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二部:国命纵横(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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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张仪风云(3)

子兰舒了一口气:“便依丞相主张了。”回头下令,“楚国营将回帐,厉兵秣马,准备大战。”营将们哄然一声,退出了大帐。子兰回身对众人一拱手笑道:“子兰一时粗疏,丞相并诸位公子、将军见谅了。”

苏秦笑道:“联军初成,原无定规,说开便了,谁能计较?”

“噢呀呀,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春申君一句,满帐一片笑声。

平原君笑道:“子兰将军,我等口干舌燥,可否来几桶凉水了?”众人已经听荆燕说了子兰大帐不得上茶的“军法”,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子兰回身吩咐军务司马:“上大桶凉茶来。”

“好!有茶便有说的,我看信陵君先说。”孟尝君大饮两碗,立即来了精神。

“岂有此理?”信陵君笑道,“还请子兰将军先展机谋,我等拾遗补缺。”

子兰却拱手笑道:“既是会商,还是毋得拘泥,子兰愿先闻诸位高见。”

“哼哼!”子之冷冷地一笑。在他看来,这个金玉其外的年轻统帅,压根儿就是个花花公子:剑器、甲胄、斗篷、战靴,样样都金光灿灿,像打过仗的行伍将军么?做派十足而胸无一策,明明没有谋划,还要装模作样地“先闻诸位高见”,如此之人竟做了六大战国的统帅,当真令人齿冷。

“子之亚卿可有谋划?”燕齐老邻,孟尝君素闻子之才干,见他横眉冷笑,便知就里。

子之从将军墩站起,从容道:“六国丞相、诸位公子、将军,子之以为:六国联军虽众,然亦有不足处。最大缺陷,是老兵车与老步兵太多,无法与风驰电掣的秦军铁骑抗衡。若依成例战法,摆开大阵迎敌,联军战车与老式步兵,非但必成秦军鱼肉,且也是我军累赘,极难取胜。”子之寥寥数语便击中联军要害弱点,众人不禁一怔。

“唯其如此,须得出奇制胜。”子之胸有成竹,“其一,六国联军须立即精编,遴选各军铁骑与铁甲步兵,使联军能够与秦军打得硬仗!其二,不必拘泥于函谷关外决战,可将联军分为三路:第一路由楚国战车步卒与韩国步兵组成大阵,在函谷关外吸引住秦国大军,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第二路由燕国辽东铁骑与赵国步兵合成,北上袭击秦国北地郡;第三路由魏齐骑步合成,从西南袭击崤山,可从背后拿下函谷关,并对秦军主力前后夹击。若得如此,秦军必败!”

大帐中一片沉默。公子、将军们虽然都赞许点头,然却没有人说话。

在子兰看来,这明摆着是将楚军看做废物,将子兰的统帅权力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留守,将楚国的合纵盟主地位一笔抹杀。虽然不满,但基于方才难堪,子兰却不想第一个反对。在苏秦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极具才华的构想,不禁很是赞赏这位燕国亚卿。但想到自己毕竟不通兵家,不能首肯,便等着别人说话。在四大公子看来,谋划是不错,实行起来却很难:譬如魏国派出的只是五万步兵,且主要守在敖仓要道,主将晋鄙则是墨守成规唯君命是从的那种人,要按子之战法,魏国就要增兵换将,否则不可能攻下崤山重地;然则要增兵换将,必然要大费周折,大敌已在眼前,如何容得你从容周旋?赵将肥义本是很有胆识的军中干才,却也虑及赵国派出的步兵不足以奇袭作战,而要调来防御匈奴的精锐骑兵,又绝非他说了能算,也缄口不言。田间、晋鄙、韩朋,则都是平庸之辈,不置可否。如此等等,一时间大帐中竟无人呼应。

“信陵君,还是你来说说。”苏秦瞅准了最合适的评点者。

信陵君没有推辞,慨然一叹道:“子之将军之谋划,确是上乘战法。六国若能如此分头攻秦,何能有得今日?然则,以联军实情而言,谋划虽好,却极难实施。精编大军、增兵换将、粮秣辎重、探察地形、预备乡导、更换兵器,凡此等等,牵涉六国,皆非旬日之功。秦军便在眼前,张仪司马错容得我等半月一月?”说着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为今之计,只能就目前军力,谋划可战可胜之法,忠于职守,恪尽人事,岂有他哉!”

“噢呀,信陵君,你就说如何打了?”

“对呀,好赖也是四十八万,怕他个鸟!”孟尝君粗豪地骂了一句。

“信陵君但说,我听你!”平原君立即毫无保留地敞明了与信陵君的坚实纽带。

信陵君笑道:“武安君、子兰将军,无忌以为:既不能奇计取胜,便当同心协力,战阵对之。具体战法,仍当以子之谋划为根基,略作变通而已。决战之日,子兰将军率楚韩大军居中成阵,魏齐大军从西面进攻,燕赵大军从东面进攻;三路大军成犄角之势,相互策应,即或不能大败秦军,也当将秦军压回函谷关。”

“好!简单易行!”孟尝君立表赞同。

“噢呀,那可是要立即变动军营位置了。”

子兰豁达地笑道:“只要能打胜仗,军营变动何难?”

