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品书心得(3)
我是一个书籍的爱好者,——不过仅仅是爱好而已,并不敢说,我将要计划成就些什么,倾吐些什么。但是在生命的过程中,它是我精神上的伴侣,消磨我好多光阴,养成我现在一天不读书就感觉到不快的习惯。三年前从南洋抱病返来之后,朝夕溷于家乡的别墅里,闭门谢绝一切,像与尘世隔绝似的孤寂的生涯,就全仗了它做我灵魂的安慰。养病生活,种花喝茶之余,端坐萧斋中,对着心所爱好的书卷,自由披览,殊感到无穷的兴味。孔仲尼“学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精神,我是拳拳服膺的。我藉读书来疗病,来消忧,不仅追求智识而已。几年寂寞的滋味也够受了,每当静穆之夜,凝对一灯如鹭,想到康德那种严肃而孤独的生活,完成纯理性批评那部名著,未曾不感到一个学者要研究一种学问,要探其究竟,测量其浅深,必须冷静地运用头脑,深沉地思索;又必须躲避无谓的应酬,勤于积蓄心智的宝藏,不要间断,每天总要积了多少。以故你不能量他的学识有若干深,喻其深处,有如海洋,几于看不见底。但同时,一方面又觉得孤独的读书研究,往往陷于偏颇,它的危险,势必成为心思之暴君。康德和黑格尔那种倒因为果的哲学,我以为,未始不是孤独读书研究的结果;卢骚思想在当时那样的偏激,或许多半由于孤独的生活造成的。我们翻《明儒学案》,细心研究当时学者思想之倾向,就很容易知道他们的偏蔽是从何而生:陈白沙悍然主张“观书博识不如静坐”之说,开阳明玄学之先河,而结果是流入于冥思与垄断,造成晚明心学之昌披。其弊端,不消说是肇于习静。所以孤独的研究学问,孤独的思索事理,有好处同时也有坏处。
于是,读书以外就非常需要谈话了。顾亭林与人书云:“独学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觉。”殊为有见之言。即如英国的学者,常常讲着“交际是人们最好的导师”这句话,也有同样的道理。然而这应该先下了一个解释,说此与酒食征逐等应酬,绝对不能混合为一。酒食征逐的交际,那是现社会上的忙人钓名取利的专业,读书人大多不屑为,为之则难免消磨一点蓬勃的朝气,岂止无益学问事业而已。好的交际,无论世界上哪一个学者,都承认它能帮助学识之苗滋长,又是扩大胸襟,润泽心情的滋补剂。你合眼想想,集合几个在书堆里住过的人,各打开心智之宝库,彼此均得到一种莫名的快感,不是最有趣而且最有益的事么?平常我们读书,虽然斗室中便能坐对世界上古往今来许多大人物心血写成的结晶,涉猎报章杂志,又能晓得目下世界热血怎样的流行;但是这些不如把他拿来和朋辈讨论一过,蕴在脑府中的学识,一定没有永久的储积弗漏,也许没多时便悄悄地跑到无影无踪了罢。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智识和学力原极有限,须有多人的交换、研究、拭磨,那才有丰富的贮藏。往日所不能贯通的道理,所未听闻的事物,一朝体喻,在有益的谈话里得来者,却往往有过。古人所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确是一句有经验的话,确能洞悉谈话之真趣。
