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一生的故事(2)
七肢桶作出回应。从声谱图看,这一次的音看上去像〔振动音3+振动音2〕。乐观解释:七肢桶是在证实我播放的音节,这说明它们与人类在说话模式方面有相通之处;悲观解释:真气人,它在咳嗽。
我用电脑将声谱图划定为几组,试着注明每一组的意思:〔振动音1〕指“七肢桶”,〔振动音2〕指“是的”,〔振动音3〕即“椅子”。在这几组音之上,我打下一个标题:“七肢桶语言A”。
盖雷瞧着我打字,“为什么写个A?”
“七肢桶可能有多种语言,这个A就是指它们目前使用的语言。”我答道。他点了点头。
“现在咱们试点别的,只当逗乐解闷。”我分别指指两个七肢桶,尽力模仿出〔振动音1〕(意思是“七肢桶”)的声音。外星人停顿了好长时间,接着第一个七肢桶说了点什么,第二个七肢桶跟着说了点别的什么。这两组音的声谱图跟刚才记下的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我不清楚它们是在彼此交谈还是在跟我说话,因为它们没有脸,也不转身。我又试着再度发出〔振动音1〕。毫无反应。
“差得太远了。”我咕哝道。
“能把这种音发出来,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盖雷说。
“你该听听我学驼鹿叫,吓得它们没命地逃。”
我重复尝试了好几遍,但没有一个七肢桶作出任何我能够识别的反应。只有当我重播七肢桶发音的录音时,它们才表示确认:发出〔振动音2〕——“是的”。
“看来咱们只好完全依赖录音了?”盖雷问道。
我点点头,“至少目前是这样。”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它们刚才那些话说的是不是‘这些家伙可真逗’,或者‘瞧它们在干啥’。接下来,等那第二个七肢桶发这些音时,我们再看看能不能把它们的意思确定下来,哪怕确定其中一个音也好。”我示意他坐下,“让自己舒服点儿,这件活计还得花不少时间呢。”
一七七〇年,库克船长的“努力”号抵达澳大利亚昆士兰海岸。库克留下一些船员维修船只,自己率领一支队伍出发探险。遇上当地土著居民后,一个船员手指着身体袋囊里揣着幼崽跳来跳去的动物,问一个土著“这东西叫什么”。土著说:“Kanguru.”从此以后,库克和他的手下便用这个词称呼这种动物(袋鼠)。很久以后他们才明白,Kanguru在土著语言中的意思是:你说什么来着?
我每年给学生作课程简介时都要讲这个故事。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故事是瞎编的。这一点我以后会向学生说明。不过作为轶事趣闻,它妙极了。我年年都说。当然,在未来的岁月里,直到我的教学生涯结束,大学生们真正想听的是有关七肢桶的轶事。他们当中很多人之所以选我的课,目的便在于此。
于是我会给他们看我在视镜前与七肢桶对话的录像带,以及别的语言学家和外星人对话的录像。这些带子很有教育意义,如果再有外星人来访,它们会发挥很大作用。不过,这些录像里没有多少轶闻。
说到学习语言的轶事,我最喜欢幼儿园的语言习得过程,这里头的轶事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记得有一天下午,那时你才五岁大,刚从幼儿园回家。你将用蜡笔东涂西抹,而我呢,那时正在批改作业。
“妈咪。”你会这么叫我。你小心翼翼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只有想提出什么要求时你才会这么说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宝贝,问吧。”
“我能,嗯,伴吗?”
我会停下批改作业,抬起眼睛,“你说什么?”
“幼儿园里莎朗说她会当伴。”
“真的?她跟你说过什么伴吗?”
“她姐姐要出嫁了,她说,嗯,只有一个人可以,嗯,伴。就是她。”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莎朗要当她姐姐的伴娘?”
“对了,就是这个。我可以当伴娘吗?”[1]
我和盖雷走进充当针对这一视镜的行动中心的活动板房。
屋里的情形好像在准备一场大进攻,或者全面撤退。大堆剃着板刷头的军人围聚在这个地区的大地图前,其他人则坐在体积庞大的电子仪器前,对着通话器叽里呱啦。我们被领到韦伯上校的办公室。这个房间的位置靠后,有空调,很凉爽。
我们将第一天的结果向上校作了汇报。“好像没多大进展。”他说。
“我有个想法,可以加快速度。”我说,“但前提是你批准我们使用更多的设备。”
“你还需要什么设备?”
“一台数字摄像机,还有一台大屏幕电视。”我给他看一幅图,上面画着我想象的设备。“我的想法是通过文字书写的方式来探索它们的语言。我把写下的文字显示在屏幕上,再用摄像机摄下它们写的文字。我希望七肢桶会照搬我们的方法,作出同样举动。”
韦伯上校怀疑地看着我画的图,“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迄今为止,我都是通过扬声器与它们作口头交流,这种方法一般针对没有文字的纯口头语言。我想,七肢桶肯定同我们一样,也有文字表述。”
“那又怎么样?”
“如果七肢桶的语言中存在书写系统,那么它们的文字一定存在某种前后连贯的规律。对我来说,分辨字形比分辨音位容易得多。前者就像从一段印刷出来的句子中辨别字母,后者则相当于在对方说话同时听出各个字母。”
“我同意你的看法。”他说,“问题是这样一来,你怎么对它们的话作出回应?将他们显示的字句再反馈给它们看?”
