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一部:黑色裂变(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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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算六国(3)

吴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向前看着楚悼王遗体,怎能料到如此巨变?突闻异动回过身来,已经是连中三箭。那时候,江乙清楚地看见吴起高声呼喊着:“楚王——变法休矣!”踉踉跄跄地冲到楚悼王遗体前,紧紧抱着楚悼王的遗体放声大哭……对吴起恐惧已极的贵族们此刻已经完全疯狂,一片声高喊:“射杀吴起!射杀吴起!”贵族家兵们本来就不是战场厮杀的军队,箭术平平,又在慌乱之中,一阵狂乱猛射,竟将吴起与楚悼王的遗体射成了刺猬一般,长箭纠葛,根本无法分开。

大乱之后,楚悼王的葬礼迟迟无法进行。太医们愁眉苦脸地折腾了三天,竟还是无法分开楚悼王与吴起的尸体,若要分开,便得零刀碎割。太子芈臧痛彻心肺,觉得这是楚国的奇耻大辱。愤怒之下,芈臧下令追封吴起为安国君,将父王与吴起合葬了事。三月之后,太子即位称王,这便是楚肃王。一即位楚肃王便秘密筹划,将吴起训练的八万精锐新军调回郢都,一举捕获参与叛乱的七十三家贵族大臣的家族两千余口,以“毁灭王尸,叛逆作乱”的罪名,将两千余口贵族一次全部斩首。

那是楚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屠杀,江乙记得自己从刑场回来,呕吐得三天都没能吃饭。他对吴起佩服景仰极了。一个人能在那么紧急的时候想出那么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后使仇敌全数覆没,这种智慧当真是难以企及。是啊,吴起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生具应对仓促巨变的天赋。仓促之间便立即清楚,自己手无寸铁,纵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杀,当是必死无疑,能做的也只有将阴谋家卷进来,使他们与自己同归于尽,自己也得以复仇。

吴起的复仇愿望实现了,楚国的变法夭折了。从那以后,谁也没觉得有什么疾风暴雨,楚国就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回到老路上去了。江乙始终没有想明白,楚国究竟是如何退回去的?性格阴沉的楚肃王,郁郁寡欢地做了十一年国王,又死了,连儿子都没有。贵族们力保他的小弟弟芈良夫做了国王,便是目下的这个楚王。这位楚王倒是心思聪敏,即位快二十年了,肥硕的头脑里奇思妙想不断,可就是国势一无进展,也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就说三个月前,突然要江乙不惜重金,寻觅甘德石申两位星象高士。好容易找来了,说好的要册封人家为“天大夫”辅政,可一观星象不合胃口,竟然又不理睬两位高士了。江乙好生斡旋,才保住了楚国的体面。

今日,楚王又突现振作,册封自己为上卿辅政,而且要自己晚上进宫议事。江乙总觉得楚王要做的这件大事,该当是让自己主政变法。可是,以往的曲曲折折反反复复又使他心里很不踏实,很怕楚王又想出一个什么“奇计妙策”,教他去做徒劳的奔波驰驱。

忐忑不安地忙到暮色降临,江乙匆匆安排了几件事,匆匆地进宫了。

楚宣王正在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挺着肥大的身躯躺卧在特制的一张落地大木榻上,看几个舞女在扭着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听得江乙参见的报号,竟霍然坐起,将两个打扇侍女吓得尖叫一声丢了大扇。楚宣王生气地呵斥道:“蠢啦!下去!”两个侍女一叩头连忙碎步疾行去了。楚宣王破例地向江乙招手,呵呵笑着拍拍木榻道:“上卿,过来,这里坐啦。”江乙走过去坐在了楚宣王旁边。纵是这木榻长大,江乙离楚宣王还有两三尺距离,也立即感到了一股热烘烘的汗味儿弥漫扑来,若非心中兴奋紧张,还真难以忍受。

“哎呀上卿,再过来啦,这是大计密谈。哎,是啦是啦,听我说……”楚宣王的声音突然低了。听着听着,江乙的心越来越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软软地倒在了楚宣王肥大的脚上……

三日之后,一队甲士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驶出郢都,六尺车盖下的玉冠使者却正是江乙。这次特使他实在不想做,却又不能不做。

楚宣王芈良夫又有了一个天赐奇策。

二 魏惠王君臣雄心陡长

江乙到达安邑的时候,简直不认识这个以风雅锦绣闻名于天下的著名都会了。

长街之上,除了兵器店铺照常兴隆外,绝大部分商号酒肆都关了门。街巷之中,风扫落叶,行人稀少,萧瑟清冷中弥漫出一片狂热躁动。不断有一队一队的铁甲步卒开过各条大街,高喊着“振兴大魏!报效国家!”的号子,和着整齐威武的步伐,满城轰鸣。城中行人无论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像都在办紧急大事一般,和安邑人平日里的闲逸风雅迥异。但最令江乙惊讶的是,安邑的外国商铺几乎全部封门停业,几条外商云集的大街几乎通街冷落,没有一家开业者。江乙本来想先住在楚人商社里,徐徐计议大事。因楚人商社坐落在天街中段,与洞香春隔街相望,打探各种消息极是方便。谁能想到,这条集中了天下财富权势与四海消息的林荫石板街,此刻竟比任何一条街巷都冷清,外国人的商社全部关闭,连神秘显赫的洞香春都关上了那永远敞开的大铁门。

