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拓奇士隐秘出山(1)
日落时分,一辆遮盖严实的黑篷车驶到了丞相府后门。
篷车停稳,驭手利落下车轻声两句,厚厚的布帘掀开,一个胖大苍白的黑衣人扶着驭手的肩膀走了下来,头无高冠,身无佩玉,散发长须,简约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声吩咐一句,驭手将篷车圈赶到了对面一片柳树林中。一眼瞄去府门紧闭,黑衣人从容走了过去轻轻叩门。方过三声,咣当吱扭两响,厚重的木门落闩开启,一颗雪白的头颅从门缝伸了出来:“先生何人?家主不见后门来客。”黑衣人不说话,只将手掌对门一亮,雪白的头颅倏地缩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过了门槛,方过影壁,白头老仆匆匆赶来:“大人且缓行几步,容老朽禀报家主。”
“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径自绕过影壁向里去了。
穿过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葱茏的土石假山横亘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红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饮。黑衣人遥遥拱手:“燕士齐风,信哉斯然!”亭下红衣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万物章章,安国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当恭贺。”红衣高冠者离座起身,罗圈步摇到茅亭廊下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泽愧不敢当。”说罢一招手,“垫毡。”已经碎步赶到亭外的白头老仆一声答应,将一方厚厚的毛毡片垫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关照入微,多谢了。”在对面石礅上坐了下来。“燕人粗筛孔,何有入微之能?”红衣高冠者呵呵笑着,“若非应侯多方交代,蔡泽何知安国君畏寒忌热也。”黑衣人一声感喟:“应侯离秦,未能相送,诚为憾事矣!”
“逢得此等人物,安国君却是拘泥俗礼了。”蔡泽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独行者,无如范雎也。君恩未衰,力请隐退。两袖清风,不辞而去。何等洒脱!当年穰侯罢黜出秦,十里车马财货满载铜臭熏天,两厢比照,何异霄壤之别?而今想来,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骂;范雎离国,秦人万千惋惜,几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与不送都是一般,安国君无须自责。”
“理虽如此,心下终是不安。”安国君叹息一句转了话头,“应侯辞官之际,唯丞相与之盘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诲的神色浓浓地堆在了脸上。蔡泽不禁笑道:“三日交接国事,一板一眼,实在是寡淡不当聒噪,岂敢言教?”安国君一声长嘘:“非是嬴柱强人所难,实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迈无断,丞相新入无威,我虽储君,游离于国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寝食难安。原指望应侯指点歧路,不想他却径自去了。”蔡泽哈哈大笑:“安国君所虑者,子虚乌有也!秦王沧海胸襟,大事孰能无断?蔡泽新入无威,亦有国家法度在后,安国君稳住自己便是,无须杞人忧天。”
“敢问丞相方略何在?”嬴柱不觉嘲讽,立即跟上一问。
蔡泽目光一闪:“安国君心下有虚?”
一阵默然,安国君不知如何说了。立储废储素为邦国头等机密,莫说蔡泽不知情,纵是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说明?更有一层,蔡泽乃新任丞相,自己是王子封君,此等隐秘造访虽说不上有违法度,却也大大的不合时宜,私相谈论立储机密,更是不妥。范雎虽则离秦,也还有“去职不泄国”的天下通例。蔡泽若将范雎作为国事交代的立储之见泄露出去,岂非种恶于人?想得明白,安国君起身笑道:“叨扰丞相,告辞了。”
“且慢。”蔡泽突兀一问,“安国君子女中可有能者?”
“我嫡妻华阳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尽皆庶出也。”已经走到廊下的安国君叹息了一声,忧心忡忡道,“其中两子尚算有能:一个行六名傒,勤奋好学,文武皆可;一个行十名异人,自幼聪慧,只可惜一直在赵国做人质。”
“两子师从何人?”
“秦法有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员教习。”
蔡泽笑道:“我举荐一人,做公子傒老师如何?”
“好事!”安国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荐何人?”
“士仓。”
“河西名士,智囊士仓?”