子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那就如此这般了,我看可行!”平原君说得果断利落。

肥义道:“还是六国丞相定夺,六国联军听凭号令!”分明没有将子兰放在眼里。

苏秦看看无人争辩,便道:“信陵君与子之亚卿的谋划,合我军情,甚是妥当。若没有歧见,请子兰上将军发令。”

子兰心中顿时踏实,对苏秦拱手一礼,走到帅案前肃然端坐,发下令旗令箭,限令五国兵马在明日内移营到位:魏齐大军于楚军西北扎营,燕赵大军于楚军东北扎营,韩国兵马在楚军西侧并立扎营;三营各推进三十里,于函谷关外形成犄角阵势。

号令完毕,已经是明月东升。苏秦一行出得楚军大营,走马沿着大河东来,没有丝毫的激动兴奋,河水滔滔,马蹄嘚嘚,没有一个人说话。良久,孟尝君哼起了古老的战歌,伴着呜咽的大河涛声,分外的沉重忧伤。人们怦然心动,跟着哼唱起来。古老的战歌被涛声马蹄声搅成了无数的碎片,弥漫在清冷的月光下,散落在萧瑟的古道上:

我车既攻 我马既同

弓矢既调 王师既征

萧萧马鸣 猎猎旆旌

披坚执锐 烈士大成

三 河外大战 张仪偏师袭敖仓

函谷关的中军大帐彻夜通明,探马如梭,军令声声,一片紧张忙碌。

第一次置身大军之中,张仪分外振作。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以丞相之身参赞军机,只是如饥似渴地观察着大军运行的每一个环节,品味着,感悟着,甚至在短暂的睡梦里也揣摩着自己的心得。身为军旅家族的后裔,张仪少年时候对沙场征战充满了向往,对兵家名将更是奉若神明。在莽苍苍的王屋山,当老师第一次问他欲操何业时,张仪毫不犹豫地回答:“兵家。”可老师却说他“命中乏金,入军必败”,派他与苏秦专修了纵横之学。虽则如此,张仪对兵家的向往与对铁马生涯的兴趣却没有稍减。今日如愿以偿,自是精神抖擞,处处刻意揣摩。在中军大帐,他对司马错频繁的调遣、命令从不过问,只是看,只是想。

目下,张仪觉得司马错集结大军的方式,与他所想象的大是不同。

秦国共有二十万大军。依张仪所想,如此关乎连横成败的大战,自然要聚集全部重兵到函谷关外决战。可从咸阳赶到蓝田幕府调遣大军时,司马错却将秦军分成了五支:西部大散关与陈仓要塞留守一万,东南武关留守一万,这两万留守军全部是步兵;蓝田大营驻扎四万,全部是精锐铁骑;其余十四万大军分为三支:第一支主力大军十万,步骑混编,全部开出函谷关扎营;第二支步骑混编两万,秘密开进崤山东南部河谷扎营;第三支两万,全部精锐铁骑,秘密开进函谷关外大河南岸的山谷中扎营。司马错严令:“两日之内,各军务必到位扎营。除函谷关大营,其余各部务求驻扎无形,绝不能被敌军觉察!”

晚来更深,明月高悬在函谷关箭楼,刁斗声声,山塬倍显幽静。张仪布衣散发,悠闲地踱进了中军大帐。司马错笑道:“丞相好洒脱。请坐了。”张仪笑道:“入得将军帐,方知军旅事,张仪特来讨教一二。”司马错坦然笑道:“丞相不明,但问便是,何敢言教?”

“西南无战事,何以留守两万?”

“战国多突发之战,我能袭敌,敌亦可袭我。有险无守,天堑也是通途。此所谓有备无患也。”

“既有留守,何以尽皆步兵?”

“固守险关,步兵强于铁骑。一旦遇袭,我唯固守,步卒足矣。”

“关中无事,何留四万铁骑于蓝田?”

“凡大战,必有不测之变。四万铁骑居关中,专一策应不测之危,是为万全。”

“崤山河外两军,何能做到驻扎无形?”

“六国军营难以无形。秦军独可:熟肉干饼,不起军炊。”

“以十万当四十八万,若敌军山海压来,何以应之?”

“函谷关外山塬,堪堪容得二十余万兵马驰骋,敌方若人海而来,必自为鱼肉。”

张仪哈哈大笑:“啊,不想如此简单,却害我好生揣摩。”

司马错笑道:“凡事明则简单,不明则奇诡。譬如连横之先,举国困惑,丞相一旦敞明,岂不也很简单?”

“言之有理!”张仪慨然拍案,“道理虽简单,事中人却多有迷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非天才不能为之也!当年房陵之错,不正在于有险无守么?”

“丞相悟性,令人佩服。”司马错拱手笑道,“我倒是正要求教丞相:六国幕府多有英才,他们可能如何谋划?”