无奈,江乙只好打出国使旗号,住进了国府驿馆,匆匆梳洗一番,乘着轺车捧着国书来到魏王宫。来到宫门,只见甲士重重,分外肃杀。江乙正要下车,却听巡视将官一声大喝:“使者回车!我王休朝三日!”江乙站在轺车伞盖下遥遥拱手道:“我乃楚王特使江乙,有紧急大事晋见魏王,请将军务必禀报。”巡将不耐,一挥手,便有小队甲士跑步围上,将轺车哗啷啷推转方向,向马臀上猛抽一鞭,轺车便惊跳蹿出。吓得驭手连连叫喊,好容易稳住车马,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哄然大笑:“楚使?鸟屎!回去……”江乙感到困惑恐惧,这魏国如何变得如此乖僻,连大国特使都肆意哄赶?思想之下,他决定先到丞相公子卬府中说话。谁想又吃了一个闭门羹,家老说丞相有军国要务,三日不回府。江乙连忙按规矩给家老送上一份厚礼,家老不理不睬,转身就关上了大门。江乙可真是糊涂了,如何骤然之间这魏国官府上下都变得不认识了?连贪财的丞相家老也廉洁起来了?莫非这天下巨变要应在魏国不成?江乙不死心,一口气又跑到太子魏申和上将军庞涓两处府邸,竟都无一例外地得到“三日不回”的答复,有资格接待国使的大员一个也没有见着,邪气也。

江乙蓦然警觉,魏国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大乱了!

魏王宫内。绿树掩映的小殿周围环布着游动的甲士,殿门口两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后阳光下森森闪光。魏国君臣正在这座极少启用的密殿里秘密会商,参加者只有君臣五人:魏惠王、太子魏申、丞相公子卬、上将军庞涓、河西大将龙贾。魏惠王一扫往日的慵懒散漫,肃然端坐,手扶长剑,目光炯炯,仿佛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时的勃勃雄心。太子魏申和丞相公子卬也破天荒一身华贵戎装,甲胄齐全,显得威风凛凛。相比之下,倒是庞涓、龙贾两员真正的战将的布衣铁甲显得颇为寒酸。

“诸卿,”魏惠王咳嗽一声,面色肃然地环顾四周,“上天垂象,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径天,天下将要刀兵动荡,归于一统。大魏巫师占卜天象玄机,确认我大魏上应彗星径天之兆,将由西向东扫灭六国,一统天下。月余以来,我大魏朝野振奋,举国求战。我等君臣要上应天心,下顺民意,奋发自励,五年内逐一荡平列国,完成千古不朽之帝业。大战韬略如何,诸卿尽可谋划,本王定夺而后行。”

这番矜持沉稳的话刚一落点,丞相公子卬霍然起身道:“我王天纵英明,决意奋发,臣以为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灭国韬略,臣以为可由太子申、臣与上将军、龙贾老将军,各领十五万精兵分四路大战。太子申灭燕国,臣灭秦国,上将军灭赵国韩国,龙贾老将军灭齐国楚国。其余小诸侯,乘势席卷之。如此不须五年,两年便可大功告成,一统天下!”他很为自己这个精心盘算的方略得意。这种大仗,无论如何都要亲自领兵打几场的,否则一统天下后如何立足?想来想去,公子卬选择了秦国,给太子推荐了燕国,将四个难打的留给了庞涓和龙贾两个老古板。他想,这个主意一定能得到太子申与魏王的赞同。

没想到太子魏申却冷冷一笑:“丞相可知魏国有多少甲士?”

“上将军辖下精兵二十五万,河西守军十五万,再重行征兵二十万,当六十万有余。”公子卬信心十足,没有觉察太子的言外之音。

“新征之兵,也能去灭国大战么?”

公子卬这才听出味道不对,内心颇为不悦,却也不便反驳,迅速做出一副笑脸:“然则,太子的上上之策何在?”

