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政飓风
一 歧路在前 本志各断
月黑风高,一只乌篷快船离开咸阳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吕不韦的快马密书,立即对郑国交代了几件河渠急务,从泾水工地兼程赶回咸阳。暮色时分正到北门,李斯却被城门吏以“照身有疑,尚须核查”为由,带进了城门署公事问话。李斯一时又气又笑,又无从分辩。照身制是商鞅变法首创,一经在秦国实施,立时对查奸捕盗大见成效,山东六国纷纷仿效。百年下来,人凭照身通行已成了天下通制。所谓照身,是刻画人头、姓名并烙有官府印记的一方手掌大的实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还有各式特殊烙印,标明国别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无分国别,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节,则一定要是本国照身。李斯从楚国入秦,先是做吕不韦门客,并非官身,一时不需要另办秦国照身;后来匆忙做了河渠丞,立即走马到任忙碌正事心无旁骛,忘记了及时办理秦国新照身。加之李斯与郑国终日在山塬密林间踏勘奔波,腰间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挤划摩擦得沟痕多多,实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无法辨认,原本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国官服楚国照身,分明违法,又该如何分辩。说自己是秦国河渠丞,忙于大事而疏忽了照身么?官吏不办照身,本身便是过失,任何分辩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对秦法极是熟悉,对秦吏执法之严更是多有体味,心知有过失之时绝不能狡口抗辩,否则,被罚十日城旦,岂不大大误事?
“如何处置,但凭吩咐。”
在山岳般的城墙根的城门署石窟里,李斯淡淡说得一句,甘愿认罚。不想,城门吏压根没公事问话,只将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着他的照身便不见了踪迹。李斯驰骋一日疲惫已极,未曾挺得片刻,已靠着冰冷的石墙鼾声大起了。不知几多辰光,李斯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煌煌风灯之下竟是蒙恬那张生动快意的脸庞。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话说罢,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来,大步走出石窟,钻进了道边一辆篷布分外严实的辎车飞驰而去。一路辚辚车声,李斯已经完全清醒,却只做睡意蒙眬一言不发。已经是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实在是蹊跷之极。蒙恬不说,李斯自然也不会问。可是,究竟所为何来?李斯却不得不尽力揣摩。大约小半个时辰,辎车徐徐停稳,李斯依然蒙眬混沌的模样,听任蒙恬背了下车。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个喷嚏,又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再揉了一阵眼睛,这才操着北楚口音惊讶地摇头大笑,“呀!月黑风高,阴霾呛鼻,如此天气能吃酒么?”
“这是西门坞,吃甚酒,上船再说。”
“终究咸阳令厉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气又笑,压低了声音:“谁与你周折,上船你自知道!”
“不说缘由,拉人上船,劫道么?”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大哥见谅。”
“好好好,终究三月师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跟着蒙恬向船坞西边走去。连日红霾,寻常船只都停止了夜航,每档泊位都密匝匝停满了舟船,点点风灯摇曳,偌大船坞扑朔迷离。走得片刻,便见船坞最西头的一档泊位孤零零停泊着一只黑篷快船,李斯心头蓦然一亮。这只船风灯不大,帆桅不高,老远看去,最是寻常不过的一只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紧缺之时独占一档?在权贵层叠大商云集律法又极其严明的大咸阳,蒙恬一个咸阳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请。”
方到船桥,蒙恬恭敬地侧身虚手,将李斯让在了前面。
正在此时,船舱皮帘掀起,一个身着黑色斗篷挺拔伟岸的身躯迎面大步走来,到得船头站定,肃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时了。”李斯一时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当秦王大礼。”嬴政又侧身船头,恭敬地保持着躬身大礼道:“船桥狭窄,不便相扶,先生稳步。”对面李斯心头大热,当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桥。一脚刚上船头,嬴政便双手扶住了李斯:“时势跌宕,埋没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头猛然哽咽了。
“先生请入舱说话。”嬴政恭敬地扶着拘谨的李斯进了船舱。
“撤去船桥,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声发令。
快船荡开,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雾之中。船周六盏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舱宽敞,厚毡铺地,三张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摆开。嬴政一直将李斯扶入临窗大案坐定,这才在侧案前入座。一名年轻清秀的内侍捧来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一躬身轻步去了。嬴政指着年轻内侍的背影笑道:“这是自小跟从我的一个内侍,小高子。再没外人。”
李斯不再拘谨,一拱手道:“斯忝为上宾,愿闻王教。”
嬴政笑着一摆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礼,这才轻轻叩着面前一摞竹简道:“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为文信侯总纂《吕氏春秋》。嬴政学浅,今日相请,一则想听听先生对《吕氏春秋》如何阐发,二则想听听先生对师门学问如何评判。仓促间不知何以得见,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处,尚请先生见谅。”
“礼随心诚。秦王无须介怀。”
“先生通达,嬴政欣慰之至矣!”
