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意想不到的开端(2)
在纳粹分子看来,营中的生活是外面世界的一个缩影。“斗争是跟生命一样古老的话题,”希特勒早在1928年的一次演讲中就说过,“在斗争中,强者和有能力者生存,弱者和无能之辈淘汰。斗争是万物之父……人类能活下来、能保护自己免遭其他动物的侵害,靠的不是人道主义原则,而是最严酷的斗争。”[14]这种“类达尔文主义”态度是纳粹主义的核心思想,在集中营的管理中体现得十分明显。例如,卡波对受他管控的囚犯“虐待有理”,只因为他在人生的“斗争”中证明了自己强于其他狱友。
霍斯在达豪学到的最重要一课,就是纳粹党卫队的基本哲学。西奥多·艾克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宣扬一个原则——冷酷:“如果有人对他们(指囚犯)表现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同情,那请你马上从我们的队伍中消失。我需要的是强硬的、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党卫队成员,我们不需要心软的人。”[15]因此,任何一种形式的同情和悲悯都是弱者的表现。如果有哪个党卫队队员感到自己正被这种情绪影响,那就意味着他的敌人成功地蒙骗了他。纳粹的政治宣传给人们灌输的思想是,敌人常会潜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当时有很多人都读过一本名为《毒蘑菇》(Der Giftpilz)的反犹主义儿童读物,这本书用那些表面美丽、实际有剧毒的蘑菇来进行比喻,警告读者提防犹太人内在的危险性。因此,在很多时候,比如看到一名囚犯遭到毒打,即使产生了恻隐之心,他们也会鄙视自己的这种感情。他们接受的教育是,任何怜悯都是中了犯人诡计的表现。作为“国家的敌人”,这些狡诈的家伙会用尽各种方法实现自己邪恶的目标,其中就包括诱使关押他们的人对他们投以同情。人们对“背后一刀”的故事(传说犹太人和共产党在后方密谋合作,从而让德国输掉了一战)记忆犹新,而且它与敌人危险而隐蔽的形象完全相符。
对纳粹党卫队来说,唯一毋庸置疑的就是上级下达给他们的指令。如果上级要求囚禁某人或处决某人,那么即便执行者无法理解这一命令,它也一定是正确的。面对无法马上理解的指令,唯一可以避免自我怀疑的方法便是保持冷酷,因此这个特质被党卫队奉为圭臬。“我们必须像花岗岩一样冷酷,否则我们元首的心血就白费了。”[16]莱因哈德·海德里希,这个除希姆莱之外在纳粹党卫队中最有权力的人这样说道。
在学着消除同情和怜悯这类情感的同时,霍斯还逐渐被党卫队队伍中强烈的兄弟情谊感染。一名党卫队队员知道,自己被派去完成的某项任务是“弱者”无法胜任的,他必须依赖其他伙伴的支持,由此,一种强有力的团队精神(esprit de corps)得以形成。无条件的忠诚、冷酷无情、保卫帝国免遭内部敌人攻击——纳粹党卫队这些基本的价值观几乎成了宗教信仰的替代品,变成一种独特而易于接受的世界观。“我对党卫队给我的指导充满了感激,”约翰尼斯·哈瑟布克说道,他是另一个纳粹集中营的指挥官,“我们都很感激。在我们加入组织之前,很多人都特别困惑。我们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显得那么混乱。党卫队给我们提供了一系列简明易懂的观点,我们也笃信不疑。”[17]
霍斯在达豪学到的另外一点后来也用在了奥斯维辛:他发现,由于党卫队给囚犯们安排了工作,这些犯人更容易忍受他们的牢狱生活。他回想起自己在莱比锡坐牢的日子,记得正是因为有工作可做(他的工作是用胶水粘纸袋子),他才能够用一种相对比较积极的心态面对每一天。在达豪,他看到工作发挥了同样的作用,它让犯人“更加自律,从而能够更好地抵抗牢狱生活带给他们的沮丧感”。[18]霍斯对工作在集中营里起到的缓解作用是如此深信不疑,以至于他把原本在达豪使用的标语“Arbeit macht frei”(劳动使人自由)刻在了奥斯维辛入口处的大铁门上方。
