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余姚风水 诗书传家
在中国智慧的发展史上,大明王朝的成化八年(1472),农历壬辰年,龙年,因为一个后来被称为王阳明的婴儿出生时的一声啼哭,一下子多了些哲学意义。
天地在壬辰,王家的二儿媳郑氏在妊娠,已经足月,马上就要生产了。
王家老先生叫王伦,三个儿子,大儿子王荣,二儿子王华,小儿子王衮,家住浙江余姚县城。
现在,农历九月三十的傍晚,龙泉山山脚北边的王家小院,女人们在后宅,来往穿梭,手忙脚乱,有端盆的,有提水的,激动着,紧张着,她们准备迎接呱呱坠地的新生命;男人们在庭院,高凳端坐,全身放松,有布道的,有听讲的,静着心,他们在延续着一个旧传统。
怀孕生孩子是女人的事。至少今晚上王家小院里的男人们是这样认为的。生孩子是火上房的急事,万一摊上个倒生、难产什么的,男人们总不能不搭把手吧?这几个不知道轻重缓急的老爷儿们在干什么?
今晚是余姚“舜象读书会”的例行活动,每月十六和三十(或者二十九),准时会读一次,按轮转排序,今日正好轮到在读书会成员王华家举办。核心成员有陆恒、黄珣、王华、谢迁等。今晚特邀嘉宾有王伦、举人诸让,诸让是黄珣的朋友,王衮属列席人员,又兼添水倒茶的身份。地点选在王家袖珍型修竹园内一座四面以竹为墙、三面开窗的小轩内。
竹轩北面竹墙靠上方位置,挂着一块木匾,上书两个王右军行书体墨色大字“静学(靜學)”,木匾下方斜挂着一把带鞘长剑,东向的剑柄上垂下一束墨绿色的流苏。王伦头戴儒士巾,身穿玄色道袍,面南背北端坐,淡定的目光暂时洒在胸前古琴的琴弦上,他在静坐养神;座下许多人是生员打扮,头戴儒巾,身着一袭圆领青衣;诸让有举人功名,头戴遮阳帽,以帽子区别于几位秀才。会员中陆恒年龄最长,是会长,在左边首位坐,挨肩是黄珣;诸让是客人,与陆恒坐对面,然后依次是谢迁、王华与王衮。
会长陆恒起立发言。陆恒已过而立之年,个子不高,在余姚城东县衙北街办有“拙庵龙门学馆”。
陆恒说:“今天例会,我们请到了竹轩翁。”被称作“竹轩翁”的王伦,听到自己新取的号被称呼到,想到这号的内涵——像竹子一样的气节,心中的笑意不经意间飘到纯净的脸上,于是他长而不削的脸上,在泰然的静气中,活泼着一丝丝的笑意。他扭脸对着诸举人,睁开细长的眼睛,微微颔首,接着扫了一眼在座的晚辈,清和中透着严肃,高高隆起的眉骨,凝聚着一股清贵之气。
陆恒接着说:“我们还请到了诸让诸孝廉,养和先生。”
孝廉是举人的雅称,秀才是府学和县学学生的雅称。
诸让国字脸上,一脸英气,座中他功名最高,别人都敬他三分,他也不免会流露出些矜持。听到点名,诸让马上起身,开言道:“不方便行大礼,请竹轩翁见谅。”说着,向后撤身,斜对着竹轩翁,一鞠躬。王伦随即起身,说道:“地方窄狭,诸孝廉不必客气。”说着话,还要拱手。诸让眼明手快,双手握住王伦的两手,轻轻按扶他坐下,然后拱着手对大家说:“幸会!幸会!”陆恒示意诸让坐下,说:“今天还有德章。德章,给大家端茶倒水,你辛苦了。”坐在下首的王衮慌忙起身,嘴里说着:“应该的!应该的!”因为起身猛,身下的长条凳离桌子太近,身子站不直,一下子急得满脸通红。同坐一条凳子的王华见父亲威严地瞪向弟弟,抬眼发现弟弟的窘态,不动声色地欠起身,把长条凳往后轻轻移了移,让弟弟站稳。