简洁利落却又厚实得体的几句开场白,李斯已经掂量出,这个传闻纷纭的年轻秦王绝非等闲才具。所发两问,看似闲适论学,实则意蕴重重,直指实际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学生,如何为别家学派做总纂?是你李斯抛弃了师门之学另拜吕门,还是学无定见只要借权贵之力出人头地?《吕氏春秋》公然悬赏求错,轰动朝野,你李斯身为总纂,如何评判此书?此等问题虽意蕴深锐,然回旋余地却是极大。大礼相请,虚怀就教,说明此时尚寄厚望于你。若你李斯果然首鼠两端,如此一个秦王岂能不察?更有难以揣摩者,秦王并未申明自己的评判,而只是要听听你李斯的评判,既给你一种选择,也给你一种冒险。也就是说,秦王目下要你评判学问,实际便是要你选择自己的为政立足点,若这个立足点与秦王之立足点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负,而如果与秦王内心之立足点背离,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实在地说,选择对了,未必壮志得遂;选择错了,却定然是一败涂地。然则,你若想将王者之心揣摩实在而后再定说辞,却是谈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见,也可能当真没有定见而真想先听听有识之士如何说法。秦王初政,尚无一事表现出为政之道的大趋向,你又如何揣摩?少许沉吟之际,李斯心下不禁一叹,莫怪师弟韩非写下《说难》,说君果然难矣!尽管一时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点:在此等明锐的王者面前虚言周旋,等于宣告自己永远完结。无论如何,只能凭自己的真实见解说话,至于结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搁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计学道轩轾,为文信侯代劳总纂事务。此乃李斯报答之心也,非关学派抉择。若就《吕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为:其书备采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以治学论之,《吕氏春秋》无疑皇皇一家。以治国论之,对秦国有益无害。”
“先生所谓皇皇一家,当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或可称杂家。”
“杂家?先生论定?文信侯自命?”
“杂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说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论定自家学派?”
“纲成君曾有一言:《吕氏春秋》,王道之学也。”
“文信侯自己,如何认定?”
“文信侯尝言:《吕氏春秋》便是《吕氏春秋》,无门无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门师学,先生如何评判?”嬴政立即转了话题。
“李斯为文信侯效力,非弃我师之学也。”李斯先一句话申明了学派立场,而后侃侃直下,“我师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与《吕氏春秋》相比,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为本体。《吕氏春秋》则以王道为主干,为本体,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两者之分水岭也。”
“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何意?”
“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仍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制至上。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治尚为本体’。当与不当,一家之言也。”李斯谦逊地笑笑,适时打住了。
“何谓一家之言?有人贬斥荀学?”嬴政捕捉很细,饶有兴致。
“他家评判,无可厚非。”李斯从容道,“斯所谓一家之言,针对荀派之内争也。李斯有师弟韩非,非但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评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这个韩非,倒是气壮山河。”
“秦王若有兴致,韩非成书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这个千古真法家如何个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阵,又回到了本题,“先生一番拆解,已然剖析分明。然嬴政终有不解:仲父已将《吕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诸于天下?”
李斯一时默然,唯有舱外风声流水声清晰可闻。嬴政也不说话,只在幽幽微光中专注地盯着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断然开口:“文信侯此举之意,在于以《吕氏春秋》诱导民心。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断然开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则,庶民对秦法,敬而畏之。对宽政缓刑,则亲而和之。此乃实情,孰能不见?敬畏与亲和,孰选孰弃?王自当断。”
“敢问先生,据何而断?”