“士仓之学,法墨兼顾,正合秦国。”
安国君苍白的脸上大起红潮,深深一躬道:“子嗣若得有成,丞相便是恩公也。”蔡泽一阵哈哈大笑:“荐师之举,原本与蔡泽无涉。”从大袖中摸出一支铜管递给安国君,说声收好,摇着罗圈步湮没到晚霞竹林去了。安国君恍然一笑,将铜管揣进贴身皮袋,大步出门对驭手低声吩咐一句,黑篷车向王城辚辚而来。
春寒犹在,暮色中的咸阳城大是萧瑟。清风过街,车马稀疏,连入夜灯火汪洋的尚商坊也变得星光寥落,国人区更是湮没在暮霭的灰黑里。间或有店铺官署的灯光闪烁,如点点萤火飞动,更显这座关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灿烂灯光,任谁不会相信这是往昔车水马龙热气蒸腾的大咸阳。
黑篷车一路驶过空旷的长街,一辆官车也没有遇上。进入王城,车马场空荡荡一片,灯火煌煌之下,幽静得仿佛进入了一道世外峡谷。黑篷车木闸咣当落下,回声响彻王城,慌得场边石屋中的中车府[1]吏惶惶然小跑过来,老远一声喝问:“非官车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法令么?”安国君悠然一笑:“自己没长眼还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执事。”已经跑到面前的中车府吏连忙一躬:“小吏没想到此刻有车,慌得没认出安国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国君一点头:“不消说得,你去验车。”转身匆匆踏上了宫前三十六级天步阶。
除了冷清寂寥,王宫一切如常。每个转角都立着两座六尺高的铜人风灯,每道大门都笔挺地站着四名带剑甲士,每间殿口都守着一名面无表情的老内侍。几个转弯,安国君到了通向王室书房的长廊,远远见肃立在廊下的老内侍一闪身进了书房,及至他从容来到门前,老内侍恰好迎出,拱手低声道:“我王正在暮寝,请安国君稍候片刻。”
嬴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在廊下漫步转悠起来。往昔臣子晋见,只要进入书房长廊,老内侍远远一声报名传呼,只要事先没有特殊禁令,只这一声传呼,臣子便可径直入内议事。这原本是父王在长平大战期间立下的规矩,宗旨只是六个字:“废冗礼,兴时效”,为的是尽量快捷地处置紧急国务。倏忽六年,这讲求实效的快捷规矩不知何时没有了。细细想来,父王确实老了。一个六十余岁年近古稀的老人,纵然心雄天下,也是难以撑持了。白起死,范雎辞,王龁、王陵两次攻赵兵败,再加郑安平败军降赵之大耻,六国合纵复起,秦国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风云突变,秦国出人意料地从顶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来的危机面前,父王能够苦撑不倒已经是不易了,还能要他如何?近年来,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阵醒来,则是彻夜难眠。于是,有了这“朝暮不做”与“宵衣旰食”同时并存的新规矩:日暮初夜,王宫中最是幽静;一过初更,有急务的臣工方才纷纷进宫,直到四更尾五更头,王宫书房一直都是灯火通明;次日清晨,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过卓午。如此一来,要见父王办事只有两段时间:午后一个多时辰,中夜三个多时辰。安国君事有隐秘,这次只想单独与父王诉说,日暮时来撞撞运气,但愿父王没有暮寝,不想依然如斯,只有耐心等候了。
“灯亮了。安国君可入也。”老内侍轻步走过来低声一句。
秦昭王蓦然醒来,侍女已经点亮了四座铜灯,捧来了一大铜盆清水。用冰凉的布面巾擦拭一阵,秦昭王顿时清醒,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起来。这是他暮寝之后的例行规矩,或长或短转得片刻,惺忪之态一去,便要伏身书案彻夜忙碌了。
“儿臣嬴柱,见过父王。”安国君毕恭毕敬地深深一躬。
“呵,柱儿,进来。”秦昭王转悠着一指座案,“有事说。”
嬴柱清楚父王厌恶虚冗的禀性,只肃然站着恭谨率直地开了口:“嬴柱庶出子异人,在赵国做人质已经十三年,日前托商贾捎回羽书一件,说在邯郸备受赵国冷落,生计艰辛,请王命召他回国;若不能召回,则求千金以资生计。嬴柱无奈,特来禀告父王,呈上异人书简。”
“异人是你的儿子?”秦昭王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丝惊讶。
苍白的嘴唇猛然一个抽搐,嬴柱迅速平静下来,依旧一副平静率直的国事口吻:“异人乃儿臣之妾夏姬所生。十三年前,异人奉宣太后之命为质于赵,今年已是二十余岁。”
“商贾传书?异人没有侍从?”秦昭王突兀一问。
嬴柱没有说话,只默默地低着头。父王与祖母一起做过十几年人质,人质之艰难何须他说。惟其不说,才是对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在这片刻之间,秦昭王摇头低声含混嘟哝了一句,回过头来长嘘一声:“人质难为也!异人书简交行人署,着其与少内署商议处置。[2]千金之数,只怕难为也。”咳嗽一声,苍老的声音显然滞涩了。嬴柱心中一酸,不禁慨然一句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生计维艰,对王子也是历练,父王无须伤感。”两道白眉下目光一闪,秦昭王脸上倏忽绽出了一丝笑容:“王族子弟多奢靡。子能体恤邦国困境,难得也。你却说,异人能召回么?”
“不能。”
“为何?”
“秦赵两困,寒铁僵持,彼不为敌,我不破面。”
“好!”秦昭王难得地赞叹了儿子一句,轻松地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舍身赴难,义士之行。王者大道,要洞察全局而决行止。你能窥透秦赵奥秘,以大局决断异人去留,比赴难之心高了一筹。实在说话,为父没有想到呵。”
“父王激励,儿臣不敢懈怠!”嬴柱顿时精神抖擞。
“哪日闲暇,我去看看孙子们。”秦昭王慈和地笑了。骤然之间,嬴柱心下一热,正要拜谢诉说,听见书房外脚步轻响,两名内侍已经将一大案公文书简抬了进来,按捺下心头冲动,只深深一躬便要告辞,却见父王忽然一招手,便大步走到书案前俯下了身子。
“你的病体见轻了?”秦昭王轻声问了一句。
“禀报父王,儿臣本无大病,只是阴虚畏寒。一年来经扁鹊弟子奇药治疗,已经大为好转,几近痊愈。”嬴柱声音虽低,却满面红光。
“好,你去。”秦昭王说话间已经将铜管大笔提到了手中。
匆匆回到府邸,嬴柱兴奋得心头怦怦乱跳,连晚汤也无心进了,走进池边柳林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渐渐平静下来,吩咐卫士将公子傒找来说话。盏茶工夫,一盏风灯远远向石亭飘悠过来,快捷脚步托着一个英挺的身影,已经到了亭外廊柱之下。
“守在路口,任何人不要过来。”嬴柱对卫士轻声吩咐了一句,对灯下身影一招手,“灭了风灯,进来说话。”英挺身影“嗨”的一声,将风灯一口吹熄,咔咔两大步进了石亭。暗夜之中,喁喁低语湮没在了弥漫天地的春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