白白净净的瘦长脸,一双眼睛细长如柳叶,微微向上撩着,清澈的眼神中有着几丝顽皮,顽皮之中隐含着高贵的、冷冷的、藐视一切的神情;两绺细长的眉毛与两眼平行,上翘到最后突然向下一弯,就像书法中一横收笔时的下沉,两眉与两眼离得很远;瘦长脸上,细长高隆的鼻梁有些下坠,坠得两个鼻孔离小小的薄嘴唇很近很近;两只厚长的耳朵,挂在脸庞,有些招风。
第一堂课是经学。第一位经学老师进前去,陪太子读书。
经学老师第一次见太子,给太子行礼时,心里根据太子面相做出了性格的判断:眉眼为清神,轻清者上扬,代表正人君子;鼻孔与口唇为谷神,重浊者下沉,代表世俗小人,就面相上来说,五官中鼻为土,居中央,太子鼻宫靠下,意味着什么?亲小人远君子?经学老师心里一震,马上清醒过来,不可以貌相取人,不可以貌相评判君上。不过经学老师心里还是有些不惬意,因为太子眼神有些冷傲、有些拒人千里。太子冷傲的眼神让经学老师心里有些发冷,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书桌右首,陪太子读书。太子书桌左首站着太监,专门给太子翻书。
按照昨天的安排,今天再次学习《大学》第一和第二段。于是经学老师战战兢兢,站在书桌边,配合着太子读书的快慢、声调的高低,一起陪读了十遍。经学老师作为先生,应该是主动的角色,应该主导太子读书的速度和腔调,但是太子眼神中的冷意冻结了经学老师的胆量,经学老师变得很被动。太子看年轻经学老师的拘谨模样,心里浮现出了早上被黑豹撕吃的白公鸡的可怜相,于是心生怜意,一本正经地读起了《大学》。年轻经学老师受到了太子的感染,也跟着太子神态庄重地吟诵着《大学》。师徒二人都是熟读能诵,不知不觉间,太子进入了学生的角色,忘记了血统的高贵,吟着诵着摇头晃脑起来;经学老师慢慢也身心放松地吟诵起来。
十遍下来,侍读老师完成任务,退到书桌正东面,向太子磕头后告退。
太子稍事休息,吩咐太监道:“宣先生进讲。”
王华近前来给太子讲《大学》。九年的师生关系,太子客气道:“有劳先生了!”王华在书桌前躬身扬声道:“辅助殿下是臣的荣耀!”太子淡淡地笑了笑,说道:“王先生,快请平身!前日看《邸报》,得知王先生已经荣登大臣行列,可喜可贺!”王华来到太子书桌右边,太子再次吩咐小太监道:“给王先生看座!”
王华有些受宠若惊,他说道:“臣王华谢太子殿下隆恩!只是侍讲的礼仪是君尊安坐,臣卑恭立。臣已经习惯了。”
太子淡淡地笑着说道:“王先生,先生多次讲课都说师道尊严,既然师道尊严,为什么就不能坐着讲呢?这怎么体现师道尊严呢?”
王华躬身说道:“回殿下,我华夏礼仪,就方位来说,是北尊南卑,东高西低。今天讲堂里,太子殿下没有面南背北,没有坐东朝西,而是西坐东向,以皇家天子和龙子龙孙的高贵,已经充分表示了对圣学和圣人门徒的尊重了。臣已经心怀感激!臣守礼心安!”
太子淡淡地笑着,微笑之中已含了一丝嘲讽的意味,笑着问道:“王先生,你说守礼心安,繁文琐礼,究竟是让人心安呢还是给人添乱呢?就比如穿衣服,人人腰坠金带、银带、玉带,这些还不算,腰里还要再垂挂上翡翠玛瑙;帽子不要干净利索,非要拖泥带水,又是流苏又是帽坠,走起路来叮当作响。这是有理还是无理?”
