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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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早上7点准时到达宾馆,这是这一天甚至下一天唯一按计划准时完成的事。不管怎么说吧,我的中国古代诗人朝圣之旅的第三天,算是准时开始了。我把包扔进后备厢,我坐前排,陆先生的朋友坐后排。前一天晚上我们分手的时候,他说要带一个人来,在他疲惫时替班。我想能带朋友一起旅行当然是好事,却没想到他所谓的“朋友”,竟然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姑娘。

也许对他来说,这相当于一次“携美带薪”度假,这或许正是他要价低的原因吧。他头脑活络,但肯定不是有钱人,我忍不住想这女孩和他是什么关系。对我来说,接下来的两天要拜谒五位诗人,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旅程还是蛮艰巨的。

早一点出发,至少可以避开早高峰。可是,明明有高速路,陆先生却选择了普通公路。我出示给他的地图上圈定的路线是高速路,他同意支付高速路的过路费和加油费。因为高速路的费用远高于普通公路,只要有其他选择,他决不走高速。这还得怪我,前两天折腾得太累了,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我本应该估计到的。不仅仅中国,全世界的出租车司机都是人精,他们还懂很多路况以外的东西。

虽然意识到不妙,但再倒回去重上高速为时已晚。就这样,我们在脏乱差的普通公路上慢慢走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直到最后看到高速入口。但好景不长,为了通过黄河大桥,半小时后我们又不得不驶下高速。

我要拜谒的地方是黄河北岸的鱼山。下了高速,离黄河大桥有20公里,黄河大桥到鱼山还有二十公里。我想或许一小时之内可以到那里。我和陆先生都很信任车上的GPS导航仪,没想到过了黄河大桥,它竟然指示不出前往鱼山及其附近镇子的行车路线。这回我的地图可没问题,看来,正确的标识是多么重要,更何况是路标呢。因为鱼山在西南方向,我们先向西,再向南,再向西,再向南,每隔十分钟就要问一次路。路人的答复也不完全一致,但我们都一一记下了。

辗转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和尼山一样,鱼山仅仅是个丘陵,但是照样有围墙和大门,需要付费参观。好在现在门开着,我看见大门额上写着“曹植墓”三个大字。

这里竟然只有我一个游客!唉,考虑到路途艰难,对这里的冷清也就可以理解了。而管理员的态度也颇为冷淡,他说今天没人,我是唯一的一个,游客一般都是周五或周末来。我买完票后,他继续吃午饭,我则进园子自己溜达。本来希望早上9点前到这里,现在都11点多了。唉,又失算了,只看地图估算距离,这样想当然不行,估计陆先生也看出我是个傻帽吧。

但至少我到了曹植的三个陵墓之一。而且这个是唯一被官方认定的,也是诗人本人要求下葬的地方。我朝山脚下的墓碑走去。神道两边是石柱和石雕,雕着传说中的神兽以及百官,这种规格通常是王侯的陵墓才有的。

鱼山一带是曹植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块封地。他只在公元229年来这里小住过。墓碑附近的一通石碑上,铭文简要地概括了曹植的一生。经过长达数个世纪的努力,这些文物展厅和亭台才得以逐步建起来。尽管这是官方陵墓,却没有得到学者们的一致认可。在20世纪50年代早期,文物出土以后,人们并没有发现曹植的颅骨,只有躯干骨,而仅有的那几块骨头,也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明不白地丢失了。不过,这里仍然是一个值得祭奠的地方。由于天太热,我自己就不喝了,只倒了一杯酒,洒在曹植墓前。

接着,我沿着一条小径向山顶走去,那里有一个亭子,可以俯瞰曹植的整个陵园。路上无意中发现一个指示牌,指向一个名叫“梵音洞”的地方。传说当年曹植听了这个洞里传出的梵天之音,于是“改梵为秦”,创制“撰文制音,传为后式”的六章汉语梵呗。诗乐不分家,曹植是才高八斗的天才诗人,也是高明的音乐家。

指示牌上介绍说,曹植创制的梵呗流传到都城洛阳后,广泛应用于宫廷和寺庙的各项祭祀中,尽管现在原文已经失传,但曹植的创制是梵唱汉化的一次伟大尝试,并且获得了巨大成功。同时,这样的尝试也激发了朝鲜人和日本人在梵唱本土化方面的创作灵感。为了纪念他的这一成就,在山脚下,东亚某佛教组织出资建了一座大大的梵呗寺。

停下来看这些撰述至少能让我有机会擦擦汗,喘口气。这时气温肯定突破38℃了。到达最高点的凉亭后,我坐在阴凉处的水泥排椅上,一边擦汗一边眺望风景。三百米开外就是黄河,它依然如往昔般滔滔入海,泥沙俱下。