霍斯是纳粹党卫队中的模范,他在达豪平步青云,1936年4月被选为指挥官助理;接着,1936年9月,他被升为中尉,并调至萨克森豪森集中营任职;1940年春前往波兰西南部,成为新集中营奥斯维辛的指挥官。造就霍斯的,当然有父母给他的基因,但那个时代和六年集中营守卫的经历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他。他感到自己准备好了,可以迎接更大的挑战,也就是为新成立的纳粹帝国建造一个模范集中营。他自认为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也清楚建造这个集中营的目的为何。达豪和萨克森豪森为他提供了很好的榜样进行参照。然而,他的上级另有打算。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乃至几年时间里,霍斯在奥斯维辛建造的这个集中营将沿着非常不同的道路发展。
就在霍斯着手开始他在奥斯维辛的工作时,西北方向250英里以外,他的上级正在进行一项极不寻常的任务:为元首撰写一部备忘录。海因里希·希姆莱坐在柏林,谨慎地写下这样一个标题:“关于如何处理东部外来人口的一点思考”。希姆莱作为纳粹国家最狡诈的权力掮客,深知将想法付诸笔头往往是不明智的做法。纳粹高层经常口头传达各种政策。希姆莱知道,一旦他的观点变成书面文字,就有可能被他的对手拿去仔细剖析。与所有纳粹领导人一样,希姆莱有许多敌人,他们总伺机从他手中夺取部分权力为己所用。然而1939年秋天以来,一直被德国占领的波兰出现了一些新的状况,希姆莱感到,这次需要破例为希特勒准备一份书面文件。在所有关于纳粹种族政策的文件中,他所写就的这份文档是最为关键的一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希姆莱白纸黑字地解释了奥斯维辛这个新建成的集中营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语境下发挥其作用。
彼时,作为“德意志民族强化委员会”帝国专员(Reichs-kommisar für die Festigung des deutschen Volkstums),希姆莱参与了种族重组行动,其规模之大、速度之快超出了任何一个国家的想象。问题也接踵而来。希姆莱和他的同僚并没能给波兰——这个在纳粹眼中一无所是不屑一顾的国家——带去秩序,反而只增添了暴力和混乱。
纳粹内部对波兰人的基本态度并无分歧:嫌恶。存在争议的是如何处置他们,其中最重要的“问题”是,要如何处置波兰的犹太人。德国的犹太人还不到总人口的1%(1940年大约是30万人),而且大部分已经被德国社会同化;而波兰有300万犹太人,大部分居住在犹太人社区,大胡子,穿着打扮、一举一动都带有犹太教的味道,这使得他们非常容易辨认。战争爆发后,波兰旋即被德国和苏联占领(基于纳粹和苏联于1939年8月秘密签订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其中的一个后果便是,超过200万波兰犹太人现在生活在纳粹占领的区域。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纳粹所面临的另一个自找的麻烦,就是为成千上万正在前往波兰的德意志人寻找住所。根据德国和苏联签订的协议,波罗的海国家、比萨拉比亚(罗马尼亚北部)和其他现为斯大林所占有地区的德意志人获准移居德国,按照当时的说法,也就是“回到帝国的怀抱”。对于希姆莱等痴迷于纯正“德意志血统”的人来说,为所有想要回到祖国的德意志人找到住所是他们的信念。困难在于,该让这些德意志人住到哪儿去?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纳粹需要解决的问题:该如何处理现在受德国管辖的1800万非犹太裔波兰人?要如何管理波兰这个国家,才能保证它永远不会构成威胁?
