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地再造(2)
正在苏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滚崖时,骤闻崖下大道马蹄如雨,秦军铁骑路过么?没错,这是唯一的机会!心念电闪,苏秦骤然翻身跃起,大吼一声“狼——”抡圆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闻声回头,“嗷”的一声蹿出棒头,铁尾一扫,长嗥着张开白森森的长牙,正对着苏秦凌空扑来。“狼——”苏秦又是一声大吼,抡棒照着狼头死力砸下。只听“咣!嘭!”两声,那根硬似精铁的青檀棒竟拦腰断为两截。苏秦浑身一阵剧烈的酸麻,软软地倒了下去。那只老狼却只是大嗥了一声,滚跌出几尺,却又立即爬起,浑身白毛一阵猛烈抖擞,又猛扑过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蹄暴风雨般卷来,一支长箭带着锐利的呼啸“嘭”地钉进了中山狼后臀。全力前扑的老狼“嗷”的一声坐地跌倒,一个翻滚消失在山岩之后。
“快!救人!四面提防!”马队中一个粗嗓子高声大喊。
一骑士飞身下马抢上山岩:“什长,人死了!”
“胡说!带人上马!”
突然,一阵“呜——呜——”的吼声仿佛从地底生出,沉闷凄厉而旷远,山头河谷都生出了共鸣回应。
“头狼地吼了!点起火把!黏住狼群——”
什长话音方落,四野连绵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里顿时飘来点点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间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风中飘来奇异的腥臭与漫无边际的咻咻喘息声,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复活了。
面对无边恶狼,战马嘶鸣喷鼻,惊恐倒退,一时有些混乱起来。什长嘶声怒吼:“圆阵不动!放下马甲!紧急号角——”随着什长吼声,三支牛角号尖厉地划破夜空,一连三阵,短促而激烈。十骑士同时走马,迅速围成了一个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长剑地配对花插,一阵锵锵声响,战马腹部与马腿立即放下了一层铁皮软甲。这是秦军铁骑的诱狼小队与狼群对峙的独特阵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骑队绝不能贸然展开冲杀,也不能被狼群冲入马队,一旦陷入纠缠,杀不尽的狼群必然将马队分割撕咬,其后果不堪设想。寻常情况下,狼群的主动攻击比较谨慎,至少在半个时辰内要反复地“侦察与部署”。恰恰这半个时辰,便是秦军大队铁骑所能利用的路途时间。
谁知十人骑队刚刚列成圆阵,便听狼群中一声长嗥,那头苍毛老狼猛然冲近了火把圈子,后臀上的羽箭还颤巍巍摇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地盯着战马骑士,从容地将硕大粗长的嘴巴拱到地上,“呜——”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凄厉的嘶吼。随着这声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骤然发出惊心动魄的嗷嗥群吼,随着吼声,狼群蹿高扑低地从四野拥向火把。
“杀——顶住——”什长令下,骑士们的弓箭长剑同时射杀,几十只中山狼顿时血溅马前。中山狼一旦成群攻击,从来都是前仆后继不怕杀,十人骑队面对蜂拥扑来的千百只恶狼,无论如何是顶不住半个时辰的。
陡然,山塬上号角大起,火把遍野,杀声震天,马蹄声如沉雷隆隆滚过,秦军大队铁骑潮水般压了过来。蹲在山岩上的带箭老狼一声怪嗥,成千上万只中山狼竟一齐回头,骤然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之中。铁骑火把也在山塬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开,喊杀穷追,直压向大河岸边……
苏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军帐里。一个壮实黝黑的年轻士兵正在帐中转悠,见他醒了,惊喜地喊了起来:“人醒了!千夫长快来——”便听脚步匆匆,一个顶盔贯甲手持阔身短剑的将军走了进来,径直到军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来么?”
苏秦虽还有些懵懂飘忽,但也明白这必定是秦国军营,奋力坐起下榻,摇摇晃晃拱手作礼:“将军大恩,没齿难忘。”
千夫长哈哈大笑着扶住苏秦:“先生哪里话?引来狼群,聚歼除害,这可是先生大功呢。”
“你们,杀光了中山狼?”苏秦大为惊讶。
“不敢说杀光,也八九不离十。”千夫长显然很兴奋,一手扶着苏秦,一手比划着,“这是河西残留的最后一群中山狼,两千多只,追了三年都没有拢住。不想教先生给引了出来,一战杀了一千八百只中山狼。最大的战果,是杀了那头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得很!”
“惭愧惭愧。”苏秦连连摆手,“若非大军铁骑,早已葬身狼腹了。”
“来,先生这厢坐。”千夫长扶着苏秦坐到军案前,转身吩咐,“三豹子,给先生拿吃喝来,不要太多,快!”