太子魏申二十多岁,口气却仿佛久经沙场:“自然有长策大计。父王,儿臣以为,以魏国目前状况,不宜分兵过甚。而当集中精兵,先灭赵韩,统一三晋,而后灭齐国。其余秦国楚国两个蛮夷之邦和数十个蕞尔小诸侯,在我大军威慑之下,定然纷纷来降。分兵四路,同时作战,辎重粮草难以为继,若一路有失,便大伤士气,很是不妥。”这一席话对叔父公子卬的谋划的确是一盆冷水,显得大是老成,仅“辎重粮草难以为继”这一条就颇有说服力。身为丞相的公子卬大为尴尬。

魏惠王不置可否道:“军旅大战,还是先听听上将军、龙老将军如何主张也。”

多年磨来,庞涓是深沉多了,和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贵族大臣议事,他从来不抢先说话了,只在魏王点名或涉及自己时寥寥几句适可而止,绝不再滔滔不绝地企图说服这些贵族膏粱。一月多前的那次彗星奇观,他也看见了,虽然也很有些意外和惊讶,但并没有认真放在心上。身为名家大将,他也算通晓天文,知道彗星现于太白之下,那是秦国变法成功的预兆,而绝不是魏国统一天下的预兆。其所以没有太放在心上,是因为他早就清醒地看到了秦国变法之后对魏国的威胁,如此浅显的战国格局,竟然还要什么“上天垂象”来揭示,当真令人哭笑不得。多年来,庞涓每有机会单独见魏王,都要郑重提醒魏王提防秦国,趁早消灭这个潜在的可怕敌人。然则,魏国宫廷朝野弥漫的蔑视秦国的痼疾,深深影响着魏王。庞涓每次的正告都引来魏王的一通大笑,还要说给别的大臣听,如同当年将公叔痤要他杀掉卫鞅的“昏话”到处讲给人听一样。久而久之,庞涓竟落了个“恐秦上将军”的雅号,使庞涓大为恼火,从此不再提灭秦之事。

将近十年没有打大仗,魏国君臣都在忙建造大梁迁都大梁。他这个上将军的威名权力在魏国朝野也渐渐黯淡了下来,庞涓自己也郁郁寡欢,很少和朝臣应酬,若非师弟孙膑被他逼逃到齐国,庞涓真想离开魏国到齐威王那里去了。两个月前,他心念闪动,找了个理由出使赵国,看看赵种是否还像六国会盟时那样看重他。谁知车近邯郸,竟然接到赵种暴病身亡的噩耗。本为试探出路,竟变成了一场对赵种的悲伤祭奠,对太子赵语继位的庆贺。就在庞涓归来准备到楚国试探时,却不想出现了那场彗星天象,魏国朝野上下竟然在旬日之间狂热起来。他的上将军府又骤然成为举国关注的重地。庞涓感到悲伤,如此浅薄无智的君主,如此狂悖轻信的民众,一夜之间竟全部拜倒在虚幻的星象面前,有何大作为可言?但强烈的功名之心,却使他又从中看到了利用这种狂热的机会。不是么?连慵懒成性的魏王都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勃发。连公子卬这样的纨绔人物,都郑重其事地一身戎装准备建功立业了,安知魏国不会被神奇地激发起来?加上超强的国力与战无不胜的数十万魏国武卒,如果他庞涓再全力以赴,十年之内谁说不能建立赫赫功业?虽然统一天下对于魏国来说已经时过境迁,但先灭几个大国,重新奠定统一基础,还是有可能的。

若以真实谋划,庞涓还是认为应当先灭秦国。但由于以往受到的奚落嘲笑太多,庞涓一时不知该不该如实陈述。公子卬的可笑已经被太子申驳倒,庞涓无须和他计较。目下只是如何拿出一个切实可行且能被魏王采纳的大计。他一直在思索,当然也知道在这种军国大计上自己说话的分量。

“我王,”庞涓坐直身子正色道,“臣有三策,可供定夺。”

“三策?”魏惠王惊讶,“上将军请讲。”

“上策以灭秦为先。秦国与魏国犬牙交错,纠缠数十年,积怨极深。我大魏国要东向中原,就必须先除掉这个背后钉子。目下秦国虽变法有成,但毕竟羽翼未丰,军力不强,正是灭秦的最后一个时机。若再耽延不决,三五年之后秦国强大,魏国要回头封堵,必将大费气力,甚至可能时势逆转。愿我王三思。”

“嗯哼,”魏惠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中策如何?”公子卬却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来,生生憋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太子申只是微微一笑。只有霜染两鬓的老龙贾,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着。

庞涓没有理会他人,侃侃道:“中策以先灭赵韩为要。十余年来,赵国与北胡及中山国纠缠不休,国力业已大损。目下又逢赵成侯新丧,太子继位,主少国疑,人心不稳,完全可一击而下。灭赵之后,兵锋南下,直指韩国,一战灭之。韩赵本三晋之国,民情熟悉,最易化入大魏一体治理,无飞地难治之忧。若得三晋统一于大魏,我国力将增强数倍,可为扫灭天下奠定根基。是为中策。”

“嗯哼,下策如何?”魏惠王依旧不置可否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