王华心里咯噔一下,哎呀,这个问题问得太业余了,自己几十年主修《礼记》,曾经精心研究过所谓的君王礼、诸侯礼和庶人礼。礼越往上走越烦琐,因为越往上走越尊贵,人人在追求着这种尊贵和烦琐,倒是乡野俗人日常简单,可是越简单越质朴,越粗俗无礼。读书人不但不嫌麻烦,还千方百计追求这种麻烦,因为越麻烦就越尊贵。这还用问吗?于是他答道:“太子殿下,礼,在人为文明,在天,为自然。正是先贤们仰观天象,俯察万物,摸索出了这种自然的秩序,自然的道理,就是自然的礼,周公圣人们遵循这种自然之礼,制定出了我们中华的文明礼乐。”
太子多次听说过周公制礼乐,因为制作礼乐,周公才成了圣人,这圣人难道喜欢绞尽脑汁,制作出这些枷锁来束缚人吗?这王先生也真怪,你好心让他坐,舒服舒服,他倒认死理,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随他去吧。人也真怪了,放着舒服不舒服,非得自找麻烦。自己与这些先生打交道,自己不麻烦,一大堆礼仪的反而是他们;天天与太监打交道,不厌其烦磕头作揖的也是他们;只是与父皇相见,与皇后娘娘相见,被礼仪绊腿缠身就变成自己了。唉,还是逃脱不了这些麻烦。于是他有些感慨道:“人与人中间横着这些繁文缛节,真束缚人!”
王华正色道:“太子殿下,礼不是用来束缚人的,而是用来约束和规范人的日常行为的,礼可以帮助一个人从自然人上升为道德之人。道德之人彬彬有礼。不仅规范人的行为,有道之士,有道明君,人前有礼,人后慎独,不欺暗室,照样守礼。如果一个人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前后不一,那是装模作样。虽然显得有礼,但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穿他。内心有修养的人,身上的气质会发生变化,从内到外都彬彬有礼。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说的《大学》中的一个诚意的‘诚’字。”
太子淡淡笑着,含着嘲讽和调侃,说道:“王先生,一个‘礼’字绕来绕去,还是被你绕到《大学》上了。”
王华肃然正色说道:“太子殿下,《大学》专讲修身,下自平民百姓,上至尊贵帝王,要修身,都是《大学》讲的这个路数。”
太子笑眯眯地问道:“王先生,修身修身,修到最后,是明明德。明明德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王华肃然而答道:“圣人说过: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还是离不了一个‘礼’字。恢复什么样的礼呢?刚才说过,礼是天地自然的状态。克己克什么呢?克制心头的私欲,恢复天下为公这种大公无私的心体。这是天下明君的应有之道。”
太子不再戏谑,正色答道:“天下是我朱家的天下,天下臣民是我朱家的臣民。我自然会像爱自己家人一样爱他们。这是不是先生说的亲民?”
王华心里舒了一口气,他终于把太子引到正途上了,于是他如释重负地答道:“太子殿下颖悟解经,无愧圣明,真是我皇明天下的福德呀!”
太子见这位多年来不苟言笑的王先生竟然面露喜色,也被感染了,他喜笑颜开,边笑,边琢磨:像爱自己的家人一样爱天下臣民,这就是有道明君吗?这个不难做到呀!可是自己好像也没有怎么爱自己的家人,坐在皇帝宝座上的父皇,慈爱地搂抱自己的次数,从小到大,简直屈指可数,自己对父皇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敬;对自己的母后,自己心里竟然会一直生不起来亲近感,是母亲不亲呢还是自己不懂事?说不清楚!自己唯一能心生爱敬的只有慈祥的奶奶,就是王太后,这爱家人,好像只爱奶奶这一位家人。罢了,不去想它了。倒是这位王先生,憨态可掬,笑得很开心,自己小时候也有这样的笑,那是真开心,无忧无虑。
王华想不到太子今天把《大学》里的“亲民”悟通了,这个太不简单了,未来的皇帝能把这一项悟通,能做到爱民像爱自己的家人一样,即便不是尧、舜、禹三王一样的圣明,在历代帝王中,这也已经是凤毛麟角一样的明君了。这意味着什么呢?国家有福!自己有名了!真是太幸运了!竟然让自己赶上了这么一个未来的明君,竟然让自己赶上当这位未来明君的老师。三生有幸呀!读书人,十几年老翰林,还奢望啥,知足吧!
太子见王先生一直开心地笑着,也很开心,开心之中却有了疑问,于是他止住笑,认真问道:“王先生,你说明君就是爱民,那么,亲民爱民之后不是还有‘止于至善’一句吗?做到了止于至善,是不是就是像尧、舜、禹三代明王那样的圣主了?”
王华想不到太子小小年纪,竟然不满足于亲民爱民,还要追求至善,这样的储君有史以来能有几个?王华因此眼中竟然涌出了热泪,他深深鞠了一躬,哽咽着说道:“太子殿下,爱民如家人已经不容易了。止于至善,难上加难。说难也不难,只要诚心诚意,坚守爱民亲民这一条,做得好,就是止于至善。”
太子很开心,接着问道:“王先生,你以前讲《资治通鉴》,介绍不少仁主明君,做到了爱民一条,是不是就可以有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和本朝太祖、成祖那样的成就?”
