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小文章(3)
八股文[本文选自《无相庵断残录》。]
……
施蛰存
在蝉隐庐书庄看到了廖柴舟的《二十七松堂集》,才知此书早已有了铅印本,遂以银六元买了回来。此书一向只知道有廖柴舟自刻本及日本文久二年刻本,两者俱不易得,今无意中忽获此本,觉得非常高兴。此本表纸题有“廖景黎家藏”字样。想是柴舟后人的家印本了。卷首有“重刊《二十七松堂全集序》”一篇,张日麟撰,说是“取邑中千钧一发之抄本,暨日本绝无仅有之刊本,互相磨勘,录成全帙,再付检(?)版”的,则虽然是铅印本,似乎也不可小觑了它,其价值之为“千钧一发”,一定是“绝无仅有”的了。
序文虽然不高明,可是原作者的文章之妙,却实在当得起“绝无仅有”之评。至于究竟如何妙法,我不想在这里多说。我所要特别提出来谈谈,同时也是我认为是廖柴舟的卓见者,都是他对于八股文的一些议论。
廖柴舟作《明太祖论》,是明亡以后第一个对于八股文提出反对的论调。他说“治天下可愚不可智”:
故吾以为明太祖以制义取士,与秦焚书之术无异,特明巧而秦拙耳,其欲愚天下之心则一也。故秦始皇以狙诈得天下,欲传之万世,以为乱天下者皆智谋之士,而欲愚之而不得其术,以为可以发其智谋者无如书,于是焚之以绝其源。其术未尝不善也,而不知所以用其术,不数年,天下已亡。天下皆咎其术之不善,不知非术之故也,且彼乌知诗书之愚天下更甚也哉!诗书者,为聪明才辨之所自出,而亦为耗其聪明才辩之具,况吾有爵禄以持其后,后有所图而前有所耗,人日腐其心以趋吾法,不知为法所愚;天下之人,无不尽愚于法之中,而吾可高拱而无为矣,尚安事焚之而杀之也哉?明太祖是也。自汉唐宋历代以来,皆以文取士,而有善有不善,得其法者,惟明为然。明制取士惟习四子书,兼通一经,试以八股,号为制义,中式者录之。士以为爵禄所在,日夜竭精敝神以攻其业,自四书一经外,成束高阁,虽图史满前,皆不暇目,以为妨吾之所为,于是天下之书,不焚而自焚矣。非焚也,人不复读,与焚无异也。焚书者,欲天下之愚,而人卒不愚,又得恶名;此不焚而人自不暇读,他日爵禄已得,虽稍有涉猎之者,皆志得意满,无复他及;不然,其不遇者亦已颓然就老矣,尚欲何为哉?故书不可焚,亦不必焚,彼汉高楚项所读何书,而行兵举事,俱可为万世法,诗书岂教人智者哉?亦人之智可为诗书耳。使人无所耗其聪明,虽无一字可读,而人心之诗书,原自不泯;且人之情,图史满前,则目饱而心足;而无书可读,则日事其智巧,故其为计更深而心中之诗书更简捷而易用也,秦之事可鉴也。故曰明巧而秦拙也……
这一段议论,真是既新颖而又精到。在我们今日读之,尤其可以得到现成的印证。现在世界上恰有两个国家,正在分头摹仿秦始皇与明太祖。一个是采取焚书政策的,虽然其民愚了没有不可知,但“恶名”却已传布了全世界;另外一个是用一种变相的制义来取士的,写文章的人只要能中了程式,就不惜用种种美名来荣宠他,或甚至用爵禄来羁縻他;虽然将来的成功如何不可知,但那些不在制义之列的文章,却实实在在早已被唾弃了。“秦拙而明巧”这个评断,我们是可以承认了。
不过说到这里,我觉得廖柴舟也有一点未能见到的地方。明太祖虽然以制义牢笼了文士,但亡明者却是不识字的流寇;瘳柴舟明白了了汉高楚项未尝读书,亦足以亡明秦,而忘记了明太祖在对付不识字人这一方面,也还是失败的。所以,我以为,焚书也好、制义取士也好,只要是文士,总是容易对付的,无论用的是软功或硬功、威肋或利诱,总有法子使他造不起反。生问题的倒还在于那些虽不识字而“心中之诗更简捷而易用”的人们,这些人是从“愚”起的,因为他们本来也不曾“智”过。秦始皇即使不焚书,他们也不会读书,明太祖即使提倡普及教育,他们也不见得有工夫来上钩。他们所需要的只是生活,能使他们生活,皇帝也;不能使他们生活的,干脆就揭竿而起了。此事与八股文实在并无多大关系也。
载《文饭小品》第6期(1935年7月出版)
说本色之美
……
林语堂