“据秦王之志而断,据治国之图而断。”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肃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法制胜于《吕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诸侯盟主,与六国共处天下,则《吕氏春秋》胜于商君法制。此为两图,李斯无从评判高下。”
“先生一言,扫我阴霾也!”骤然之间,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极,转身高声吩咐,“小高子,掌灯上酒!蒙恬进来,我等与先生浮一大白!”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六盏风灯在漫天雾霾中直如萤火。这萤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无目标地从丰京谷漂进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两岸鸡鸣狗吠曙色蒙蒙,萤火快船才顺流直下回到了咸阳。
灯明火暖的厅堂,吕不韦听完了蔡泽叙说,沉吟不语了。
蔡泽已经有了酒意,一头白发满面红光地呷呷笑着:“文信侯怪亦哉!书不你忧之,书成亦忧之,莫非要做忧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阳南门那轰轰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吕氏春秋》一鸣惊天下,壮哉壮哉!”吕不韦却没有半点儿激昂亢奋,只把着酒爵盯着蔡泽,一阵端详,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吕氏春秋》当真有开元功效?”“然也!”蔡泽以爵击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拥戴,夫复何求矣!”吕不韦微微摇头轻轻一叹:“纲成君呵纲成君,书生气也。”蔡泽蓦然瞪圆了一双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动静?有人非议《吕氏春秋》!”“没有。”吕不韦摇摇头,“然则,恰恰是这动静全无,我直觉不是吉兆。”
“岂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吕不韦笑得一句,说了一番前后原委。
还在蔡泽一力辞官又奔走辞行之际,吕不韦依照法度,将《吕氏春秋》全部誊刻足本交谒者传车,以大臣上书正式呈送秦王书房。吕不韦之所以没有亲自呈送——那样无疑可直达秦王案头,并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种形式的回复——意图在于不使秦王将《吕氏春秋》看做一己私举,而看做一件重大国事。谒者当日回复说:秦王不在王城书房,全部二十六卷上书已交长史王绾签印妥收。三日后,吕不韦奉召入王城议事,年轻的秦王指着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顺带说了一句,文信侯大书已经上案,容我拜读而后论了。后来直至议事完毕,秦王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月余过去,年轻的秦王依然没有任何说法。后来,吕不韦在王城之内的丞相专署不意遇见长史王绾,这位昔日的丞相府属官默然相对,最后略显难堪地说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读书,只不知是不是《吕氏春秋》?说罢便抱着几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吕氏春秋》一入王城泥牛入海。
“于是,你决意公开这部大书?”
“时也,势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依秦王之奋发与才具,决然不是没读此书。沉沉搁置,分明大有蹊跷。反复思忖,吕不韦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则唯此一途,若是不为,老夫留国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
“文信侯,不觉疑心过甚么?”
“老夫一生阳谋,何疑之有?此乃时势直觉也,老哥哥当真不明?”吕不韦啪啪拍着大案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着感慨着,“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能对你我这等高爵重臣封锁了声气,要你不知道,你便不知道。仅此一节,目下之秦王便得刮目相看。说到头,谁也驾驭不了他。你,我,《吕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可一试。”“既然如此,老夫更是不明!”蔡泽呷呷嚷着也站了起来,“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彻,何须摆这迷魂阵也?又是著书立说,又是公然悬赏,惊天动地,希图个甚来!若无这般折腾,以文信侯之功高盖世,分明是相权在握高枕无忧。要借民心,多行宽政便是。一部书,能有几何之力?书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却还是忧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吕不韦突然笑了,几分凄然几分慨然,“若欲高枕无忧,吕不韦何须抛弃万千家财?今日剖说时势,非吕不韦初衷有变也,有备而为也。将《吕氏春秋》公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后将宽政义兵之学化入秦法,使秦法刚柔相济,真正无敌于天下……说到底,此乃一步险棋,不得已而为之也。”
“明知不可而为之!”蔡泽摇着头嚷了一句。
“不争也罢。”吕不韦淡淡一笑突然低声道,“今日老哥哥已打过了开场,《吕氏春秋》从此与你无涉。不韦将老哥哥请回,只有一事:立即打点,尽速离开咸阳。”
“哎——!却是为何?”蔡泽顿时黑了脸。
“纲成君!”吕不韦第一次对蔡泽肃容正色,“你也是老于政事了,非得吕不韦说破危局么?三个月来,被太后嫪毐罢黜的大臣纷纷起用。山雨欲来,一场风暴便在眼前。秦国已经成了山东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绾走,王翦走,李斯走,郑国也走。凡是与吕不韦有涉者,都走!实不相瞒,陈渲、莫胡、西门老爹与一班门客干员,半个月前已经离开了咸阳。纲成君,明白了?”
