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文则栋迅速离开窗子,躲进榕树下。他知道,如果让赖瑞轩看到自己在墙外偷听,俩人的关系将进入水深火热,自己的民兵营长位子可能不保,毕竟赖姓家族在澳头村根深蒂固。
文则栋回到家,一句话不说,妻子拿来饭他也没心思吃。
文昌平见阿爸似乎心事重重,端来一杯水,送到文则栋手上说:“阿爸,你昨天在海滩,当着全村人还有警察的面,把赖瑞轩晾在一边,我看着心里真解气。”
文则栋听了儿子的话,坐直身子睁大眼睛盯着文昌平。
“细毛仔懂什么?”
“阿爸,我懂,我长大了。民兵营长在村里又不是多大的官,大事小事还是要听支书的。不过,我看出来了,昨天赖家父子三人心里都憋着气呢。”
“憋什么气?”文则栋听了文昌增的话不由警觉起来。
“你还没看出来?昨天你把赖瑞轩晾在一边,不理他,在海边的人谁没看出来。赖瑞轩的脸都青了,他回村路上踢石头,脚指头都踢出血了,这不是他心里憋气是什么?”
文则栋惊异地望着文昌平,发现他真的长大了。
“赖子强和赖子欢什么反应?”
“他俩都该看出赖瑞轩心里不痛快了。”
“你刚才说真解气,给我说说怎么解气?”
文昌平见阿爸问自己,来了精神,思索片刻说道:“从小到大,我一直听你的话,要我跟着赖家兄弟玩。小时候我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像个屁颠颠的书僮、跟班、马仔。其实就是条跟屁虫,唯唯诺诺,不敢大声说话,叫我向东我不敢往西。我清楚记得读二年级发生的事,这件事让我终生难忘,也是我终生耻辱。你从广州给我带回一支玩具枪,我清楚记得是三羊牌的。那时候谁有真的玩具枪呀?顶多是木头的,你给我真的玩具枪,别提我有多自豪了。我拿去村里玩,在小朋友面前炫耀,可是没玩一顿饭功夫,让赖家兄弟看到了。赖子强说让我看看,我递给他,他拿在手里看了一会,被赖子欢抢在手里转身往家跑,赖子欢跑回家藏起来不见了。我跟赖子强要,他说不是我拿的,想要你去找赖子欢。于是我去找赖子欢,没想到赖子欢不但不给枪我,兄弟俩还把我关在房里打了一顿,警告我以后不许要枪,也不许告诉家里大人,要不然以后见我就打。我哭着跑回来告诉你,拉着你的手帮我要回来。当时你听了也很气愤,立即牵着我去找赖家兄弟。可是,你走到村口,还没到赖家,停住脚对我说,仔呀!咱不要了,回头我再给你买一把。我听了你的话,赖在地上大哭说不要,只要这支。可是你不但没有帮我去要回枪,却把我摁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阿爸,你知道那时我有多委屈,有多伤心吗?我不明白你不帮我要回本属于我的东西,却还要打我。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如一根刺插在我心里,无法拔除,或如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让我喘不出气来。很长时间想不明白,你明明知道那把枪是我的,而且是你亲自买的,却还要打我。长大后我明白了,你一直是看着赖瑞轩的脸色活着,我活在赖子强兄弟俩脸色里,其实不仅我和你,村里好多人家都被赖家欺负。”
“来。昌平,吃饭,不说了。”文则栋打断文昌平的话,柔和地招呼儿子吃饭,他内心欣慰,儿子确实长大了。
“他爸,不要得罪支书,赖家在村里有势力,族人多,不要和他们斗,这世道弄得人心惶惶,都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文则栋的妻子列翠萍听到爷俩对话,忧心忡忡地说。
“儿子,你以后仍要和赖家兄弟保持原有的关系,大人之间的事你不要放在心里。”文则栋听了妻子的话,若有所思地对文昌平说。
“阿爸,今晚批斗方芋,真的要把他定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吗?我看方芋不像反革命,古老虾像。”文昌平望着文则栋小声说道。
