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又名《你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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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一生的故事(4)

在七肢桶语言B(文字系统)中,一个句子如果比较长,它形成的视觉冲击力真是非同小可。如果抛开研究解码的态度,单纯观赏的话,这个句子就像草草画下,并加以幻想变形的许多只螳螂,互相勾连绞缠,每一只的姿势都略有不同,共同形成一个纹章图案。超长句子的观赏效果与迷幻招贴海报相似:有时让人癫狂泪下,有时让人昏昏欲睡。

我记得,等到你大学毕业,你会有一幅照片。你摆了个拍照姿势,头上的学士帽时髦地偏在一侧,一手扶着太阳镜,另一只手撑在腰间,撩开学士袍,露出里面的紧身小背心和短裤。

我还记得你的毕业典礼。我们全都到场了,我和内尔森,你父亲和我记不得名字的那个女人。这些人同时聚在一起略有些不愉快,不过这都是小事。整个周末你都忙着把我介绍给你的同学,热烈地拥抱每一个人,我则沉浸在惊奇之情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一个成熟女人,个子比我还高,美得让我心疼,居然会是那个需要我抱起来才能够到饮水机的小女孩,那个摇摇晃晃跑出我的卧室,身上拖拖拉拉裹着从我衣橱里偷走的长裙、帽子和四条丝巾的小女孩。这是同一个人吗?

毕业之后,你将找到工作,成为一个财务分析师。我不会理解你的工作,也不会理解你怎么对钱那么感兴趣,找工作时那么看重薪水。我更喜欢你追求前途时不要过分关注金钱报酬。但我不会抱怨。我自己的母亲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当个高中英语教师。你会做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情,只要你开心快乐,我就会心满意足,更无他求。

又一段时间过去了。每一个视镜前,都有研究小组在努力工作,学习七肢桶语言中初等数学和物理学的术语。这个过程中,语言学家和物理学家通力合作,前者关注方式方法,后者集中注意力于科学这一主题。物理学家向我们展示了早先发明的与外星人沟通的系统,可是这个以数学为基础的系统原本是为了与射电望远镜搭配,用来与遥远太空中的外星人交流的。我们对这个系统加以改造,以适应目前面对面沟通的新情况。

各小组在基本算术上很成功,但在几何与代数问题上却搁了浅。后来我们也想到,我们的几何与代数都是在平面坐标上演算,考虑到七肢桶的身体结构,我们将平面坐标换成了球面系统,觉得这对它们来说会更自然些。新方法仍然未能带来成果。七肢桶显然不明白我们的用意何在。

物理学探讨同样乏善可陈,只在最具体、最实在的方面,如元素名称上,取得了一定进展。我们向七肢桶展示元素周期表,几次尝试之后,它们便明白了。但只要进入稍稍抽象一点的领域,七肢桶便被我们的叽里呱啦搅得云里雾里。我们试着向它们说明最简单的物理特点,如质量、速度,想借此弄清楚它们语言中的对应术语。七肢桶的回应很简单:请我们表述得更明白一点。为避免中间媒介引起误解,我们采取了直接演示的手段:画线、照片、动画,均无成就,毫无进展。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周周过去,物理学家们个个大失所望。

与此相反,语言学家们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在破译其口头语言——七肢桶语言A——的语法结构方面,我们有了持续、长足的进步。七肢桶口语具有与人类语言完全不同的模式,这不出我们所料。它的词语没有固定的组合次序,其条件从句更连个常见的优先顺序都没有。还有,人类语言中的修饰性从句不会有很多层次,但七肢桶口语却可以有许多许多层,形成拥有无数层次的级联修饰从句。这一点比人类语言强得多。不过总的说来,其口语虽然奇异,但还不算无迹可循,难以索解。

更让我们兴奋的是七肢桶语言B方面取得的进展。无论是字形还是语法领域都有新发现。这是一种纯粹二维平面的文字(人类文字虽然也是平面的,但与口语相通,因此在平面之外形成了一个新维度)。七文变形极多,某一笔画稍加弯曲,或者粗细不同,或者波动形状不同,或者两个字的字根大小比例有了改变,或者字根之间的距离不一样,或者方位不同,此外还有许多许多,凡此种种,都表示意义有了变化。这些字形不可分割,不能将某一字从组成句子的其他七文中剥离出来。另外,这些文字字形的改变虽然与人类书法艺术有些表面上的相似,但实际上却全然不同于书法——所有变化都必须遵循明晰的、前后一致的语法规律,每一个变化都代表意义的改变。