“嘿嘿,我等都走,独留你一人成大义之名?”
“糊涂!”吕不韦又气又笑,“你我换位,我拔脚便走。换不得位,纠缠个甚?我在咸阳斡旋善后,你等在洛阳筹划立足。两脚走路,防患未然。”
“啊——”蔡泽恍然点头一笑,“两脚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不。今夜便走。”
蔡泽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辞。”
望着蔡泽大步摇出庭院,吕不韦长吁一声软倒在坐榻之上。
次日清晨醒来,沐浴更衣后进得厅堂,吕不韦没了往日食欲,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绿的藿菜羹,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书房。这座里外两进六开间的书房,实际上是他这个领政丞相的公务之地,被吏员们呼为大书房。真正的书房,只不过是寝室庭院的一间大屋罢了。多少年来,清晨卯时前后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属官要在此时送来今日最要紧的公文,人来人往如穿梭;长史将所有公文分类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这间大书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开始批阅公文部署政务。曾几何时,清晨的大书房不知不觉的安静了,里外六只燎炉的木炭火依然通红透亮,几个书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书吏衣襟的窸窣之声,木炭燎炉时不时的爆花声,整个大厅幽静得空谷一般。从专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门甬道进入书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厅,吕不韦第一次觉得,朝夕相处的大书房竟是这般深邃空阔。晨风掀动厅门布帘,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徜徉片刻,吕不韦还是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静地重新咀嚼一遍《吕氏春秋》,再重读被秦人奉为圭臬的《商君书》。终有一日,有人要拿这两部书比较。直觉警示他,这一日近在眼前。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个亲信书吏匆匆走了进来。
吕不韦接过书吏从铜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纸,王绾的工整小篆扑入眼中:
门人王绾顿首:得尊侯离秦密书,绾心感之至。然,绾蒙尊侯举荐事王,业已十年,入国既深,又蒙知遇,今身在中枢,何能骤然撒手而去?绾不瞒尊侯,自追随秦王以来,亲见王奋发惕厉,识人敬士,勤政谋国,其德其才无不令绾折服备至。绾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临抉择,绾心不胜唏嘘矣!然,绾回思竟夜,终以为贵公去私为士之节操根基。绾事秦王为公,绾事尊侯为私。贵公去私,《吕氏春秋》之大义也,绾若舍公而就私,何以面对尊侯之大书?绾有私言,愿尊侯纳之:国事幽幽,朝野汹汹,尊侯若能收回《吕氏春秋》而专领国政,诚补天之功也!