“知道。”那个年轻壮实的士兵腾腾腾大步去了。
片刻之间,三豹子捧盘提壶走了进来:一个是布套包裹的大陶壶,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大木盘中是一张白白厚厚的干饼,一盆已经没有了热气的带骨肉,还有几疙瘩小蒜[4]。苏秦但闻肉香扑鼻,顿觉饥肠辘辘,不待千夫长说“请”,便伸手抓起一块带骨肉大咥起来,只觉得生平从未吃过如此肥厚鲜美的肉味。眼见盆中肉完,苏秦抓起温软的大饼一扯,一手将盆中剩余的碎肉全部抓起塞进大饼,咬一口大饼,向嘴里扔进一疙瘩带皮小蒜。肉饼吃光,三豹子已经将大陶壶中的浓汤倒入盆中,苏秦双手端起咕咚咚牛饮而下。片刻之间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苏秦满头大汗,兀自意犹未尽,双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残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
“咥得美!”千夫长一阵大笑,“先生猛士之风,高人本色。”
“见笑见笑。”苏秦不禁红了脸。
“先生可吃出这是甚肉?”
苏秦一怔:“好像?”却总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囵吞下,浑不知肉味也。”
“狼肉!中山狼的一只后腿。”
“啊!狼肉?”苏秦始而惊愕,继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谁咥谁,势也!”
千夫长拱手笑道:“先生学问之人,末将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简来。”三豹子快步从后帐拿出一个青布包袱放到军案上,千夫长打开包袱笑道:“先生发力猛烈,这些竹简全被震飞了。杀完狼群,清理战场,方才搜寻捡回了。军中书吏看不懂,不知缝连得对不对,先生查查了。”
“多谢将军了。”苏秦深深一躬。
“先生不必客气,请先擦洗换衣,末将还有求于先生。三豹子,带先生擦洗。”
“是。先生跟我来。”三豹子领着苏秦走进一道大布相隔的后帐,指着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这是千夫长的一套衬甲布衣,先生且先将就换了。”说完走了。
苏秦已经脏得连自己都觉得酸臭难耐,脱下絮絮绺绺的破衣烂衫,痛痛快快地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短打布衣,顿觉浑身干爽舒适,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长从帐外回来,见苏秦虽是长发长须一身短布衣,却是黑秀劲健别有一番气度,不由得笑道:“末将没看错,先生出息大了。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苏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红的粗茶,千夫长庄重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名上姓?何国人氏?”
“在下苏季子,宋国人,师从许由农家门下治学。”苏秦料到迟早有此一问,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作答。这个“字”除了老师、家人与张仪,很少有人知道,叫的人更少;学问门派,则是因为自己对农家很熟悉,宋国又离洛阳很近,便于应对。苏秦打定主意不想在这番“游历”中留下痕迹,自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为生?欲去何方?”
“农家以教民耕作术为生,在下此次奉老师指派,来河西踏勘农林情势,而后返回宋国。”
“是这样。”千夫长笑道,“国尉司马错求贤,末将看先生非寻常之士,想将先生举荐给国尉谋划军国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苏秦暗暗惊讶,一个千夫长只是军中最低级的将军,能直接向国尉举荐人才?不由得微微一笑:“将军与国尉有亲么?”
“哪里话来?”千夫长连连摇手,“国尉明令,举贤为公,不避远近亲疏,但有举荐,必答三军。无论任用与否,国尉都要向三军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国只认人才。”
苏秦心中慨然一叹:“贤哉!司马错也。此人掌秦国军机,列国休矣。”却对千夫长拱手笑道,“在下于军旅大事一窍不通,只知农时农事耳,况师命难违,委实愧对将军了。”
“哪里哪里?”千夫长豪爽大笑,“原是末将为先生一谋,先生既有生计主张,自当从业从师,何愧之有?”
“季子谢过将军了。”
“既然如此,军中也不便留客。”千夫长快捷爽利,立即高声吩咐,“三豹子,为先生准备行程,三天军食要带足!”
只听一声答应,三豹子拿来了一应物事——除了牛皮袋装的干肉干饼与一个水袋,便是苏秦原来的包袱与青檀木棒。苏秦惊讶地拿起木棒,但觉中间的铜箍光滑坚固,丝毫没有曾经断裂的松动感觉,这是自己的“义仆”么?
千夫长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事,坏了可惜。末将教军中工匠修补了,趁手么?”
“趁手趁手。”苏秦肃然拱手,“不期而遇将军,不知肯否赐知高姓大名?”