我们不断询问七肢桶,它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何在。它们的回答每次都是“来看”,或者“来观察”。的确,比起回答我们的问题,有时它们更喜欢一声不吭,静静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它们也许是科学家,也许只是些来旅游的游客。国务院指示我们尽可能少地泄露有关人类社会的情况。在今后的实质性谈判中,外星人有可能将获取到的情报用作谈判砝码。我们依令而行。这一点儿也不困难——七肢桶们根本没有问我们任何事情。不管它们是科学家还是游客,这些老外真是非常非常没有好奇心的一帮子。

以后有一天,我会开车带你去商场买新衣服。那时你十三岁。有时候你会四仰八叉地躺在座位上,一点儿也不感到难为情,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孩子。可隔一会儿,你又以精心练就的漫不经心的姿势把头发一甩,像个受过训练的时装模特。

我停车的时候你会吩咐我:“妈,给我一张信用卡。咱们两小时后在门口这儿见。”

我会笑话你:“门儿都没有,信用卡一张张全得我拿着。”

“开什么玩笑!”你会大发脾气。我们下车,我朝门口走去。你一见我不肯让步,马上换个方案。

“好啦好啦,妈,好啦。行,你可以和我一块儿走,不过得走在我后头点儿,让人家瞧不出咱俩一道。如果看见我的哪个朋友,我就停下跟他们说说话,到时候你不要停下,继续走,行吗?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我停住脚步,“对不起,你说什么来着?我可不是个雇帮工,也不是你的哪个畸形亲戚。你觉得跟我一起丢人吗?”

“妈,得了吧。我不乐意让别人看见我跟你在一起。”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你的朋友我全见过,他们去过我们家。”

“不一样嘛。”你会说,不敢相信这么简单的事还需要费唇舌解释,“这是买东西。”

“对不起,那我只好得罪你了。”

接着你就脾气大作了。“凡是让我高兴的事,你绝对不做!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没多久前你还喜欢跟我一起逛商场。你飞快地长过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这种速度始终让我惊奇不已。和你生活在一起像瞄准不断移动的目标。你将永远比我想象的更快一步。

我看着自己刚刚用七肢桶语言B写就的一个句子。我的书写工具是最平常不过的钢笔和纸。跟从前我自己编出来的所有句子一样,这一句看上去也是奇形怪状,好像七肢桶写出的一句话被大锤砸了个粉碎,再由我笨手笨脚地重新粘到一块。笨拙程度与之类似的七文我写了很多,写满的纸张铺得一桌子都是。电扇每一摇头,纸张便一阵哗啦哗啦。

学习一种不存在口语表达形式的语言,其感受真是奇特。我不用练习发音,时间全都花在眯缝起眼睛一笔一笔地描绘七文上。

门上轻轻敲了一记,我还没说话,盖雷已经喜气洋洋地一步跨了进来。“伊利诺伊州的好消息,他们的七肢桶重做了演示给它们看的物理实验。”

“真的?太好了!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小时前。我刚跟那边的人开过视频会议,我写给你看。”他已经动手擦起黑板来。

“别急,物理的事我不需要听。”

“好的。”他拈起粉笔,画了一幅线图。

“行了。一束光穿过空气进入水中,这就是光走过的路径。光线循着一条直线,直到与水接触。水的折射率与空气不同,所以光走的方向产生了改变。这些你以前学过,对吧?”

我点点头,“当然。”

“关于光走的路径,有个极其有意思的特点:如果要穿越两点之间的距离,光走的路径必然是耗时最少,即所需时间最短的一条。”

“再说一遍?”

“运用你的想象力,作个假设。假设一束光走的路径是这一条。”他在线图上添上一道虚线。

“光线走的不是这条路径,这是一条理论上的线。它比光实际走的路程还要短些。但是,你要记住,我们的这一束光穿越空气,进入水中。光在水里的速度比在空气中慢。请看这条理论线,它的距离虽然比实际线更短,但在水中的部分比实际线要长一些。所以,光线如果走这条理论线,虽然距离更短,但所费时间却比实际路线更长。”

“嗯,我明白了。”

“现在再想象一下,如果光走的是这另外一条线。”他在线图上画上第二道虚线。

“与实际线相比,这第二条理论线在水中的部分更少,但它的总长度比实际线长得多。光如果走这条路线,花的时间也同样比实际线长。”

盖雷放下粉笔,用粘着白粉的手指朝线图比画了一下,“光如果走任何一条理论线,它在旅途中所费的时间都比实际线更长。换句话说,一束光实际选择的路线永远是最快的一条。这就是费尔马的最少时间律。”

“唔,有意思。七肢桶作出反应的就是这一条定律?”