“怪亦哉!”羊皮纸拍在案头,吕不韦长叹了一声。
王绾错了么?没错。自己错了么?也没错。这心结却在何处?依着吕不韦谋划,公示大书若不能奏效,诸士离咸阳便是第二步。吕不韦很清楚,王绾、王翦、李斯、蒙恬、郑国,还有丞相府一班能事干员,都是目下秦国的少壮栋梁。王绾已经职掌长史枢要,王翦、蒙恬已经是领军大将都城大员,李斯、郑国则正在为秦国筹划一件惊世工程。此中要害在于,除了蒙恬,这几个少壮栋梁都是吕不韦门下亲信。王绾是吕不韦属下年轻的老吏,王翦是吕不韦一力举荐的上将军备选人,更是奉了吕不韦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李斯更是吕不韦最器重的门客,郑国是吕不韦一己决断任命的总水工,两人都是泾水工程的实际操持者。如此等等,吕不韦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吕氏春秋》不能被当做治秦长策,届时这几个少壮栋梁一齐离开秦国,便将对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强大的压力,若秦王政要请回这些栋梁人物,必然得承认《吕氏春秋》的治国纲要地位。
从谋事成败说,这一步棋甚至比民心更为重要。
民心不能不顾,然也不能全顾。盖民心者,有势无力也,众望难一也。推行田制之类的实际法度要倚赖民心,然推行文明大义之类的长策伟略,民心便无处着力了。唯其如此,公示《吕氏春秋》而争民心之势,虚兵也。少壮栋梁去职离秦,实兵真章也。然则,令吕不韦预料不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绾第一个拒绝离秦,而理由竟是《吕氏春秋》倡导的贵公去私!更为蹊跷者,王绾最后还有“私言”,要他收回《吕氏春秋》而专一领国。第一眼看见这行字,吕不韦心头便是一跳。王绾虽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学上却历来推崇吕不韦的义兵宽政之说,断无此劝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无疑。果真如此,便是说,年轻的秦王政向自己发出了一个明确消息:收回《吕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虽然没说否则如何,可那需要说么?这个消息传递的方式,教吕不韦老大不舒坦。年轻的秦王政与吕不韦素来亲和,往昔艰难之时,老少君臣也没少过歧见,甚或多有难堪争辩。然无论如何,那时候的嬴政从来都是直言相向,吕不韦不找他去“教诲”,他也会来登门“求教”。即或是最艰危的时刻,嬴政对吕不韦也是决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愤然之色。曾几何时,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却不愿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蓦然之间,吕不韦心头一沉。
自嫪毐之乱平息,嬴政突兀患病,卧榻月余。吕不韦与秦王政的会晤,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大体一个月一次,每次都是议完国事便散,再也没有了任何叙谈争辩夤夜聚酒之类的君臣相得。吕不韦反复思忖,除了自己与嫪毐太后的种种牵连被人举发,不会有别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离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则,果真如此,这个杀伐决断强毅凌厉的年轻秦王如何又能忍了?半年无事,吕不韦终于认定:秦王政确实是忍下了这件事,然也确实与自己割断了曾经有过的“父子”之情,只将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对待了。如果说,别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这种心态,目下这件事却是再清楚不过——年轻的秦王再也不想见自己,再也不愿对自己这个三安秦国的老功臣直面说话了。
虽无酒意唏嘘,心头却酸楚朦胧。
吕不韦素来矜持洁身,不愿在书房失态,扶着座案摇晃着站了起来。走到了廊下,迎着清冷的秋风一个激灵,吕不韦精神顿时一振。转悠到那片红叶遍地枝干狰狞的胡杨林下,吕不韦已经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论,吕不韦对嬴政是欣赏备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辅国家,吕不韦处处呵护嬴政,事事督导嬴政,从来没有任何顾忌,该当是无愧于天地良知的。嬴政不是寻常少年,对他这个仲父也是极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赵姬无可奈何的事,只要吕不韦出面,嬴政从来没有违拗过。若非嫪毐之事给自己烙下了永远不能洗刷的耻辱,吕不韦相信,秦王政与自己会成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国主张有歧见,也都会坦坦荡荡争辩到底,最终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协力应事。此前二十余年,一直是吕不韦领政,显然的一个事实是:宽政缓刑在秦国已经开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证吕不韦之治国主张绝非全然不能在秦国推行。年轻的秦王亲政以来,也从来没有公然否定过宽政缓刑。然则,自嫪毐叛乱案勘审完毕,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离了僵持了……
“禀报文信侯:李斯从泾水回来,没有来府,上了王船。”
“李斯?上王船了?”