希特勒在1939年10月发表了一次演说,为因上述问题而苦恼的人们提供了政策指导。他明确表示:“首要任务是建立种族新秩序,也就是重新安置不同种族的人,最终形成更清晰的界线。”[19]付诸实践,这意味着德国占领下的波兰将被划分为不同区域,其中一个供大部分波兰人居住,剩下的将并入德国。于是,即将到来的德意志人的落脚之处不在“旧帝国”,而是这个“新帝国”。他们确实是要“回到帝国的怀抱”,只不过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个帝国。
悬而未决的只剩波兰犹太人。在战争开始前,纳粹对居住在他们管辖区域内的犹太人所实施的政策可以概括为:越来越多的官方迫害(通过种种限制和禁令实现),加上偶尔发生的非官方(但却得到纵容的)暴力行为。20世纪20年代中期,希特勒曾在《我的奋斗》一书中表示,假使一战期间就用“毒气”除掉那“1万到1.2万个危害国家的犹太人”,对德国来说是件好事。自那时起,希特勒对犹太人的态度就没有发生过太大变化。尽管希特勒明显非常痛恨犹太人,且在一战结束后从没掩饰过他的仇恨,尽管他私下确实表示过希望他们全都死光,但此时纳粹还没有制定出灭绝犹太人的详细计划。
露西尔·艾森格林[20]生长于20世纪30年代汉堡的一个犹太人家庭。对于德国犹太人的生存环境,她再清楚不过了。“1933年之前,生活都还很美好很舒适,”她说,“但希特勒上台后,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的小孩就不再跟我们说话了。他们朝我们扔石子,辱骂我们。我们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被这样对待,所以老是在问:为什么?大人的回答总是‘这只是暂时性的,会过去的’。”20世纪30年代中期,艾森格林一家被告知,犹太人必须搬离现住的公寓,到分配给他们的“犹太人住房”去,那些房子的房东部分也是犹太人。他们搬进的第一个公寓跟他们原来的家差不多大,但在之后的几年里,他们被迫一次次搬进越来越小的住处,直到全家挤进一间带家具的小房间。“我想我们或多或少接受了一切,”露西尔说,“这些是法律,是规定,你也无能为力。”
1938年11月9日晚的“水晶之夜”,让那些以为纳粹的反犹政策有一天会“过去”的人幻想破灭。一个名叫赫舍·格林斯潘的犹太学生杀死了驻巴黎的德国外交人员恩斯特·冯·拉特,出于报复,纳粹冲锋队员破坏了犹太人的店铺和住宅,围捕了数千名德国犹太人。“去学校的路上,我们看见犹太教堂在熊熊燃烧,”露西尔·艾森格林说,“凡是犹太人开的店,玻璃都被砸碎了,满街都是散落的货品,德国人在大笑……我们害怕极了,觉得他们把我们抓走,天知道会怎么折磨我们。”
到了1939年战争爆发前夕,犹太人已经不再享有德国公民权,他们不能与非犹太人通婚,不能做生意,也不能从事特定行业的工作,甚至不能持有驾驶证。由于这些歧视性规定的出台,也由于水晶之夜暴行造成的后果——1000多座犹太教堂被毁、400多名犹太人被杀害、3万多名男性犹太人被关在集中营里长达数月,大批德国犹太人开始逃亡。到1939年为止,大约45万人离开了新成立的“大德意志帝国”(包括德国、奥地利和捷克的德意志人居住区),占该区域犹太人总数的一半以上。纳粹对此非常满意,更让他们得意的是,通过纳粹犹太问题“专家”阿道夫·艾希曼在1938年德奥合并后别出心裁的规定,犹太人在被允许离开德国之前不得不交出大部分钱财。
然而如何把他们为解决自己制造出来的德国犹太人“问题”而采取的这一做法套用在波兰身上,对此纳粹大伤脑筋。他们此时需要管理的犹太人不再是几十万,而是数百万,而且大多数人都贫困潦倒,在战争时期,能把他们赶到哪里去呢?到了1939年秋,阿道夫·艾希曼有了主意:犹太人要去的不是其他国家,而是帝国内部那些最不适宜人类生活的地方。他自认为已为他们找到了最理想的去处,那就是波兰尼斯科(Nisko)镇附近的卢布林地区。这片蛮荒之地位于纳粹领土的最东端,对艾希曼来说,它是用作“犹太人保留地”的绝佳地点。就这样,德国占领下的波兰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德国人聚居区、波兰人聚居区和犹太人隔离区,三个区域自西向东一字排开。艾希曼的宏伟计划得到批准,数千名奥地利犹太人开始被运往卢布林地区。当地几乎没做任何准备工作迎接犹太人的到来,条件差得惊人,许多人死去。但纳粹对此并不在意,实际上他们还鼓励这种做法。汉斯·弗兰克当时是波兰级别最高的纳粹官员之一,他在1939年11月对他的手下说:“不要在犹太人身上浪费时间。终于能着手解决犹太人,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他们死得越多越好。”[21]
然而,希姆莱于1940年5月撰写他的备忘录时清楚地知道,把犹太人转移到波兰最东边是个失败的决定,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纳粹试图同时转移三批不同的人群:源源而来的德意志人被送往波兰,并需要在当地找到住所,这意味着波兰人要被逐出自己的家园,并被送往别处。同时,犹太人被运往东部,那里的波兰人也要被赶走。这一切造成了空前的大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