张仪道:“六国幕府以苏秦与四大公子坐镇,此所谓幕府五魁。幕府之下,是六军统帅子兰,再次是五国主将。论兵家才能,幕府五魁大体与张仪不相上下,都是半瓶水。其中唯有信陵君通晓兵法,然此人遭魏王嫉妒,从来没有提兵战阵的阅历。至于上将军子兰,更是拘泥成例的贵胄公子,既无军旅行伍之锤炼,更无统帅大军之才能,唯知弄权而已。此人为帅,不能服众,只能生乱。下余五国主将,三平两能:三平庸者,晋鄙、田间、韩朋,两能者,肥义、子之。肥义虽能,职爵却低,又兼依附平原君,只能以平原君马首是瞻,不会出谋。子之位高权重,又是燕王心腹,建功心切,最有可能出谋划策。归总而论,信陵君与子之是左右战阵大计的两个人物。”

“丞相以为,六国幕府会生乱么?”

“生乱必不可免,然有苏秦在,不会乱得没有头绪。”张仪踱步思忖道,“两个人物能拿出甚个妙计?我目下若明若暗,想不清楚。”

“其实,丞相已经说清楚了。”

“噢?我说清楚了?”张仪大笑摇头,“如何我还在雾中?”

“计自人出,人必有本。”司马错微微一笑,“子之是与胡人作战的能将,所谋必不能离开骑兵。骑兵所长,在于快速奔袭。若子之谋我,必不在正面硬仗撑持,而在袭我北地与崤山,使我首尾不能相顾,然则也有一难。”

“难在何处?”

“燕国派兵六万,骑兵却只有一万。若要奔袭,须得增加魏国铁骑。而魏国又恰恰没有派出骑兵。丞相以为,六国重新增兵甚或换将,有可能么?”

“断然不可能。”张仪一挥手,“六国成军,乃利害算计之结果,谁肯以一将之谋乱格局?”

“如此,我便踏实了。”司马错舒了一口气,“无奔袭之危,下面的棋便由不得他了。只是,司马错要有求于丞相了。”

“噢?要我做甚?说便是!”张仪一下子兴奋起来。

司马错低声说了一阵,张仪哈哈大笑:“好!我张仪便真洒脱一场!”

军师大帐便在中军大帐旁边,张仪回帐一说,绯云高兴地跳起来收拾。嬴华却直愣愣道:“你真要领军?”张仪笑道:“还有假么?快去收拾甲胄。”嬴华道:“可知秦军军法,无端败军者斩?”张仪道:“无端败军,自要斩首。与我何干?”嬴华急红了脸:“别装糊涂了,不是战阵之才,何须无辜涉险!”张仪笑道:“樗里疾老调,君上都没赞同,还说个甚?”嬴华道:“正是君上严令:我必须保护你安然无恙。”张仪揶揄笑道:“那就整日睡大觉完了。”嬴华又气又笑道:“秦军将才多的是!”张仪笑道:“然则,谁有我熟悉河外?”说着拍拍嬴华肩膀,慨然高声道,“有如此大军,如此统帅,如此谋划,我张仪竟连走马战阵的胆识也没有,何颜对秦国父老?何颜居丞相大位?”嬴华默然片刻,粲然一笑道:“好!随你了。”便进了后帐。

片刻之间,嬴华绯云出帐,看着帐中铁塔也似的一条大汉,不禁相顾愕然。原来张仪已经披挂整齐:头上一顶带护耳护目的无缨铁盔,身上一副大护肩的将军铁甲,脚下一双牛皮铁头战靴,手持一口越王吴钩。张仪本来身躯伟岸,一身黑色铁甲上身,双眼在护目小孔中晶晶发亮,加上弯月形吴钩,在灯下无声矗立,顿显威猛可怖。

猛然,嬴华绯云咯咯笑作一团:“吔!活活一个江洋大盗!”

张仪这身披挂,是秦军的战将铁甲,全副重量达六十余斤,若加上弓箭兵器连同干粮干肉,当在百斤上下。仅此一点,可知做秦军猛将之难。张仪此刻铁甲上身,顿时涌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快感,大是畅快。听得两人笑声,张仪一拱手道:“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了。”嬴华绯云更是笑得不亦乐乎。

“噫!你如何不披挂自己的上将甲胄?也轻便点儿。”嬴华很是惊讶。

“此乃奇袭,帅甲斗篷招摇过甚。噢——好英武的少年将军!”

嬴华与绯云,却是一身牛皮铜片软甲,足下战靴,头顶铜盔,身上斜背一个牛皮袋,当真是纤细英武的少年将军一般。张仪对两人叮咛了此行要点,三人大步出帐,恰逢司马错派来的随行军务司马也刚刚赶到帐外,四人就着上马桩跨上战马,飞驰出了大营。

秦军的主力营寨扎在函谷关外的崤山北麓,六国联军的新营地已经推进到洛阳以西的山塬地带,中间相距不过数十里之遥。而秦军的一支骑兵已经插到了六国联军的身后,隐蔽在虎牢山西面的山谷之中。张仪要去的地方,正是这支骑兵隐藏的无名谷,地形不熟,当真是难以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