吕不韦愣怔良久,径自向霜雾笼罩的林木深处去了。
暮色时分,李斯匆匆来到了丞相府。
暖厅相见,吕不韦一句未问,李斯便坦然地简约叙说了不意被请上王船的经过。末了,李斯略带歉意地直言相劝,要吕不韦审时度势,与秦王同心协力共成大业。吕不韦笑问,何谓同心协力?李斯说得简洁,万事归法,是谓同心协力。吕不韦又是一笑,足下之意,老夫法外行事?李斯答得明白,《吕氏春秋》关涉国是大计,不经朝会参酌而公然张挂悬赏一字师,委实不合秦国法度;宽政缓刑之说,亦不合秦法治国之理;文信侯领政秦国,该当恪守秦法,专领国事。吕不韦不禁一阵大笑:“足下前拥后倒,无愧于审时度势也!”李斯神色坦然道:“当日操持《吕氏春秋》,报答之心也;今日劝公收回《吕氏春秋》,事理之心也;弃一己私恩,务邦国大道,时势之需也,李斯不以为非。”
“李斯呵,言尽于此矣!”吕不韦疲惫地摇了摇手。
一番折辩,李斯只字未提吕不韦密书,吕不韦只字未问李斯的去向谋划。两人都心知肚明,门客与东公的路子已经到了尽头。吕不韦一说言尽于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毕竟,面前这位已显颓势的老人曾经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随这个老人走下去了。
“李斯呵,老夫最后一言,此后不复见矣!”
“愿闻文信侯教诲。”
默然良久,吕不韦叹息了一声:“足下,理事大才也。认定事理,审时度势而追随秦王,无可非议。然则,老夫与足下,两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语矣!既尚事功,更尚义理,事从义出,义理领事,老夫处世之根基也。老夫少为商旅,壮入仕途,悠悠六十余年,此处世根基未尝一刻敢忘也!宽政缓刑,千秋为政之道也。《吕氏春秋》,万世治国义理也。一而二,二而一。要老夫弃万世千秋之理而从一时之事,违背义理而徒具衣冠,无异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为哉!”
“文信侯……”李斯欲言又止,终于起身默默去了。
踽踽回到寝室,吕不韦浑身酸软内心空荡荡无可着落,生平第一次倒头和衣而卧,直到次日午后才醒转过来。寝室女仆唏嘘涕泪说,大人昨夜发热,她夜半请来府中老医,一剂汤药一轮针灸,大人都没醒转,吓死人也;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身莫赎。吕不韦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寝报医有功,如何还能胡乱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已经没事了。说罢霍然起身,惊得女仆连呼不可不可。吕不韦却呵呵笑着走进了浴房,女仆顾不得去喊府医,连忙也跟了进去。半个时辰的热汤沐浴,吕不韦自觉轻松清爽了许多。府医赶来切脉,说尚需再服两三剂汤药方可退热。吕不韦笑着摇摇手,喝了一鼎浓浓的西域苜蓿羊骨汤,出得一身大汗,又到书房去了。
“禀报丞相:咸阳都尉请见。”
“咸阳都尉?没看错?”
“在下识得此人,是咸阳都尉。”书吏说得明白无误。
“唤他进来。”吕不韦心头一动,脸色沉了下来。
片刻之间,厅外脚步腾腾砸响,一名顶盔贯甲胡须连鬓的将军赳赳进来,一拱手昂昂然高声道:“末将咸阳都尉嬴腾,见过丞相。”
“何事呵?”
“末将职司咸阳治安,特来禀明丞相:南门外人车连日堵塞,山东不法流民趁机行窃达六十余起,车马拥挤,人车争道,踩踏伤人百余起。为安定国人生计,末将请丞相出令,罢去南门外东城墙《吕氏春秋》悬赏之事。”
“岂有此理!”吕不韦顿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依着法度惯例,一个都尉见丞相府的属署主官都是越级。咸阳治安纵然有事,也当咸阳令亲自前来会商请命,一个小小都尉登堂入室对他这个开府丞相行使“职司”,岂非咄咄怪事?明知此事背后牵涉甚多理当审慎,吕不韦终究还是被公然蔑视他这个三朝重臣的方式激怒了,冷冷一笑拍案而起,“南门之事,学宫所为。学宫,国命所立。都尉尽可去见学宫令,休在老夫面前聒噪。”
“如此,末将告辞。”都尉也不折辩,一拱手赳赳去了。
吕不韦脸色铁青,大步出门登车去了学宫。在天斟堂召来几位门客舍人,吕不韦简约说了咸阳都尉事,并明白做了部署:无论生出何种事端,南门悬赏都不撤除,除非秦王下书强行。舍人们个个愤然慨然,立即聚集门客赶赴南门外守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