“你的心里不是方芋和古老虾两个人谁像反革命,你是因为方芋的女儿方细妹。”文则栋说这段话时目光瞟一眼妻子,看到她黝黑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皱起眉头。想起方婶白白净净的脸,再看妻子的脸和一双榕树皮一般粗糙的手,心里生出几分厌恶。文则栋重新调整思路接着刚才的话对文昌平说:“我警告你,方家的女儿你不能想,她是地主的女儿,碰不得。一旦碰了就是惹祸上身,她会像一副沉重的镣铐锁住你;会像一盆污水泼在你身上,永远洗不干净。”文则栋声色俱厉地说。
文昌平在文则栋严厉的目光下垂下头,不再敢想方细妹,却想起虾仔。
晚饭后,高音喇叭里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不用召唤,村民们自觉肩扛手提长短不齐的凳子走出家门来到场院。
季节入夏,夜晚已然没了凉意,烦躁的溽热提前来了,知了不知疲倦,又声嘶力竭。老者望着天空,找不到星星,心里默念,今夜会下雨。
场院大门口和主席台高挂两盏汽灯,咝咝喘着粗气,将场院照得雪亮,大小飞蛾绕灯盘旋飞舞。飞蛾撞在灯罩上,“啪啪”声响。地面锅盖大的阴影里躺着几具尚在蹬腿颤翅的蛾虫。
身着或黑或灰的男女陆续走进院内,人们鱼贯而入默默放下凳子坐下来。老人聚一堆,拿出一米长的竹水烟筒装填烟丝,玉米缨子搓成的火媒子点燃烟丝,干瘪的嘴唇堵住竹筒,两腮鼓起收缩,像蹲在岸边的青蛙。
当看到身背纲枪的民兵威武地站在院门两侧,说笑的人立即闭嘴,脸上表情变得木纳愚笨。离开竹筒的瘪嘴喷出浓浓的烟雾,瘪嘴再次塞严竹筒,竹筒内立即发出咕噜噜的流水声,之后用力“噗”吹出烟丝,竹筒在围聚的男人手里传递。妇女小媳妇聚在一处,手上纳着鞋底或拧纺线砣子,她们小声说话,不时发出“吱吱”偷笑,又抽空将目光投向土台子,观察笑声有没有传到端坐在主席台上赖瑞轩文则栋耳朵里。主席台上会计治保主任等几个村干部表情肃穆,默不做声,似乎都在等待什么事发生。
方婶远离人群,独坐暗处。她想起傍晚发生在大队部的事,心头“砰砰”乱跳,目光不敢直视主席台。在她眼里,表情严肃的赖瑞轩,像潜伏在草丛里的豹子,随时要扑过来,将自己撕咬成碎片。方婶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将目光瞟过去,担心他会扑过来。她似乎看到赖瑞轩微眯的眼睛时常瞟向自己,目光尖利像麦芒,刺中她的心,不堪疼痛。方婶肃然端坐,低垂眼皮,不敢让目光乱跑。
虾仔陪着阿妈靠墙坐在另一侧,母子手心各捏一把汗。他为阿爸担心的同时,又不失时机在人群里寻找方细妹,仅看到方婶坐在远处角落,没看到方细妹,想到她没来会场,心里生出几分牵挂。
文则栋开始与赖瑞轩并排而坐,之后站起身倒背双手土台边来回走动,从赖瑞轩背后睨视他背影,心底发出冷笑。目光扫视台下,看到方婶垂头丧气失魂落魄缩在黑暗里,文则栋将赖瑞轩和方婶的身影连在直线上,让赖瑞轩的身影覆盖了方婶,心里发出一丝淫笑。
当文则栋看到会场上陆续坐满了人,他微笑地走到赖瑞轩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赖瑞轩并不看他,表情依然严肃,微微点点头。
文则栋拿起包裹红绸布的话筒说:“社员同志们,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台下村民停止各自手上的动作,抽水烟的放下竹筒,纳鞋拧线的将鞋底线砣子塞在屁股下,黑压压的人头在白炽的灯光下攒动,如浮出水面晒太阳的鱼群。
“带反革命分子方芋古老虾上台。”文则栋高喊。
台下骚动起来,人们伸长脖子四处寻找,见四个民兵分别架着方芋和古老虾走上台,分两侧站定,在他们头上戴上尖尖的高帽子,像教堂两个尖顶子。
“今天澳头村委召开批判大会,首先由村支书兼村委书记赖瑞轩讲话。”文则栋说。
文昌平穿着整齐,左右顾盼。崭新的草绿色军服,崭新的军帽,五指宽的皮带扎在腰间,看起来干净利落,像刚入伍的战士。