陆恒继续说:“今天的主题有三个,第一,请竹轩翁介绍一些读书体会;第二,请养和给我们讲讲他应举的感受;第三,常规内容,会讲一下上次例会的读书内容,商定下次的会读内容。今天有学坛前辈、老同学、新朋友,我们先互相认识一下,我介绍一下竹轩翁的情况,一会儿大家再自我介绍。”
陆恒说:“竹轩翁诗书传家,高祖讳性常,才兼文武,受终南山道士赠书,精通术数,受到了诚意伯刘伯温先生的景仰和荐举,为国死难岭南;曾祖号秘湖渔隐,隐居终生,人称孝子;祖父遁石翁,精研易经,学问养身,高风亮节,隐遁深山;父亲槐里先生继承我们余姚的传统,专修一门《礼记》,是南京国子监太学生;竹轩翁几十年主修《礼记》,在江浙各地处馆讲学,提携后进,培养英才。我们一会儿请竹轩翁讲学。现在互相认识一下,今天不便作揖打躬,点头为礼,心到礼到。按年龄排序,养和先开始。”
诸让扬了扬矜持的下巴,爽朗地说:“我叫诸让,字养和,今年三十三岁,主修《礼记》,三年前侥幸中举。”说到侥幸,他好像有些卖弄的意味,声调不由自主地有些上扬,有些轻狂。这时他猛然想到父亲的告诫。诸老先生老早就发现这个儿子英气逼人,他在自家兄弟之间争强好胜,又身材高大,特意给他起名“让”,意在损其有余,补其不足;年轻气盛,自然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在“让”的基础上,启蒙老师又给他取字“养和”。师长希望以名字来时时提醒他修身养性。诸让语调一转,谦和地说:“请竹轩翁不吝指教,也请各位学友做我的诤友,知无不言,矫枉纠偏,百尺竿……”诸让因为要表现谦虚,不好再往下说,就打住话头,望着陆恒。
陆恒接口道:“自然是再进一步,遮阳帽换成进士冠。人往高处走,天经地义。正好轮到我介绍:我叫陆恒,字有常,自号‘拙庵’,今年三十四岁,比养和痴长一岁,才却短养和不止两寸吧!”诸让自知陆恒才气不比自己差,甚至比自己还要好,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于是特意稍低一下头,免得下巴上扬,摆着手,真诚地说:“侥幸中举,侥幸!确实是侥幸!”黄珣、谢迁、王华和王衮,羡慕地笑着,心里渴望着这种侥幸。陆恒接着说:“我名字中有‘恒’有‘常’,其实没有持之以恒,北上进京的路走不顺,我退守余姚,教教小孩子,给大家做铺路石吧。下面廷玺。”
廷玺是黄珣的字。他说:“鄙人黄珣,字廷玺,三十四岁,二十多年寒窗,很惭愧!愧对高堂!唉!”黄珣说着,叹了一口气。王伦精于道家术数,盯住黄珣的脸,开导道:“廷玺贤侄,安心勿躁,修学养德,迎接富贵。”
王华七尺男儿,继承了父亲王伦的脸型骨架,长方形脸庞,眉骨棱起,眼神清澈,一副贵相,比父亲不同的是,他脸颊隆起圆润,所以脸就有些圆满,这给贵气中增添了很多的福相。王华面色纯净,脸上和头顶洋溢着一层纯粹的纯阳之气。他示意弟弟,条凳后移,静静地起身,声音清纯,说:“末学王华,字德辉,二十六岁,今天面对家君大人,有诸孝廉在场,王华不孝,愧对家君大人!我一定继续努力,德学并进,光耀门庭。”
王伦对儿子的态度一直是满意的,不准备给儿子压力,就笑看着诸让。诸让会意地一笑,对王华说:“德辉贤弟,小小的举人功名,何足挂齿。他日折桂金銮殿,舍老弟这等大才,还能有谁!”