在过去的百万年间,黄河经常改道,如失控的孽龙南北肆虐。挟带大量泥沙的浑浊的黄河水,造就了中国的大半个北方。我们今天看到的黄河,与曹植时代应该是基本一样的,算是它比较安静驯服的状态了。从山顶俯瞰,能够看到的所有大地都曾是曹植的封地。在中国古代的所有大诗人中,曹植绝世而独立。他或许有做皇帝的机会,但因其太嗜酒,还没等到美好时代的来临,便如流星般消逝了。

曹植生于公元192年,是曹操的第三个儿子,曹操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王侯之一。在汉朝灭亡后,他控制了中国北方,但从未征服过南方,因此他只称王不称帝。在二十五个儿子当中,曹操最喜欢曹植,有几次想立他做太子。可曹植既嗜酒,又懒散,实在不符合做帝王的标准。尽管有这些缺点,但他很有才华,并希望自己的才华得到展示。在《薤露行》这首诗中,他明确表达了这一情绪: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

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

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很显然,曹植的天赋不在于成为一名武将或帝王,而是一位诗人。他心地简单而纯净,只要父亲活着,他就会一直被宠溺下去。不幸的是,公元220年父亲去世了,长兄曹丕继位。曹丕并不像父亲曹操那般欣赏和喜欢这位弟弟,相反他忌妒曹植,还认为他对自己造成了潜在的威胁。曹丕登基后,便把曹植赶出京城,给他一块食邑养着他。当然,为了便于监视和控制,这食邑还不能离京城太远。

曹丕对曹植的一些亲信或斩或流,因为害怕有人与曹植勾结篡夺帝位,甚至还杀掉了另一个兄弟。自那以后,即公元221年到232年,曹植被迫从一个地方辗转另一个地方,在这首名为《吁嗟篇》的诗中,他把自己比作转蓬: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唉,高贵出身并没有给他一个永久安逸的生活,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年里,曹植在黄河流域来回迁徙。在这些迁移地中,有一个地方给予了他宁静的田园生活,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中有六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但那个地方不是鱼山,而是开封以南的杞县和通许之间的某个乡村。鱼山是曹植最后的封地,这大概是这里有座曹植墓的原因。事实上,他并不是死于鱼山,而是死于淮阳,自然在淮阳城南有他的另一座陵墓。

曹植墓

“文化大革命”中,很多文物遭到破坏,淮阳的曹植墓也被挖开过,当时发现只有诗人的一些衣物。将衣冠葬在一个地方,遗体葬在另一个地方是中国古代的一种习俗,它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前年的黄帝时代。因为这样可以提供多个地点供后人凭吊。现在学者们已经达成共识,即曹植的真正墓地既不在鱼山,也不在淮阳,而是在开封市南面的杞县和通许之间。那里离鱼山三百公里,正是我的下一个目的地。

费了好一番周折,我们终于返回到黄河大桥,上了另一边的高速公路,转向西南,朝开封方向开去。这要几个小时的时间,我现在明白了,其实我对走哪条路是无权指手画脚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借机小睡一会儿。我说服陆先生摇上车窗,打开空调,这样我就可以在半梦半醒之间思索有关曹植的问题了。我尽量去体会他的内心,在我看来,他之所以过度饮酒,是因为他和长兄的关系不好。

曹植十三岁时爱上了二十三岁的甄氏,但当时甄氏已经作为战利品分配给了曹丕。接下来的岁月里,她为曹丕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曹植的侄子,即后来的魏明帝曹睿。父亲去世后,曹丕不仅自立为王,还称了帝。他逐渐厌倦了甄氏,在新皇后的怂恿下,逼甄氏自杀,命曹植离开都城。随后,曹植写下了最著名的诗赋《感甄赋》。

曹植死后,为了避免人们诟病母亲的形象,新皇帝曹睿将《感甄赋》改名为《洛神赋》。“洛”就是流经洛阳的洛水;洛神是女娲的女儿在洛水溺亡后变成的神(一说是伏羲的女儿)。《洛神赋》辞藻华美,诗人所极度夸饰的,其实是逝去的甄氏。该赋长达七十多句,下面是节选的一部分:


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霄而蔽光。


曹植在其很多诗篇中都表现出了超越凡人的精神气质,他犹如从云端降落尘世的仙人,出没于那些修道者的仙山或仙岛之中。尽管他也如我们凡人一样,被世俗之爱所牵累,但他从未放弃道家崇尚的“清净”以及对理想国的追求。很明显,他深受五百年前屈原优美、浪漫精神的影响。和屈原一样,曹植也希望“美政”能给人间带来太平,当然,他最终也和屈原一样失败了。曹植四十岁病故,葬于通许城以东的七步村。