赖瑞轩清清嗓子,嘴巴挨近裹着红绸布的话筒说:“乡亲们,今天咱村召开批斗会,批斗方芋和古老虾这对现刑反革命分子。近阶段,我村的阶级斗争是相当残酷的,复杂的。有的明火执仗,以攻为守;有的藏得很深,伺机反扑。我们必须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有把握地打好这一仗。方芋,古老虾这对反革命分子,对共产党,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怀着无比仇恨,我们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对敌人决不能心慈手软,要把他们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下面让方芋和古老虾分别进行认罪表态。”赖瑞轩说完,将话筒递给文则栋。
“老虾,你先讲。”文刚栋将话筒伸在老虾鼻子下。
“我对不起赖支书、文营长亲切教诲……”老虾没敢抬头,说完这几句话,便闭了口。
“方芋,你来说。你要有好的认罪态度,争取得到党和人民宽大处理。不要像某些人那样避重就轻,认罪态度不明朗。”文则栋说这番话的时候,狠狠剜一眼老虾。老虾如被蜂蜇,身子哆嗦,张了张嘴,想对文则栋说:“文营长,我……”由于双臂被高高架起来,疼痛难忍,不能顺利将心中想说的话表达出来,仅张了张嘴,喉结蠕动几下。虾仔知道阿爸忍受痛楚,心如刀割,眼泪无法控制,噼里叭啦往下掉,又不想让阿妈看到,其实此时阿妈双手抱头埋进膝间,双肩耸动。娘俩无助地感受着亲人倍受折磨,却又不敢有任何语言以及行动,还不能让旁人看出来伤心。
话筒伸到方芋嘴边,方芋的两条细胳膊被两名身强体壮的民兵架过头顶,瘦弱的身体几乎要离开地面,仅脚尖着地。原本瘦小的头无力垂挂在胸前,见话筒伸过来,勉强抬起头。人们看方芋花的白头发像一团枯菜叶子,额头拧成团的皱纹里挤满汗水,汇聚沿两鬓滴落。
方婶抬起头,睁开眼睛,她看到老伴瘦削苍白的脸,在灯光下如刷在墙上的白色标语,方婶心碎了。
方芋张开嘴唇时,一直紧闭的眼皮启开一条缝,当他看到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不由一阵晕眩。他连忙闭上眼,稍微稳定心神,才又睁开眼,艰难地扫视黑压压的人头,看到老伴龟宿在角落里,身边没有女儿,心里顿时轻松许多。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此时的狼狈相,却无法控制内心的酸楚,强忍即将要涌出眼眶的泪水,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掉眼泪,如果让女儿知道自己当着众人流泪,她一定会伤心的。”
台下所有目光集中在方芋张开的嘴和上下蠕动的喉结上,等待听他认罪的话。
可是,方芋睁开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同时合上了,像一只被骚扰的蚌,合上盖子,闭得紧紧的,眼睛和嘴巴周边拥挤的皱纹向外扩张。
赖瑞轩意在看方芋认罪态度,有意寻找从轻处理他的方法,放他回家。可是他见到方芋像一条死鱼闭口不言,心里生出怒火。要是搁在昨日,方芋敢如此轻蔑的态度对待批斗会,赖瑞轩心头的火定会当场爆发,此时他却把火按下了。
文则栋没说话,他在等赖瑞轩表态。对于方芋文则栋另有打算,于是,文则栋站在台边和民兵小声说话,假装没看见方芋拒不配合。
“押下去吧!”赖瑞轩小声对架着方芋的两个民兵说。
众人伸长脖子等方芋认罪,可是他没说话被揪下台,大家都觉得有些失望。
赖瑞轩不再说话,他心里始终挂着下午那件事。究竟是窗外偷听?心情有些烦乱。
“下面有没有群众对方芋和古老虾的反革命罪行进行揭发和批判的,大家踊跃发言,说错了不要紧,我们主要是帮助和改造方芋和古老虾。”
台下有小小骚动,你推我我推你,有人轻声嬉笑。有一个中年人站起来要发言,被他旁边的妻子硬拽下去,引来哄笑。赖瑞轩见没人发言,顺手将话筒交给文则栋。
“你说几句吧!”