“一点没错。莫尔黑德在伊利诺伊的视镜前用动画向七肢桶演示了费尔马定律,它们接着向我们重复了一遍。眼下莫尔黑德正竭力让七肢桶用符号公式表现这一定律。”他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你说,这算不算超级漂亮?”

“是挺漂亮没错。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费尔马最少时间律?”我拿起一个活页本朝他挥了挥。这是一本物理学原理的初级读本,物理学家在其中汇编了许多主题,建议我们与七肢桶讨论。“这里头翻来覆去地讲普朗克量子论、原子裂变理论,光的折射连一个字也没提。”

“我们从前觉得这些东西对你最有用,猜错了。”盖雷一点也不害臊,“说实在的,费尔马定律居然会成为咱们的第一个突破口,这可真奇怪。这条定律用语言解释起来很容易,但要想对它作出数学描述,只有用微积分才行,而且还不是普微积分,得用上变微积分。我们早先还估计会首先从代数或几何的一些简单定理作出突破哩。”

“的确奇怪。你有没有这种想法,什么容易什么困难,七肢桶的看法也许跟我们人类不一样?”

“没错。所以我简直按捺不住,急着想看看它们对费尔马定律的数学描述是什么样子。”他一面说,一面来回踱步,“如果对它们来说,变微积分比代数几何更简单,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跟它们谈物理会那么困难了。跟我们相比,它们的整个数学系统好像来了个七颠八倒大掉个。”他指着那本物理读本,“告诉你,这本书,我们一定会马上重编。”

“以费尔马定律为出发点,过渡到物理学的其他领域?”

“有这个可能。物理学中,类似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定理多着呢。”

“是啊,这种定理本人也有,露易丝最小壁橱空间律。物理学家们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张口闭口最小最少的?”

“这个……‘最少’这个词有点误导性。你瞧,费尔马最少时间律还不够全面。在某种情况下,光循着一条耗时最多的路线。其实这种说法更准确:光所取的路径具有极端性——或者耗时最少,或者耗时最多。最少、最多,这两个概念具有数学意义上的共性,两种情况可以套用一个数学公式。所以准确地说,费尔马定律并不是最少律,只是一项变分原理。”

“这种变分原理还有很多?”

他点点头,“物理学的每一个分支学科都有。几乎每一个物理定律都可以称作变分原理,区别仅仅是看某一属性取的是最大值还是最小值。”他把手一摆,活像物理学的各个分支全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在光学领域,也就是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应用领域里,取极值(最大值或最小值)的属性是时间。如果换了力学领域,则取另一属性。电磁学当然又会取其他属性。但从数学角度来看,所有这些定理全都是相似的。”

“这么说,只要拿到七肢桶对于费尔马定律的数学描述,你就可以破解它们其他学科的知识水平?”

“老天哪,我倒是真想。我觉得这一次,我们拿到了一直在找的楔子,楔进去,破开它们的物理公式。这可是大喜事,得好好庆贺一番。”他不踱来踱去了,朝我转过身来,“我说露易丝,想上外面吃顿饭吗?我请客。”

我稍稍吃了一惊,“行啊。”我说。

等到你刚刚学会走路,你便会每天向我证明,我们之前的关系有多么不平等。你总是四处乱跑,每次绊倒在门槛上,擦破膝盖时,我自己的身体都会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疼痛。我的身体好像延伸了,另外长出一条到处游走不定的肢体。这部分肢体的感觉器官传达痛觉很快,但我这个中枢却管不住它的马达,它根本不听我的。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将生出一个自己能走动的巫术小像。这个合约是我签下的,可签约时没人告诉我这一部分。这种交易向来如此吗?

我也将看见你发出欢笑,就像未来的某一天,你正和邻居家的小狗玩。你的手从我们家后院的栅栏里伸过去。你笑得那么厉害,都打起嗝来了。那只小狗会时不时跑向院子另一头,你的笑声就会渐渐小下去,这时你才能喘上气来。等小狗回头跑过来重新舔起你的手指头时,你就会再次尖叫大笑起来。你的声音啊,是我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妙的声音,使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眼喷泉,一口甘泉,是幸福之源。

一想起你忘情的笑声,我的心脏便会幸福得收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