该谢迁了。浙东谢家,从东晋开始,多少年都是名门望族,这就给谢家后人一些志在国家的联想,想到先人的位尊权重和垂世功勋,经常会激发他们奋发向上的志气和勇气;看看眼下自己身居草野,远离庙堂,距离先祖好像有十万八千里,不免又会黯然神伤,他们就在这种矛盾心情中挣扎着、打拼着。虽然远,毕竟有路,那就是科举,这就是努力的方向和目标。谢迁平和大气地说:“晚辈谢迁,字于乔,二十四岁。请前辈多指教。”说着,从容起身,扭身向王伦躬了躬身,然后向大家拱手,划了个半弧。
最后是王衮。王衮身子骨有些单薄,继承了他父亲的长方形脸架,但是脸颊比他父亲还要瘦。他急忙站起身,学着他哥说:“末学王衮,字德章,二十三岁,我也愧对家君大人,我一定向各位先生好好学习。”
大家介绍完毕,陆恒说:“以前我们的会读,是兄弟会,围绕一个主题,大家自由发挥。今天竹轩翁是主讲,诸孝廉是副讲,给我们讲学。现在我们开始礼请主讲。”于是,六个人纷纷起身,到桌子南面,站成两排,陆恒、诸让、黄珣站在前排。陆恒唱礼:“讲学,就是讲道。讲台之上,讲师,就是道的代表,我们尊师就是尊道。现在,大家整理衣冠,清净身心。好,让我们开始,我们以至诚之心,祈请竹轩翁,一鞠躬,兴;再鞠躬,兴;三鞠躬,兴。”听着陆恒清越又抑扬顿挫的长音,看着晚辈们虔诚地行礼,竹轩翁正了正身子,捋了一下花白的山羊胡子,神色更加端庄、庄严。他的目光在诸让高大的身躯上停了一下,意识到他的举人身份,下意识地欠了欠身子,准备表示一下礼遇,也只是一转念,他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身份,现在自己是讲师,就像陆恒说的,是道的代表,也许自己本身只有小道末术,与大德大贤比起来不足挂齿,但是,现在他就是大道的代表,身临师位,代道讲学。此念一生,竹轩翁一下子觉得自己像一棵高耸修长的翠竹,内里的一节节关节上下贯通,身心空灵,知觉中竟然找不到身躯,没有了头脑,这个空灵辐射到无限的夜空,只剩下一个“知道”,知道什么呢?却什么也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影,是谁呀?……竹轩翁马上收拢心神,一定神,意识到要讲学。
成礼后,六位入座。
竹轩翁上身因脊柱挺直显得稍微后仰,脸部被带动自然上扬,显得更加大气。他开讲道:“今晚蒙几位学友不弃,我们有了这个交流机会。俗话说,有学不在年高,在学问上,上年纪人也不能倚老卖老。胡子长,表示经历多,经验多,知识多,但是呢,学问与智慧关系最为密切。大家抬头看看这个。”竹轩翁说着话,左手食指向上一挺,“看到什么了?”“竹轩翁的食指。”黄珣随口答道。这样的小儿科问题,诸让举人功名,保持着身份的矜持,不能抢着回答,其实是不屑于回答,于是故意笑了一下。陆恒是余姚名校的精英人物,提问别人是他的特权,已经没了回答问题的习惯,此时此刻心里还揣着自己余姚名师的身份,心有所想,身有所现,不由自主地端起了名师的架子,忘了听讲者的身份,几乎成了督教的校长,要监督鉴定讲师的学问。谢迁娘胎里带来的聪明,脑子锐利,他想,这要是问手指头,老先生还不至于这么迂腐,于是上翻眼珠,盯住竹轩翁所指向的木匾上的两个字“静学(靜學)”,但是他不好开口,这位未来的大政治家,心里头想的是不会轻易出口的。王华呢,老实人一个,他只看着手指头,不去多想,何必急呢?就像老婆生孩子一样,总会出来答案的。王衮呢,听他父亲说“上年纪人也不能倚老卖老”,正在琢磨,老先生今天说话与平常在家对自己的态度咋这么大区别呢?一愣神,脱口而出:“手指头!”
王伦听到儿子的回答,想到了先贤们开发智慧的公案,就是那个有名的《指月录》,明明指向的是明月,他们却只看手指头。王伦痛心地给小儿子下了个“难成大器”的鉴定,也懒得卖关子,接着说道:“这‘静学(靜學)’两个字,从左念也通,自右读也成。”王伦多年游走于江浙大地各处私塾学堂,靠满腹才学糊口养家,见惯了各色学生,今晚,不看大家的眼神,凭他清净的心神也觉察到了在座中的躁气,于是他说道:“静学,静中学;学静,学心静。我来操琴,学友们静静心。”
王伦两手抚琴,眼帘微垂,他先冥想一下,酝酿一下思路。此时,窗外的竹林在夜风的怂恿下,造起了波浪运动,沙沙沙沙作响。窗外竹林有规律的风闹声,衬托得竹轩内更加幽静。秀才举人们不再听讲,身心放松下来,他们重新调整身体,坐得更轻松,神情显得更自然。这时,王伦的心中生起了一轮明月,月光下,他的指尖下流淌出了一首歌《学做圣贤》,他手指轻抚琴弦,琴弦上迸发出了铮铮锵锵的音流,随着深邃悠远的琴声,王伦随口吟唱起来:
今夕是何夕?