离开鱼山四小时后,我们终于看到了通许出口的指示牌。汽车沿一条普通公路向东朝长治方向行驶,然后折向北方,四公里的行程连过了两个叫“七步村”的村子。

这些村子的房屋都是砖混结构,尽管有一些贴了瓷砖,看起来还是很破旧,如历经了三千年的风雨一般。我不禁感叹,文明的进程在河南的乡村是如此缓慢。最后我们到了第三个村子,为了表示与前面两个的不同,它叫“后七步村”。这里正是曹植陵墓所在地,也是曹丕想杀掉他的地方。

在中国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据说曹丕认为弟弟要谋反,尽管没有真凭实据,他还是想在曹植的封地杀掉曹植,但又不便直接下令,便找了一个借口,命令曹植在七步之内以“兄弟”为题作诗一首,还不能直接出现“兄弟”两字。如果七步之内诗作不成,便要治曹植的重罪。于是曹植当场作了著名的《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像和《七步诗》

曹植的这首诗中文叫“五言古诗”:每句五个字,隔句押韵。如《诗经》中的四言诗一样,也是可以吟唱的。直到今天,还有人写这种体裁的诗。

而《洛神赋》是另一种体裁,叫赋体,每句可以长短不一,无须吟唱。此外,曹植还创作过乐府诗,那是一种仿民歌的诗体。曹植最突出的成就是五言古诗,他是最早使用这种新诗体的大家之一。与《诗经》的四言诗不同,五言每句多一个字,这样在表情达意时便有更大的发挥空间。在曹植以后的五百多年里,五言古诗一直是中国诗坛的主流诗体。

七步村是今天的最后一站了。在这里,曹植以天才的敏捷,七步成诗,以“萁豆”暗喻兄弟相煎,从而救了自己的命。陆先生将车停在门外,这是村中唯一有院墙的院落,从大门外可以看到“曹植之墓”四个字。已经过5点了,我上前推了一下,门锁着。透过门缝,看见有人在一座亭子下聊天。我用力拍门,几个村民也过来帮我喊。几分钟后,门开了。我进去的时候,一些村民也跟了进来。

这座院子大概一英亩大小,几十棵杨树由于干旱而无精打采,剩下的都是空地。前面有围墙,后面与几座农舍以及村小学的操场相连。空地中间,一个孤零零的亭子已经残破不堪,下面一块石碑记载着它的历史。读罢还能认出的那部分碑文,我来到曹植的墓前。墓前面有一个专门用于烧香的水泥槽和水泥祭坛。看到有香在燃,我感到很奇怪,就问管理员村里是否有曹植的后代。他说村里没有,但通许有人自称是曹植的后代。出于对古人的尊重,每晚回家前他会上香。于是我走到墓前,开始祭拜。

就在曹植下葬不久,墓就找不到了。不是因为人们缺少尊重,而是因为黄河的泛滥。等洪水消退,人们重返家园,墓早已被泥沙深深掩埋了。直到1470年,一次洪水的冲刷,刚好让石拱门露了出来,人们发现上面有“曹植之墓”四个字。墓地重见天日后,人们又在附近建了几处祠堂,后来这些祠堂又都被洪水冲毁了。由于这里相对偏僻,当地现在还没有建一座新祠的打算。

就让威士忌的芳香飘荡到先贤的世界吧。我倒了一杯酒,伤心地举起它向诗人致敬。

我也敬了管理员一杯。他一饮而尽,两眼充满惊讶与喜悦,并不时地舔着嘴唇,这是一种认可。我也干了手里那杯,并把第三杯倒在墓冢上。我在这里悠闲地拍照,跟村民们讲我此行的目的。我告诉他们,我来中国旅行,和我喜欢的诗人们对饮。有人说这有什么用呢,他们都死了。可我不这么认为,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由此向他们滔滔不绝地演说,直到6点才离开。

驶过二十多公里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晚上7点到达通许。尽管它算不上一个城市,但眼下已到了打尖住店的时候,就在这里凑合一晚吧。在解放路上,陆先生告诉我那里有个“迎宾宾馆”。我想找个条件更好的,就让他继续向前开,一直来到通许的主干道上。看到交警正在那里疏通车辆,我下车请他帮我推荐一个住的地方。他转身指了指,我一看,又是“迎宾宾馆”。

后来才知道,这个“迎宾宾馆”是这里唯一一家星级宾馆。把我安顿好以后,陆先生和他的美女朋友去其他地方过夜了。这个“迎宾宾馆”太旧了,不过有一样好处,就是卫生间有浴缸。我晚饭都忘了吃,迫不及待地将浴缸放满热水。呵呵,能泡热水澡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比如今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