王华哽咽着说:“殿下,能做到!能做到!单单爱民如家人这一条做到了,就可以有他们那样的成就,甚至远远超过他们。”
太子非常开心,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他笑着说:“王先生,以后请给我讲一讲军事。这些前辈人君,个个都是叱咤疆场的盖世英雄。我要做这样的威武仁爱之君,军事是非学好不可的。”
王华正色道:“殿下,他们多是开国之君,是马上打天下。您是太平仁君,只需要做好一个亲民,就足够了!您会下象棋,您看,象棋中的老将哪能轻易出动,九五之尊,以爱安天下,以礼治天下,足不出户,而天下太平。”
太子不悦地说:“王先生,我是皇明未来的第十位君主,要十全十美,要文武兼备,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岂可做一个困坐皇宫的文弱人君?军事一定要学。”
王华耐心劝解道:“殿下,一个国家好比一个人,人君就好似心脏,文武百官就是人君的四肢十指,心脏一个号令,动动嘴,天下文武百官个个勤王执行。文武百官办好了天下百姓万家的事务,就等于人君办好了天下的万事万物。这叫心安天下平!何必劳动至尊至贵的人君奔波操劳呢?”
太子有些扫兴,不满地说道:“北边鞑虏猖狂,南地流寇肆虐,《邸报》多是不安的消息。君主亲征,往往能起到鼓舞士气、事半功倍的效果。军事,寡人一定要学。王先生,你准备课程,以后开讲。”
王华一鞠躬回禀道:“启禀殿下,这次是臣陪殿下学习的最后一课。皇上差遣,臣明日就到礼部报到了。”王华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本书,双手呈递给太子,说道:“这是臣为殿下精心编辑的《历代明王得失鉴》,请殿下细心研读,自会受益。”
太子接过来《历代明王得失鉴》,翻看着说明,主要说的是仁、义、礼、智、信,发现没有军事,他有些扫兴,将书随手放到书桌上,说:“谢谢王先生费心!我有些累了!”说完,太子便疾步走出了大殿。
按太子学习日的流程,上午陪读“四书”,然后讲四书;休息后,再陪读“五经”或者历史,然后讲经或者历史,中午赐宴予先生们;下午陪太子练书法。今天因为太子来得晚,讲过“四书”已经中午了。下午,东宫小太监来传话,太子身体不适,下午学习活动取消了。
临终托孤 三位阁老
弘治十八年的端午节,弘治皇帝病危,托孤于内阁三位阁老:内阁首辅刘健、阁老李东阳和阁老谢迁。
太监密谋 八虎抓权
端午节后一天傍晚,东宫太子朱厚照被司礼监太监迎请到乾清宫,与父皇弘治话别。趁此机会,东宫总管太监刘瑾溜到了钟粹宫门前。待到门前,他弯下腰去,提了提脚上的靴子,趁提靴机会机警地观察一下身后:自己是否引起了什么人的特别注意?发现身后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刘瑾一闪身窜进了钟粹宫门。进了宫门,刘瑾快步来到钟粹宫的配殿,吩咐执事小太监招呼人来。
不大工夫,东宫太监谷大用、马永成、丘聚、高凤、罗祥、魏彬,应约陆续钻进了刘瑾所在的配殿。刘瑾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与来人一一打着招呼。谷大用军人出身,马永成过去是跑江湖的,魏彬进宫前读过几年私塾,高凤入宫前做过鸭子相公。罗祥是京郊三河人,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三河有进宫当太监的风气,当了太监既可以衣食无忧,又可以补贴家用,干得好还有可能一人受宠,全家受用。高凤和罗祥这两位年龄小,但是因为与太子年龄接近,整日耳鬓厮磨,几乎形影不离。
最后进门的是张永。张永四十来岁,与刘瑾互相知根知底,张永一张四方黑脸,虽然面色平和,眼神却有些深不可测。
刘瑾看看应邀人员到齐,便吩咐一直在门外放哨的两位心腹小太监:“看好门户,闲杂人员一律不得靠近。”