文则栋点头哈腰的接过话筒。
赖瑞轩初时以为文则栋仅会简短说几句,没想到他竟讲了半个小时,赖瑞轩心里大为光火。尤其看到台下群众听得认真仔细,赖瑞轩连连干咳提醒文则栋快点,好不容易听到他转到结束语。
“今天批斗会开得很成功,方芋和古老虾两个反革命分子的罪行,将作为我们澳头村上报县里的重要典型,他们的罪行交给上级部门去审定。在批斗会临将结束之际,我传达县武装部的通知。关于加强对青少年防腐蚀教育的安排,预防偷渡事件在我们村里发生。这项工作由我亲自抓落实,各位乡亲父老要主动配合,发现情况立即向我报告,更主要是要向赖支书汇报。”文则栋说到这里转脸看着赖瑞轩,脸上挂一副谦恭的微笑。他说:“支书,你还有没要指示的?关于加强沿海农村青年教育方面?”
“不说了吧!大伙出一天工,也累了,早点回去睡觉。这样吧!你把民兵夜间巡逻的工作再安排一下。”
“还是您安排吧!”
“你是民兵营长,这事你作主。”
“你是支书,你指示!”
“也没什么指示的,安排好夜间巡逻以及看守工作,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捣乱,主要是不能让反革命分子跑了。”
“好,我会后再重点安排,散会。”文则栋对台下村民说道。
文则栋转身离开时,心里恶狠狠地骂道:“屌你老母,叫你指示你就指示,真把自己当行政首长了,老子迟早让你仆街(倒霉)。”
村民们听到散会,没有一哄而散,按往常惯例,大会结束有人领口号,可是今天已经宣布散会,却无人领喊。人们愣怔片刻,目光在台上寻找文昌平,他是平时最积极,然后是赖子强两兄弟。但是台边不见他们身影,支书和文则栋以及其他村委成员已经起身离开主席台,众人这才面带失落拎起板凳慢慢散去。
文昌平在方芋和古老虾押上台便离开了会场。
文昌平看到方婶一个人坐在角落,不见方细妹,想到她是一个人在家,心头腾地一跳,热血从脚底往上涌,经过眼眶,眼前迷蒙,激动和兴奋交织冲撞,体温像温度计插进沸水,身体如打摆子发出间歇性的颤抖。文昌平按捺住心中潮起的波浪,慢慢将身子缩进挂汽灯的木柱阴影下,停留片刻,见赖子强两兄弟并没有注意自己,慢慢退出会场。
兴奋和激动交织冲撞,使文昌平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恍惚、迷离、晕眩,眼前事物模糊不清,双脚如踩在浆糊里,拔出左脚,陷入右脚。
方细妹的家在村子顶头一家,要穿过整条澳头村,要过一座木桥。文昌平一路小跑如腾云驾雾,引来狗吠,同时有两条狗尾随撵来,自家的狗也混迹其间,文昌平大喝一声,自家的狗这才停止叫唤。
狗叫声,使文昌平飘浮的心慢慢回稳,脚下不再飘浮。
山风从山坡漫卷铺展,吹过竹林碾过荔枝林;榕树叶肥厚而雍容,不紧不慢碰撞出不慌不忙的响声。凉风让文昌平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他想起阿爸的警告,大脑“咯吱”紧了一下,如捏了自行车手刹,刹住脚下急速的步子。他回头看来时村道,淹没在树梢漏下的月色里,支离破碎斑斓迷漓。望着要去的方向,支离破碎斑斓迷漓,文昌平忘了哪是来路哪是去路。他想让大脑冷静下来,眼前浮现出方细妹脸颊两个酒窝,他看到她独自端坐在浊黄色的灯影下,剪影映在墙上,凝立不动。文昌平甩了甩头,没有犹豫,他又一次让自己鼓足勇气,大步往方家走去。
