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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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记忆中生长的茶

人的内心并非难以捉摸,越是那种平常琐碎的场合,越是那些胡乱忙碌的行为,越是能将一个人藏匿得不见踪影的底蕴暴露无遗。譬如喝茶,我固执地喜欢,已不是习惯,而是某种习性。

在我少年生活过的那片山区,向来就以种茶和在种茶中产生的采茶歌谣而闻名。上学的那些时光里,一到夏季,不管是做了某些正经事,还是在野外淘气,譬如下河捉小鱼,上树掏鸟窝,只要看到路边摆着供种田人解渴消暑的大茶壶,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捧起来就往嘴里倒,然后在大人们的吆喝声中扬长而去。往后多少年,只要这样的记忆在心里翻动,立刻就会满嘴生津。年年清明刚过,谷雨还没来,心里就想着新茶。那几个固定送我茶的朋友,如果因故来迟了,我便会打电话过去,半真半假地说一通难听的话。到底是朋友,新茶送来了不说,还故意多给一些,说是存放期间的利息。

因为只喝从小喝惯了的茶,又因为有这样一些朋友,使得我从来不用逛茶市。外地的茶,从书上读到一些,有亲身体会的,最早是在武夷山,之后在泉州,然后是杭州西湖和洞庭湖边的君山等地,那些鼎鼎大名的茶从来没有使我生出格外的兴趣。只要产茶的季节来了,唯一的怀念,仍旧是一直在记忆中生长的那些茶树所结出来的茶香。

九月底,《青年文学》编辑部拉上一帮人到滇西北的深山老林中采风。带着两裤腿的泥泞,好不容易回到昆明,当地的两位作家朋友闻讯赶来,接风洗尘等客套话一个字也没说,开口就要带我们去喝普洱茶。汽车穿越大半个昆明城,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大院里。时间已是晚十点,春城的这一部分,像是早早入了梦乡,看上去如同仓库的一扇扇大门闭得紧紧的。朋友显然是常来,三弯两拐就带着我们爬上那唯一还亮着“六大茶山”霓虹灯光的二层楼上。

与别处不一样,坐下来好一阵了,还没有嗅到一丝茶香。女主人亲自把盏,边沏茶边说,她这里是不对外营业的,来喝茶的都是朋友,万一有人意外跑来,她也一样当朋友待。女主人将几样茶具颠来倒去,听得见细流声声,也看得见眼前所摆放的那些据称价值连城的茶砖,熟悉的茶香却迟迟不来。这一趟天天十个小时以上的车程,又都是那别处早就消失了的乡村公路,确实太累了,小到不够一口的茶杯,不知不觉中已被我们连饮了十数杯。女主人很少说话,倒是我们话多,都是一些与普洱茶无关的事。女主人不时地浅浅一笑,那也是因为当地朋友对她的介绍所致。不知什么时候,心里一愣,脱口就是一句:这普洱茶真好!话音未落,寻而不得的茶香就从心里冒了出来。

到这时女主人才露些真容,细声细气地说,不喝生茶,就不知道熟茶有多好。又说,刚才喝的是当年制成的生茶,而正在泡的是放了二十三年的熟茶。不紧不慢之间,一杯熟茶泡好了,端起来从唇舌间初一流过,真如惊艳,仿佛心中有股瑞气升腾。这感觉在思前想后中反复萦绕,不知不觉地就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温馨念头生出来,在当时我就认定,普洱茶就像成就它的乡土云南的女主人,是冷艳,是沉香,是冰蓝,是暖雪。女主人继续温软地说,天下之茶,只有普洱可以存放,时间越长越珍贵。昆明地处高原,水的沸点低,在低海拔地区,水烧得开一些,泡出来的普洱茶味道会更好。听说由于温差所致,普洱茶在酷热的南方存放一年,相当于在昆明存放五年。我便开玩笑,将她的茶买些回去,五年后,不按五五二十五年算,只当作十五年的普洱茶,由她回购。一阵大笑过后,普洱茶的滋味更加诱人。

满室依然只有高原清风滋味,那些在别处总是绕梁三日熏透窗棂的茶香,一丝不漏地沁入心脾。从舌尖开始,快意地弥漫到全身的清甜,竟在那一刻里升华出我的母亲。有很多年,母亲一直在乡村供销社里当售货员。一到夏天,她就会频繁地操着一杆大秤,将许许多多的老茶叶片子收购了,装进巨大的竹篓里,还为它们编上“黄大茶一级”或者“黄大茶二级”等名称。每当竹篓层层叠叠地码到供销社的屋顶时,就有卡车前来拖走它们。那些巨型竹篓上的调运牌,所标志老茶叶片子的最终目的地,就曾包括过云南。只是那时的我们实在难以相信,这种连牛都不愿啃一口的东西,也会被人泡茶喝。一杯普洱,让我明白只要怀着深情善待,那些被烈日活活晒干的老茶叶片子也能登峰造极。

为茶的一旦叫了普洱,便重现其出自乡村的那份深奥。对比茶中贡芽,称普洱为老迈都没资格;对比茶中龙井,称普洱太粗鲁都是夸耀;对比茶中白毫,普洱看上去比离离荒原还要沧桑;对比茶中玉绿,普洱分明是那岁岁枯荣中的泥泞残雪。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没有经历那醍醐灌顶般深深一饮。乡村无意,普洱无心,怪不得它们将性情放置在云遮雾掩之后!世代更替,江山位移,以普洱为名之茶,正如以乡村为名之人间,是那情感化石,道德化石,人文化石。还可以是仍在世上行走之人的灵魂见证:为人一生,终极价值不是拥有多少美玉,而应该是是否发现过像普洱茶一样的璞玉。

夜深了,有人撑不住先撤了。留下来的几位,号称是茶中半仙,都说一定要喝到女主人所说,普洱茶要泡到五十泡才是最好的境界。作为过客的我们,终于没坚持到底,在四十几泡时,大家一致地表示了告辞,将那也许是梦幻一般的最高境界留给了真的梦幻。

因为有送我茶的朋友,所以我极少花钱买茶。那天晚上一边把着茶盏,一边就想买些普洱茶,只是有些担心,怕人家误以为是在暗示什么,才没有开口。离开昆明之前,我终于忍不住在机场商店里选了一堆普洱茶。虽然最终是同行的李师东抢着付了款,但仍然可以看作是我这辈子头一次买了自己所喜爱的茶叶。

请我们去喝茶的朋友们再三说,在云南当干部,如果不懂普洱茶,大家就会觉得其没有文化。即便是省里最高级别的领导人在一起开会,最先的程序也是拿出各自珍藏的普洱茶,十几个人,十几样茶,都尝一尝,当场评论出谁高谁低。普洱茶好就好在普天之下从没有两块滋味相同的。一如人一生中经历过的情爱,看上去都是男女倾心,个中滋味的千差万别,大如沧海桑田,小似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

用不着追忆太久,稍早几年普洱茶还是平常人家的平常饮品。也用不着抽丝剥茧寻找乡土之根,那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所在本来就是普洱茶的命定。更用不着去梦想命定中的乡土,能像它所哺育的这一种,忽如一夜春风,便能洗尽了其间尘埃。那天晚上,我和李师东相约都不刷牙,好让普洱茶的津香穿越梦乡,一缕缕地到达第二天的黎明。我因故早就不喝酒了,却偏偏要将普洱茶饮成一场久违的乡村宿醉。

二〇〇五年九月五日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