聚集在钟粹宫的八位太监都是侍候太子的东宫同事,刘瑾与其他七位太监多年来私下里都有交流联络,但是像今天这样八人齐聚却是未曾有过的。谷大用、马永成、丘聚、魏彬,这四个人相当于东宫太监中的中层管事的,张永和刘瑾一样已经算是高层管事的了,高凤和罗祥虽然年少职卑,却最贴近东宫核心,虽然机灵,也只是太子的狗腿子,一个陪太子吃喝玩乐,一个侍候太子铺床叠被、穿衣整装、抱夜壶擦屁股。张永经历多,心中隐约知道刘瑾葫芦里装的是啥药。这么多年宫廷生涯,与刘瑾一样,他也一直在等待机会。进来后,他一直闭目养神,静观进展。其他六个人不知所以,都看着召集人刘瑾。刘瑾注意到了大家的眼神,他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拖着公鸭嗓子开了腔:“今天我们八兄弟相会,好比是八仙过海,我们要同舟共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个不好。像朝廷内阁大臣坐的八抬大轿,八个人如果各抬各的,八个人,八个方向,还不把八抬大轿抬零散了。”刘瑾为自己的话笑了笑,笑得年少胆小的高凤和罗祥一脸紧张。
刘瑾继续说道:“神仙们神通广大,各自逍遥,天上天下,随心所欲,吃喝不愁,美酒美食,美女娇娘,左搂右抱。”刘瑾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些羡慕,咽了一口吐沫,之后果断一挥手道,“神仙们的事,我们不去管它。可是我们呢?我们逍遥过吗?哪怕逍遥过一天半晌。我们这些、这些、这些,我刘某也不避讳了,我们这些刑余之人,残缺不全,虽然不缺吃喝,毕竟是残羹剩饭;虽然眼前美女晃悠,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刘瑾再次停顿了一下,再次果断挥手,继续说道,“谁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我们凭啥这么倒霉。是天生的吗?如果是天生的,我倒落得心甘情愿。我刘某今年五十五岁了,自从六岁上跟了义父刘太监,净身入宫,天天夹着尾巴做人。”听到夹着尾巴做人,魏彬苦笑了笑。刘瑾停下话头,看着魏彬,有些不悦地问道:“有什么好笑吗?”魏彬摇摇头,叹了口气。倒是谷大用军人出身,快人快语道:“魏师傅也是为我们自身苦笑,我们、我们、我们想夹着尾巴,也得有尾巴夹呀!”谷大用说着话,不由自主地缩了缩魁梧的身子。刘瑾明白了谷大用的意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顺势说道:“是呀,我们想夹着尾巴做人,连夹尾巴的资格也没有了,凭什么呀!大用兄弟,你认命吗?”谷大用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不认又能怎么着!”刘瑾瞪了一眼谷大用,干脆地说道:“做人不能没有志气!开国时的三宝郑和太监比你多个什么物件吗?”谷大用既受到了刘瑾的斥责,却又受到了郑和太监榜样的鼓励,刚才有些萎缩的肩膀再次扩张开来,一抱拳大声说道:“谢谢刘公公启发!”刘瑾再转向丘聚问道:“丘聚兄弟,你说是不是这样,人不能没有志气。你也是丘,孔丘也是丘,孔丘额头上长座山,你丘聚兄弟额头上照样长一座山,孔丘能千古留名,你丘聚兄弟就自认脓包吗?”丘聚阴阴地恶狠狠地答道:“龟孙才是脓包呢!”刘瑾转向魏彬,问道:“你满腹才学,你就甘愿屈就一生吗?”魏彬再次摇了摇头。刘瑾回到原来的思路,继续说道:“人贵有志。有了志气,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圈子里,都要力争出头。指鹿为马的赵高公公就是一位志士,汉代十常侍手握废立大权,唐代鱼朝恩前辈一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宋代郭槐前辈,享用九千岁的殊荣;不说远的了,就说我们本朝的王振公公,何等的威风!文武百官,被他把玩于股掌之上。各位前辈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们是太监,我们同样是太监,我们就自认是脓包吗?大臣们能治理国家天下,我们太监就不能吗?我们治理天下,就不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吗?人人都是一张脸两只眼,我们就不能当大臣吗?我们不想天下安居乐业吗?”