记起十八世纪约翰生博士(Dr.S.Johnson)曾集合了许多同志,组织了一个伦敦文学会,也专为谈话而设。这个文学会,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场所,那是流动无定的:他们的集合,有时在会员的家里,有时在咖啡店中。谈话之际,把各人的心声赤条条地献出来。那班才人,既在书堆里饱餐着长久书香的气息,又孤独地躺在安乐椅上自由运动着脑筋。一朝倾吐谈锋,把不能移在纸上或将要在纸上的事理,借着一口嘴,展转的发泄,每次会逢作了几小时的交换,心境之欣娱岂俗人所能领略?虽则到现在隔了百余年,然而潇洒余韵,后人在书里读到这事,不禁对它生起憧憬。为此,便常引起我的梦想来。
我常常这样的想:如果有一所幽静的地方,每逢星期日便聚了几个思想和脾气颇为同调的朋友,在那里开一个谈话会,那是一桩非常愉快的事。人总离不开谈话,在学问的海里求寻者,更加需要谈话来调剂。闲谈也非“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意思,如其用得适当,正是能助长一切学术进境的源泉。
谈话会当略仿约翰生博士当时那样子,那是活的,有生态的,和正人君子们所开的会,根本就异其趣。我想要集合几个朋友,志趣大致相同,在一个厅子里,目中所见,并无生人,耳中所闻,并无俗调,各人随便穿什么衣服,随便坐或躺,不拘形迹,也不讲究规矩,或喝清茶,或抽香烟,性之所适,都无不可。清谈的材料,可没一定:自上天说到下地,自革命说到恋爱,自《皇清经解》说到《品花宝鉴》,自《原富》说到《金瓶梅》,范围随便他大与小,问题随便他正与偏,全由各人的自由,谁也没有预定。不过在这里,毕竟总要抱定宗旨,那就是:无论如何,绝对不容说违心之论的话。各人皆赤条条地把自己所经验的事说出,把最近所看的书讲出,把自己对于社会对于人生的态度与见解的情趣,忽而慷慨激昂,忽而低声细语,各人的态度,压根儿就没有一点拘束。如果有一个问题提出,各人的见解有不同时,无妨大声争论,纵问题如何重大,争论时也须间杂调笑,那才不致枯燥无味;假使一旦所争论的问题得到解决,大家都要一致哈哈大笑一阵,一不惯哈哈大笑的,播扬嘴角微笑着也是无妨。有时大家嚷着饥饿了,主人便弄一两样点心拿出来吃。老李可直接批评老赵的点心做得不好,夸自己的太太会做好点心,味道既佳,花样又巧;老赵不服,滔滔地争辩了。老张可参加意见,并提议下星期的集会,须到老李家里,目的是在尝尝李太太的点心弄得如何好吃,是不是老李“车大炮”,代他的太太吹牛。到了兴尽的当儿,各人随即自由散会,主人并不“鞠躬如也”立于门外送客,客人亦不临行向主人“九十度”,绅士的俗套根本就无须表演。一星期中得到这半天的消闲,然后各修“胜业”,我以为可真是忙碌于读书写作者之一种清纯舒畅的安慰。这种流动式的谈话会,比固定的为胜。此不特省钱租会址,并且交换智识在这样得来者居多,联络感情也以此为上法。然而人们为什么不?
另一方面讲,谈话之佳妙处,又是一种艺术;而此种艺术却从磨练中来。上面所讲的谈话会,就能够磨练谈话的艺术。徒有孤独的读书而缺乏谈话的磨练,不言其他,单在写作一方面,我相信其文决不能引人入胜,了无余味。清人许多朴学家,我读他们的文章几乎欲睡,非关题材干燥,实是他们不善于谈话的艺术,因之文字上之组织便不能动人。例如赫胥黎关于生物学上之著作,题材何曾不干燥,然而我们读之津津有味,其故便在于此。所以晋人善清谈,故其发言吐辞常有妙致;明人自中叶以后亦善清谈,故其零星小品往往多轻清可喜之作。我以为读书人平日研究有得,欲发挥某种学理上的文章,如先把该问题与良朋作口头上讨论一二过,然后着手写下,以谈话式的笔调出之,则必能独饶风趣,必能引起读者之注意。你以为何如?