方细妹不敢去会场,不敢看到阿爸被两个民兵驾着双臂的惨状,她从阿爸皱起的眉头中感受到双臂被用力往上掀的疼痛,她的心会流血。往常批斗会完了阿爸还能回家的,她可以给阿爸揉捏青紫的手臂,可是,如今他被关起来不让回来,让她更加担心和牵挂。她不知道今晚的批斗会完了,阿爸能不能回家,一定会饿肚子。阿妈下午去场院给阿爸送饭回来,神情恍惚、问她给阿爸的饭送到了吗?阿妈一声不吭。方细妹以为阿爸出事了,吓得她“哇”地哭出来,阿妈告诉她,阿爸没出事,这才让方细妹破啼为笑。可是看阿妈神色有异,其中一定有隐情,有一种不详预感,觉得阿妈并没将饭送到阿爸手上。阿爸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了,吃不上饭,怎么受得了,越想越让方细妹的心揪起般疼痛。于是,方细妹想到给阿爸做的吃的,后半夜民兵看守松懈时候悄悄给阿爸送去。仓库后墙有一个透气窗,割牛草时看到的,虽然离地面比较高,但从窗口可以将饭偷偷递进去。
此时,方细妹正在灶房给阿爸煲虾干粥。虾干是去年存下的,已经变色,全家不舍得吃,留存至今。
火苗粉红,细弱猫舌,轻舔瓦罐底座。方细妹坐在灶前一张竹编椅上,闪动的火苗将她两颊映出两团暖色,长睫毛将大眼睛衬出两团黑色暗影,愈加明艳动人。当热气将瓦罐盖顶得叮叮作响时,撤出灶下几根干柴,减少明火。阿妈教过她,文火煲粥没有燥气,更具营养。方细妹起身来到院里,水缸前舀水洗手。
这时候,方细妹听到急怒的狗吠声从村头往这边移动,下意识地看一眼院门,见上了门闩,这才放心。她边洗手,边侧耳听村里动静。同时唤几声自家的花狗,没有回应,一定是跑出去疯了。
狗吠由焦躁狂怒变得柔和的时候,方细妹知道不是外村人,便没在意。出于警觉,她仍侧耳搜听村道上的动静。
夜风掠过竹林树梢,滑过自家屋脊,院子里盘旋数遭,爬过围墙,缠绕枝杆叶蔓,走了。
这时,她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在自家院外停住了。方细妹站在院里,愣愣地听着院外动静,她似乎听到站在院外的人粗重的喘气,心缩紧了,忙抄起靠墙一根扁担,惊恐的盯着木门。
文昌平就站在门外,他的眼睛穿过缝隙往院内窥探。
方细妹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文昌平站在门外调匀呼吸,拉扯整理绿军装前后襟,又端正头上折痕清晰的军帽,轻轻咳嗽一声,伸手敲门。
“细妹,是我,文昌平。”文昌平揉细嗓门,略带颤音。
方细妹听出是文昌平声音,吊起的心放下大半,起码不是陌生人。同时,她的大脑冒出一个问号,黑灯瞎火的,他来干什么?心是放下了一半,却提起另一半。
“么也事?(什么事)”方细妹没有放下手中的扁担。
“你开开门,我有事找你。”
“有事你在外面说!家里就我一个人,不方便。”
如果是平时,或者在白天,方细妹不敢对文昌平说这么生硬话,她不能不考虑他是民兵营长的儿子,不敢轻易得罪他。
“细妹,我来是说关于方伯伯的事,你快开门,不能让外人听到。”文昌平压低嗓门,显出非常焦急的语气说。
文昌平想到方细妹不会轻易开门,要想打消她疑虑,惟有抛出她最关心的
事。
果然,方细妹听说是阿爸的事,连忙扔下扁担,快步来到门边,手放在门
闩上。
“我阿爸怎么了?”
“你让我进来说:这件事不能让外人听到。”
方细妹颤抖的手刚拔掉门闩,文昌平立即推门侧身挤进来。
文昌平进门后,方细妹顺手拉开院门,她用身体挡住一扇,防止文昌平关门。俩人站得搂,方细妹闻到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家里有外人吗?”
“阿妈去场院开会了。”
“进来说吧!让别人听到,我就是与你们私通罪。”
“我阿爸犯了什么罪?”方细妹见文昌平紧张的神情,以为阿爸真的出事了,挡住木门的身子移开一些。
“这事可大了,你阿爸这次可能要出大事。”文昌平说着话乘方细妹愣神之机,关上门。
“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细妹焦急地问完这句话,立即由焦急变为懊悔。阿妈去场院开批斗会,如果阿爸有事,阿妈能不回来说吗?