孟秋月晦夜。
繁星点点烦恼多,
明月一轮智慧开。
明月何处寻?
不必中秋夜。
人人心头藏明月,
念念清净照乾坤。
竹林青竹竿,
个个好青年。
心虚才能节节高,
修直向上美名传。
学贵有师友,
舜象互借鉴。
心悟身行是渡船,
智慧仁勇最圆满。
王伦灵巧的手指下飘出悠远、深邃、清幽的琴声和口中徐徐流溢出的歌声,像一剂融化剂,消磨了诸让心中的矜持,抽空了陆恒身心中一直端着不放的精英架子,消融了谢迁头脑中的智巧,洗刷了黄珣和王华心中的思索,这几位心中的点点繁星都被皎洁似的月光吞噬了。只有王衮,仍在一心多用:一会儿,哎呀,竹林里的风变小了一些,老父亲唱歌,渴不渴呀,是不是给他续些热水?唉,这找师友,怎么会“舜象互借鉴”,难道要借鉴象这个坏家伙吗?直到最后,琴声歌声戛然而止,王衮心头的念绪也一下子跟着停止了,和其他几位一样,他静静地、愣愣地坐着。
王伦察觉到竹轩内一派沉静之气,几位年轻人脸上和眼神已纯净多了,于是他示意呆愣着的王衮撤下古琴,自己悄无声息地啜饮了几小口茶,随机开讲:“学,就需要我们现在这个心境,就是静。学什么呢?我们分析一下这个‘学(學)’字,上头像一双手捧着一个‘爻’字,大家都知道《易经》,有常是‘《易经》’专家。”王伦说着,看了一眼陆恒。陆恒已经忘掉了刚才的精英架子,对着“爻”字,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是意识到《易经》深邃,没有穷尽,马上又摇了摇头。王伦继续说道:“这个爻呢,无须我多说,一长横‘—’代表阳,两短横‘--’代表阴,一阴一阳谓之道。学,就是要学这个道。一阴一阳,一长横,两短横,互相组合,揭示了天、地、山、泽、雷、风、水、火等自然现象的变化规律。了解运用规律,小则修身养性,大则安邦定国。掌握规律,要靠智慧,有了智慧,先把身心安置好,至于学技术,就容易多了。科举就是个技术活。”科举是大家迫切关心的事,几双眼睛一下子盯住了王伦。王伦注意到了大家的关注,接着说道:“科举就是几篇文章,知识非常必要,经验固然重要,关键还是智慧,知识要靠智慧来组合。这智慧哪里来?就从心静中来。”
王伦停了停,发现大家沉浸在“静”中,在体味和琢磨这个“静”,几个人拘束得不敢动,就启发道:“今天你们这个读书会的名字,提醒了我,舜象读书会,舜和象好像一好一坏,好像各是各,嗯,想不到你们年轻人这么有智慧,首先说向老师学习,不见得老师都要比我们强,见贤者思齐,见不贤者退而自省,这样一来,像象这个一时的落后分子,也可以成为我们的一面镜子,也是我们的老师;另外我们自身呢,大多数时间,是好思想、好念头,不少时候,也有不少不好的念头,好的时候就是舜,不好的时候就是象。你们看,一个好人身上还有舜象。我们学习呢,就是扩充好念头,融化不好的念头。同样道理,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不能一说到静,就连动也不敢,静是心境,一个激烈运动着的人可能心很静,一个坐下不动的人,也可能心动得很厉害。”
听了这话,几位秀才举人活跃起来,黄珣晃了晃因长时间静坐而显得有些僵化的双肩和腰身,问道:“先生说这些,有些像大海,其实我们只需要一瓢水就够了,就需要一个单刀直入的方法。”
王伦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黄珣,说道:“不见得人人都挤一条道。要学,就大学,《大学》说得最清楚,第一段……”
这时,内宅二楼的产房内传出一声清亮的啼哭声,“哇啊、哇啊、哇啊……”一个将被称呼为王阳明的婴儿来到了人间。
竹轩内,王伦正在侃侃而谈,他的话头突然被一个女声打断。一个小媳妇一路小跑过来,笑着汇报道:“爹、爹,生了!生了!是个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