“不足道不足道。”千夫长大笑摇手,“先生记得中山狼就行。”
二 荒田结草庐
老苏亢突然醒了过来,大黄正扯着他的裤脚“呜呜”低吼。
人老了瞌睡见少,却生出一个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个盹儿醒来却又是彻夜难眠。这不,方才正在望着落日发痴,一阵困意漫了上来,竟靠在石桌上睡着了。明明是刚刚迷糊过去,如何天便黑了下来?对,是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这大黄也是,明明方才还卧在脚下自在地打呼噜,如何就急惶惶地乱拱起来?
“大黄,有盗么?”老苏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黄的头站了起来。
“呜——”的一声,大黄原地转了一圈,张开大嘴将靠在石桌上的铁皮手杖叼住塞进老人手里,又扯了扯老人裤脚,箭一般向庄外飞去,没有一声汪汪大叫。
是盗。老苏亢二话没说,笃笃笃点着铁皮杖跟了出来。大黄的神奇本事老苏亢领教多了,它的警告绝对不会出错。洛阳王畿近年来简直成了盗贼乐园,韩国的,楚国的,魏国的,宋国的,但凡饥民流窜,无不先入洛阳。如今这天子脚下的井田制,可是最适合流盗抢劫了,偷了抢了没人管,报了官府也是石沉大海。“国人居于城内,庄稼生于城外”,这种王制井田,饥寒流民如何不快乐光顾?庄稼无人看管,夜来想割多少就割多少。普天之下,哪个邦国有如此王田?只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净光,强割庄稼是不可能了,莫非流盗来抢劫我这孤庄?果真如此,苏庄也就走到头了。
突然,大黄在门外土坎上停了下来,昂首蹲身,向着那片树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树林中没有动静,老苏亢放下了心,笃笃地顿着手杖道:“树后客官,不要躲藏了。我东边田屋还有一担谷子,去拿了走。”
树林中没人答话,却传来一阵脚踩枯叶的沙沙声。大黄猛然回头,对老主人“汪”地叫了一声,身子一展,扑进了树林,接着便听见一阵“汪汪汪”的狂吠。这叫声怪异。大黄怎么了?老苏亢正要走进树林,却突然听见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大黄,莫叫了。”接着是大黄哈哈哈的喘息声。
老苏亢一时愣怔,木呆呆地站在土坎上迈不动步子了。
没有人声,没有狗吠,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林中沙沙声又起,一个身影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朦胧月色下,一身短衣的身影特别瘦长,一根木棒挑着一只包袱,木然地站着,熟悉又陌生,他?他是谁?猛然,老苏亢一阵震颤,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缓过神来:“季子,是,是你么?”
“父亲,是我。”
又是长长沉默,唯闻人与狗一样粗重的喘息声。
“季子,回家。”老苏亢终于开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
苏秦尚未抬脚,大黄就“呼”地长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向庄内跑去。
正厅刚刚掌灯,四盏铜灯照得偌大厅堂亮堂极了。寻常时日,苏家正厅是只许点两灯的。今日不同,苏家妯娌要在正厅办一件大事,破例地灯火通明了。
“哟,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来得好快。”管家大嫂胳膊上挎个红包袱兴冲冲进来,还没进门就对坐在灯下的苏秦妻子笑语打趣。
“大嫂取笑我,原是你叫我来的。”寡言的妻子正在厅中一张铺着白布的木台上端详一匹苧丝,一答话满脸通红,仿佛犯了错一般。
“哟,看妹妹说的,他是我的夫君么?”大嫂将红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地打开,“看看这块如何?你大哥昨日从大梁捎回来的,说是吴锦呢。”说着摊开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见一方鲜亮的紫红锦缎铺了开来,细细的金丝线分外地灿烂夺目。
“啊——”妻子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太美了,大嫂可真舍得。”
“看这妹妹说的。”大嫂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二叔高官荣归,那是光宗耀祖,苏家一门的风光呢。为二叔做件锦袍,还不是该当的?我这做大嫂的管着家,敢不上心么?妹妹日后封爵了,可别不认我这乡婆子哟。这人活着呀,就得像二叔一般!谁像你大哥个死汉,光能赚两个小钱,不能比哟。”
“我说大嫂。”妻子幽幽一叹,怯怯的,“你从哪里听说他成事了?还要荣归?”
“你看你看,还是不信。”大嫂一脸神秘的笑意,“你大哥说的,洛阳王室大臣都知道了,二叔见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么?和丞相一样呢!你大哥托人打问,都说二叔不在咸阳,这不是回来省亲是甚?真个糨糊你也。”
妻子又红着脸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会回来的。”
“哟,说的,莫非不成事才回来?”大嫂大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二叔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是薄情寡义小人。妹妹是正妻,日后可不得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