魏彬很有风度地点着头,说道:“百官尊荣来自圣上。各位前辈,关键是获得皇帝的信任。”
刘瑾击了一下掌,称赞道:“魏先生一语道破了谜底。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据乾清宫值殿公公可靠消息,今上……”刘瑾右手食指指了指头顶上方,悄无声息地从太师椅上下来,往前挪了两步,两只胳膊往前一伸,往内一搂,招呼大家近前来,他本人就势直接坐在了地砖上,八个人围成一个小圈子,个个都坐到了地板上,几乎头顶头头碰头,个个支棱着耳朵,听刘瑾说话。刘瑾把右手食指往嘴唇上一竖,悄声说道:“可靠消息,千真万确,当今圣上快……”刘瑾话不出唇,食指再次往头顶上空戳了戳,继续说道,“今明之间的事。太子爷这是去乾清宫话别,接受遗命。刚才魏先生说过,事不宜迟,我们要早下手早准备,紧急抓权。一旦大权在手,我们就可以逍遥做神仙。万岁爷就太子爷一根独苗。我们要紧紧地……”刘瑾伸出右手掌,往空中紧紧地一抓一握,继续说道,“紧紧地把太子抓在手中,侍候好太子,依托好太子,利用好太子。刚才我们说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要团结,要拧成一股绳,众人拔河力气大。为了劲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必须得有一个方向,有个喊号子的,明说了吧,就是得有一个头儿。大雁没有头雁不知道方向……”刘瑾停下来,看了看其他几位,继续说道,“等打下大雁,我们论功行赏,大家有酒同喝,有肉同吃,有钱同使,有权同用。不要怕,这么大个天下,这么多的肥缺:东厂和西厂各需要一位当权的公公,京军十二营各需要一位司令的公公,边军九边各需要一位监军太监,十三省各需要一位镇守太监,皇宫内二十四监局,江南各地织造局,需要的管事太监,得多少呀。各位也要趁早物色。”刘瑾再次停下话头,默默地看着大家。然后扭脸向着张永,问道,“张公公,你说说吧。”
张永开言道:“刘公公谋事在先,有先见之明,也是为我们大家着想,也是为了天下着想。刘公公说得好,大家同打虎,大家同吃肉。打虎也得有个领头的,咱要支持刘公公,刘公公今后就是我们八人的头儿。”
其他六位听了刘瑾开列的那么多的职位,早已在心里打小算盘了,现在又见老资格的张永已经表态了,于是纷纷表态,共同推举刘瑾为八人的领头雁。刘瑾底气足了,说:“既然大家这样抬举我,我刘某一定不负大家。我们要统一思想,统一行动,要步调一致,目标一致。目标就是忠心为太子,不,忠心为皇上服好务,我们八个人,要为皇上抬好轿,让皇上舒舒服服,乐而忘忧,乐呵得不管正事最好。现在分一下工:张公公配合我,应付大的局面;谷大用服务好皇上,准备担军队统帅的大任;丘聚做好接任东、西两厂厂公的准备;高凤、罗祥,跟紧皇上,弄清楚皇上已经厌烦了什么,又有了什么新的喜好,及时汇报,及时沟通,侍候好皇上,就等着光宗耀祖吧。别人的父母能当一品老爷,能当一品夫人,能蟒袍金带,能凤冠霞帔,你高凤、罗祥的爹娘就应该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锄一辈子地?魏先生,充分施展你熟读‘五经四书’的本事,制定一个稳妥的全面的接管文案。永成兄弟,不要急不要躁,做好准备,这么多好职位,尽着你挑。”
听了这话,几个太监个个跃跃欲试,兴奋得头上冒火。
…………
刘瑾看看时间不早,怕太子突然回宫,该说的已经都说了,该布置的已经都布置了,大家的积极性都已经鼓动了起来,就总结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们兄弟应该一起拜拜赵公公。来,跟着我起誓。好,大家跪过来。”
刘瑾摆上一尊赵高半身瓷像,八个人排成两排,刘瑾、张永、谷大用、魏彬四人在前,向着赵高瓷像三跪九拜。八个人行罢礼,跟着刘瑾发誓道:“头可断,血可流,忠义心,不可丢;八个人,结金兰,同生死,共患难。大富贵,人有份,纵死难,不眨眼。我刘瑾(张永、谷大用、魏彬、马永成、丘聚、高凤、罗祥),今发誓,亲兄弟,不相背,不相弃,不瞎话,若昧心,五雷轰,千刀刮,下油锅,堕地狱。赵公公,作见证,讲忠义,心相伴。”
前面一排四个人,回转身子,与后排四个人,两两相对,再次互相磕头。然后起身,每人割破食指尖,往一个酒碗里滴上两滴鲜血,八个人的鲜血混合后,每人一碗血酒,仰脖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