载第13期(1934年10月5日出版)
小品文的危机
……
鲁迅
仿佛记得一两月之前,曾在一种日报上见到记载着一个人的死去的文章,说他是收集“小摆设”的名人,临末还有依稀的感喟,以为此人一死,“小摆设”的收集者在中国怕要绝迹了。
但可惜我那时不很留心,竟忘记了那日报和那收集家的名字。
现在的新的青年,恐怕也大抵不知道什么是“小摆设”了。但如果他出身旧家,先前曾有玩弄翰墨的人,则只要不很破落,未将觉得没用的东西卖给旧货担,就也许还能在尘封的废物之中,寻出一个小小的镜屏、玲珑剔透的石块、竹根刻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动物、锈得发绿的铜铸的三脚癞蛤蟆,这就是所谓“小摆设”。先前,它们陈列在旧房里的时候,是各有其雅号的,譬如那三脚癞蛤蟆,应该称为“蟾蜍砚滴”之类,最末的收集家一定都知道,现在呢,可要和它的光荣一同消失了。
那些物品,自然绝不是穷人的东西,但也不是达官富翁的陈设,他们所要的是珠玉扎成的盆景、五彩绘画的磁瓶。那只是所谓士大夫的“清玩”。在外,至少必须有几十亩膏腴的田地,在家,必须有几间幽雅的书斋;就是流寓上海,也一定得生活较为安闲,在客栈里有一间长包的房子,书桌一顶,烟榻一张,瘾足心闲,摩挲赏鉴。然而这境地,现在却已经被世界的险恶的潮流冲得七颠八倒,像狂涛中的小艇似的。
然而就是在所谓“太平盛世”罢,这“小摆设”原也不是什么主要的物品。在方丈的象牙板上刻一篇《兰亭序》,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头,或供在云冈的丈八佛像的脚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指点,也不过令观者生一种滑稽之感。何况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功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他们即使要悦目,所要的也是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要坚固而伟大,不必怎样精;即使要满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
美术上的“小摆设”的要求,这幻梦是已经破掉了,那日报上的文章的作者,就直觉的知道。然而对于文学上的“小摆设”——“小品文”的要求,却正在越加旺盛起来,要求者以为可以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这就是想别人一心看着《六朝文絮》,而忘记了自己是抱在黄河决口之后,淹得仅仅露出水面的树梢头。
但这时却只用得着挣扎和战斗。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是一蹋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这种作风,也触着了满洲君臣的心病,费了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的文臣的笔锋,直到乾隆年间,这才压制下去了。以后呢,就来了“小摆设”。
“小摆设”当然不会有大发展,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明明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现在的趋势,却在特别提倡那和旧文章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为风雅了。
然而现在已经更没有了书桌;鸦片虽然已经公卖,烟具是禁止的,吸起来还是十分不容易。想在战地或灾区里的人们来鉴赏罢——谁都知道是幻梦。这种小品,上海虽正在盛行,茶话酒谈,遍满小报的摊子上,但其实是正如烟花女子,已经不能在巷堂里拉扯她的生意,只好涂脂抹粉,在夜里蹙到马路上来了。
小品文就这样的走到了危机。但我所谓危机,也如医学上的所谓“分利”(Krisis)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也能由此至于恢复。麻醉性的作品,是将与被麻醉者同归于尽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开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争斗之前的准备。
八月二十七日
载《现代》3卷6期(1933年10月出版)
谈诗
……
郁达夫
我不会做诗,尤其不会做新诗,所以新诗的能否成立,或将来的展望等,都谈不上。似闻周作人先生说,中国的新诗,成绩并不很好。但周先生的意思,不是说新诗可以不要,或竟教人家不要去做。以成绩来讲中国新文学的里面,自然新诗的成绩比较得差些。可是新的感情、新的对象、新的建设与事物,当然要新的人诗人才歌唱得出,如以五言八韵或七律七绝,来咏飞机汽车、大马路的集团和高楼、四马路的野鸡、机器房的火夫、失业的人群等,当然是不对的。不过新诗人的一种新的桎梏,如豆腐干体、十四行诗体、隔句对、隔句押韵体等,我却不敢赞成。因为既把中国古代的格律死则打破了之后,重新去弄些新的枷锁来带上,实无异于出了中国牢后,再去坐西牢;一样的是牢狱,我并不觉得西牢会比中国牢好些。
至于新诗的将来呢,我以为一定很有希望,但须向粗大的方面走,不要向纤丽的方向钻才对。亚伦坡的鬼气阴森的诗律,原是可爱的;但霍脱曼的大道之歌,对于新解放的民族,一定更能给与些鼓励与激刺。
中国的旧诗,限制虽则繁多,规律虽则严谨,历史是不会中断的。过去的成绩,就是所谓遗产,当然是大家所乐为接受的,可以不必再说;到了将来,只教中国的文字不改变,我想着着洋装,喝着白兰地的摩登少年,也必定要哼哼唧唧地唱些五个字或七个字的诗句来消遣,原因是因为音乐的分子,在旧诗里为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