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集评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导论)(6)

讲到这里,“图穷而匕首见”,不能不提出阳明学派最主要一个关键,曰“义利之辨”。昔朱晦庵请陆象山在白鹿洞书院讲演,象山讲《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那一章,晦庵听了大感动,天气微暖而汗出挥扇。阳明继承象山学派,所以陆王之学,彻头彻尾只是立志辨义利。阳明以为,良知唯一的仇敌是功利主义,不把这个病根拔去,一切学问无从做起。他所著有名的拔本塞源论,关于此警告说得最沉痛。今节录如下: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入于夷狄禽兽,而犹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以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复其心体之同然。……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宗之。……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蛊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累,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柄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答顾东桥书》)

功利两个字,在今世已成为哲学上一种主义——最时髦的学派。我们生今日而讲“非功利”,一般人听了何只“以为赘疣枘凿”,一定当作妖怪了。虽然,须知阳明之“非功利”,并不是叫人不做事,也不是叫人做事不要成功,更不是把人生乐利幸福一概抹杀。这些话无须多辨,只把阳明一生替国家替地方人民所做的事业点检一下,当然可以得着绝好的反证。然则他所非的功利是什么呢?是各个人自私自利——以自己利益为本位那种念头。详细点说,凡专求满足自己的肉欲,如食膏粱,衣文绣,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等等,以及为满足肉欲起见而发生得财货欲,更进而求满足自己的权势欲,求满足自己的虚荣欲。凡此之类,阳明统名之为私欲——即功利。认为一切罪恶之根源,“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所谓善恶者以何为标准呢?凡做一事,发一念,其动机是否出于自私自利,即善恶之唯一标准。良知所知之善恶,就只知道这一点,而且这一点除自己的良知之外,没有别人或别的方法能知得真切确实的。然则这种标准对吗?我想完全是对的。试观凡人类的罪恶,小而自家庭细故,所谓“父借耰锄,动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大而至于奸淫劫盗杀人放火,哪件不是从自私自利之一念发出来?其甚者为权势欲为虚荣欲所驱使“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惜举千千万万人生命以殉所谓英雄豪杰者,一念中不可告人之隐。然且有奇袤之学说,以为之推波助澜。例如尼采辈所崇拜之“超人”的生活,主张利用民器,以他人作牺牲品,为自己成功之工具,谓为所当然。阳明所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把人类兽性方面的本能尽情发挥,安得不率天下而为禽兽呢?阳明痛心疾首于此种祸机,所以不能倡良知之教。他说: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亦无怪于纷纷藉藉,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答聂文蔚书》)

这段话真是一字一泪。阳明所以极力反对功利主义,所以极力提倡致良知,他那一片婆心,和盘托出给我们看了,我们若还相信这些话有相当价值,总可以感觉到,这种专以自己为本位的人,学问少点,才具短点,作恶的程度也可以减轻点。若再加之以学问才具,天下人受其荼毒更不知所底极了。然而天下事到底是要靠有学问有才具的人去做的,倘使有学问有才具的人不能在自己心术上痛切下一番革命工夫,则这些人都是为天下造孽的人。天下的罪恶祸乱,一定相寻于无己,所以阳明对于当时的青年痛切警告道:

今天下事势,如沉疴积痿,所望以起死回生者,实有在于诸君子。若自己病痛未能除得,何以能疗天下之病!(《与黄宗贤书》)

当时一青年有自是好名之病,阳明屡屡责备他道:“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恶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遮蔽,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得长成?须是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此根。”(《传习录·陆澄记》)夫好名也是促进青年向上一种动机,阳明何故深恶痛绝到如此?因为好名心也是从自私自利出来,充这个念头所极,可以种种作伪,种种牺牲别人以为自己。所以真实做学问的人,非从这种罪恶根芽上廓清不可。

欲廓清自私自利念头,除却致良知没有第二法门。因为心术隐微,只有自己的良知方能照察得出。阳明说:“人若不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以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正本澄源。古人为学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传习录·卷上》)所以他又说:“慎独即是致良知。”(《与黄勉之书》)

这样说来,致良知切实下手工夫,是不是专在消极的克己作用呢?不错,克己是致良知重要条件,但不能认克己为消极作用。阳明说:“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传习录·卷上·答萧惠问》)这句话又怎样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