正当方细妹懊悔时,文昌平关上门,要插上门闩,方细妹连忙伸手按住说:“不要闩门,我阿妈要回来了。”
前屋光线暗淡,仅灶房里有一团浊黄的光,洒出来。
方细妹伸手阻止文昌平上闩门,忙乱中手碰到他的手,文昌平浑身颤抖了一下。两只眼睛直直地落在她撑开的手上,浊黄的光线里,方细妹的手细白的手背上一个个窝窝,像一朵朵小花无拘无束地盛开。
方细妹看到文昌平神色有异,想撤回手,又怕他插上门闩,正当她左右为难时,文昌平的嘴已经贴在她手背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细妹……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手……”
文昌平的嘴在方细妹的手背上胡乱亲吻,咂咂有声。
方细妹如手背溅上一滴滚油,“啊”一声尖叫,缩手逃开,手背在身后衣襟上猛擦。
文昌平跟过来,急促地说:“细妹,你别走……”
方细妹大惊失色,转身想往后屋跑,可是后屋黑灯瞎火,她停住脚步,想转身往有灯光的灶房跑,文昌平尾随紧步相随。
“细妹,你别跑,我有话跟你说……”
“你出去,你是坏人……”
没等方细妹说完这句话,被文昌平从身后拦腰抱住。慌乱中她的脚踢倒靠在墙边的竹片扁担,扁担斜刺飞进灶房,刮倒灶上粥煲,“哐啷”一声闷响,瓦煲碎裂,热腾腾的粥水流了满地,蜷曲的虾干随粥水流淌。
方细妹再次尖声惊叫,同时大声呼救:“来人呀!有坏人呀!”
文昌平在她呼救声中脸色陡变,扑在她身上双手死命捂住她的嘴。
“细妹,你不要叫……我是真心喜欢你……”
方细妹嘴被捂住,口不能言,惟有喉咙里“呜呜”出声,泪花飞迸,眼睛惊恐地盯着文昌平,惟一能做的是拼命蹬腿和死命摇头。
“细妹,如果你听我的,我叫阿爸放你阿爸出来。”
方细妹被文昌平压在身下,挣扎不脱,听到文昌平说的话,愣了一下,停止蹬腿,眼睛死死盯住他。
见方细妹不再挣扎,文昌平以为她同意了,放开捂她嘴的手。
“文昌平,你这样……欺侮我,我会恨你一辈子……”
文昌平见方细妹伤心哭泣,心生犹豫。他没想过事情会搞得这么糟糕,尤其灶上瓦罐打翻弄得满地狼籍,把文昌平想象中的美好情景破坏得一干二净。他想起身放开方细妹,当看到她起伏的胸部,心底再次窜起热浪,这股热浪与在场院想起她涌出的欲望汇集交聚,让他再度目光迷离,好像有一团浓雾飘浮在眼前,脸上呈现醉酒的潮红,鼻翼两侧青春痘饱满涨大,似鼓涨的苞芽要破壳。
终于,文昌平微颤的双手,落在方细妹起伏如波的胸上。
方细妹停止挣扎是听到文昌平说能放阿爸出来,当文昌平双手按在她胸上,让她再度惊恐万状如临大敌,双手本能地推拒。而此时的文昌平如一头失去理智的疯牛,将方细妹的双手压在身后,不让她动,全身伏在她身上,钳住她乱蹬的双腿,开始从容地亲她脸颊和耳垂,一只手伸进去揉搓她乳房。
方细妹躺在地上,全身冰凉,有一条蛇在胸上游移,从胸部往下,游到腹部,扯脱她的裤带。
方细妹想用最后一丝力气喊阿妈,阿爸来救她,却没能喊出来,喉咙口似乎被一团棉絮堵住了。
文昌平腾身扯脱崭新的绿军裤,重新压在方细妹身上。
经过几番挣扎,听到方细妹“啊……”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划破沉寂的夜空,水边蛙鸣也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停了,“扑通扑通”跳进溪内躲起来。
泪水模糊了方细妹睁大的双眼,空洞而又无助地盯着漆黑的天空,双腿胡乱蹬踢,软弱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开了。
方细妹阻止文昌平闩门,转身逃跑,文昌平担心她逃进后屋闩门,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便没来得及闩门。
来人站在前屋黑暗里,借微弱灯光,顺手在墙脚捡起雪亮的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