文章,文章,二字害人不浅。我想中国诗文的地位与西洋正相反。在中国,诗词之深入吾人的生活较普遍,而文章二字反足使普通人却走;在西洋,文章并不如中国之玄妙,而韵文之鉴赏反限于少数文人。这是以东西相比言之,若单论本国,自然也是作文比作诗普遍,能文比能诗者多。然而就诗而论,中国不但取士用诗,楹联巧对也用诗,射覆酒令也用诗,墨盒刻字也用诗,画家题画也用诗,才女择婿也用诗,毛厕题字也用诗——这些种种是西方所无,所以说诗之深入吾人生活比在西洋普遍。况且中国文人全集一翻,总是五七律绝占了一半,更非西洋文集所有的现象。诗之好坏且勿论,然一人在花前月下占了两韵佳句,登临旅次,偶尔吟成一绝,总是怡养性情,是好不是坏。
至于文,便不然。以中国与西洋相比,中国文章已成为文人阶级之专有品。若非操笔墨生涯者,必不敢过问,也不肯过问。故中国银行家不撰文,悬壶行医者不撰文,实业大家不撰文,甚至连政治家也不撰文。一说撰文,便是秘书文牍之事。盖一则银行、实业、政治各界一闻文章二字,则顾而却走,哪敢动笔;二则文章实在太难,宣言有宣言文,书面有书面文,启事有启事文,议论有议论文,其中有笔法,有体裁,有古董,有典故,有声韵,外人切切不敢问津。所以做一总督,也得靠一位郝先生饭碗才保得住,圣眷才见日隆。这都是因为中国文言之难,及文学观念之误。但此刻原因且不讲,但讲结果,结果是这样的:
(一)外国实业大家也要著书,如福特便是,中国实业家就未尝梦想过著书。虽然福特著作未必是亲笔,然而也不见得非一半由自己口述,书记笔录,再加修饰的。所以外国出版界,内容比我们丰富。
(二)政治家常有著作,如伯兴大将、劳易、乔治、顾立治、托洛斯基,都有洋洋巨著,将政治生活,记录下来,有叙事,有议论,对于一时政治,有重要的剖析。中国政治家便不见有同类著作了。(此中原因,除视文学为畏途外,一方是因为懒,又一方因为中国社会尚面子,尚虚伪,大家没有恕道,怕得罪人,也实在容易得罪人。)
(三)杂志文在西洋,不定是文人撰著,很多是各界人士本其人生经验或职业经验说话:救火队长叙述救火方法,航空署长叙述航空危险性,书店编辑叙述书店黑幕。在中国,如有杂志编辑请航空署长赐文,则其文必交由能文的秘书代作无疑,而秘书所作又必是八股无疑,如“航空者,今日救国之第一要策也”云云。
最后而最坏的结果,是使文学脱离人生,虚而不实。宣言等文既有专家代庖,专家必做得篇篇“得体”,既然“得体”,便是“应说尽说”,便非“心头所要说”,便是“你未说我先知你要说”,故无一句老实话,无一句读得。倘使有人于此昌言,文章不必得体,只须说老实话,务必使文学去浮言,重实质,而接近人生。幕僚师爷之饭碗也许要敲碎,但吾人可多读实话,少听放屁,举凡车行药贩经理皆敢为文,而一般文字范围得以放宽,内容可以丰富,这是一种好的现象。现行西洋名著,多非文人所作,或流浪者(Autobiography of a Super-Tramp)或探险家(Trader Hom)或江湖豪杰(Revolt in The Desert)等所作,甚有文理不顺而文章魔力极大者。我是最恶文人包办文学的。须知文人对于书文以外,全是外行,故作文非抄书不行,况且书本范围以内,书读通的人也实寥如晨星。只许这班人为文,则文风尤趋于萎弱、模仿、浮泛、填塞。欲救此弊,非把文学范围放宽,而提倡本色美不可。
其实在纯文学立场看来,文学等到成为文人的专有品,都已不是好东西了。历朝文体,皆起于民间,一到文人手里,即失生气,失本色,而日趋迂腐萎靡。《国风》之诗,本非文人所作,所以甚好。好好的楚辞,也越久越不像样,而沦为赋。赋被文人弄坏,于是有乐府。以后诗词戏曲的兴灭隆替,都是如此。到了明末,像冯梦龙、袁中郎倒看得起一般民谣山歌,以为在文人所作诗文之上。就是最好的小说,如《水浒》之类,一半也是民间之创作,一半也是因为作者怀才不遇,愤而著者自遣,排弃一切古文章笔法,格调老套,隐名撰著,不当文学只当游戏而作的。
所以袁中郎、李卓吾、徐文长、金圣叹等皆提倡本色之美;其意若曰:若非出口成章便不是好诗,若非不加点窜,便不是好文。金圣叹谓诗者心头之一声而已;心头一声有文学价值(如“悠然见南山”,“举头见明月”,“衣沾不足惜”之类)念出便是天下第一妙文;心头一声本无文学价值,任汝如何润饰,皆无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