“基本上是这样。如果字句中存在中断,那么写下的句子比口述的句子容易辨识得多,我们再也不用自己动手给录下来的话加标点了。”
他在椅子里向后一靠,“我们希望尽可能少地向外星人展示我们掌握的技术,这你也知道。”
“这我理解。但现在我们已经使用了很多机器充当双方之间的媒介。如果能让它们把说出的话写下来,我相信我们的进展会大大加快,比受限于声谱仪时快得多。”
上校转身问盖雷:“你的意见呢?”
“我觉得这个点子不错。我只担心七肢桶从我们的显示器上读信息会不会有困难。它们的视镜和我们的显示器分属不同的技术领域,两者的原理截然不同。就我们所知,它们的视镜没有采用像素或者扫描线,刷新方式也不一样,不以逐帧扫描为基础。”
“你是说,咱们显示器的工作原理是扫描,也许会让它们读不出屏幕上显示的信息?”
“有这个可能。”盖雷道,“只有尝试之后才知道。”
韦伯在思索。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但从他的立场,这个决心很难下。不过和一般军人一样,他很快便作出决定。“同意你们的请求。告诉外头的军士,让他把你们需要的东西送来。作好准备,明天就用。”
我还记得未来的那一天,那是你十六岁那年的夏季。这一次,等着男友到来的人是我。当然你也会等着他,你会非常好奇,想瞧瞧他长什么样。你会带上自己的一个朋友,一个金发女孩儿,名字怪得很,叫洛克茜。你们两个,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见了他之后,你肯定憋不住,急着想说说看法,对吧?”我会一边对着走廊里的镜子打量自己,一边对你说,“忍着点儿,等我们走了以后再说。”
“别担心,妈。”你会这么说,“我们自有办法,他一点儿也不会知道。洛克茜,到时候你问我今晚天气会怎么样,妈的男朋友要是不错,我就说天气好,否则的话,就说糟得很。”
“行。”洛克茜会满口答应。
我会说:“不行,不许你们这么做。”
“妈,你别紧张啦。他才不会知道呢。我们一向这么干。”
“听了真让人放心。”
过了不多久,内尔森会开车来接我,我会给大家作介绍,我们几个会在门廊里聊上一会。内尔森长得粗犷帅气,看得出来你很欣赏他。我们正要走,洛克茜会假装随随便便地问你:“哎,你觉得今儿晚上天气会是什么样?”
“要我说,今晚准火热。”你会这么回答。
洛克茜会大表赞同,直点脑袋。内尔森问:“是吗?可我觉得今天晚上会挺凉快的。”
“说起这种事儿,我有第六感。”你会这么说,脸上一本正经,“我的感觉是,今晚太热。妈,幸好你穿得不多,跟晚上的气温挺合拍。”
我会狠狠瞪你一眼,说一声再见。
我和内尔森向他的车子走去,我在前头,他跟在后面。他会笑着问我:“你们打什么哑谜?”
“这是我们母女俩之间的事儿,”我会恨恨地说,“别逼我跟你解释。”
我们又来到视镜前,这是第二次。我们重复了上回的程序,但这一次,我们说话的同时也把话显示在电脑屏幕上:我们说“人”,电脑屏幕上同时显示出“人”这个字,依此类推。七肢桶终于明白了我们的想法,它们也弄来一个平平的圆形屏幕,安在一个小底座上。一个七肢桶说完话后,将一肢伸入底座的一个大插孔里,一堆胡涂乱画便会出现在屏幕上。略微有些像连笔草书。
不久我们便形成了一套固定做法。我也汇编出两套它们的语言系统:一套是七肢桶发出的语音,另一套是它们的书写样本。后者好像是某种语标文字,这是我的第一印象。我很失望。我一直希望它们的文字以字母为基础,这便于我们理解它们的口头语言。当然,语标文字也可能包含某些语音信息,但要找出这些信息却相当困难,比基于字母的文字难得多。
我站的地方离视镜很近,能一处处指出七肢桶的各个身体部位,比如肢、手指、眼睛,然后分别确认各个部位的名称。它们躯干底下原来有个孔穴,四周是突出的骨质关节。这个部位可能用于咀嚼,躯干顶端那个孔穴则用来呼吸和说话。除这两个孔穴之外,七肢桶的身体各处没有其他明显的孔道。也许它们的嘴同时起到肛门的作用。这些问题留待今后研究。
我还试图找出我们这两位合作伙伴各自的称谓,也就是姓名,如果它们的种族中存在这类东西的话。它们回答了,我们当然发不出那些音,于是为了我和盖雷方便起见,我把它们分别称为弗莱帕和拉斯伯里。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分辨出它们各自的特点,把它们俩区别开来。
第二天,我和盖雷走进视镜所在的帐篷之前交换了意见。我对他说:“这一个回合的交流,我需要你协助我。”
“行啊。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掌握几个它们的动词,有另一个人协助就好办得多。我把动作的词汇打在屏幕上,你把这些动作演示出来,好吗?运气好的话,七肢桶会猜出我们的用意,然后依葫芦画瓢。我带了一堆道具给你用。”
“没问题。”盖雷说,咔吧咔吧地捏着指关节,“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上场,只管开口。”
我们从几个简单的不及物动词着手:走、跳、说、写。盖雷依次演示这些动作,毫不窘迫,真让人高兴。虽说摄像机一直在拍摄,但他一点儿也没受影响。他每演示完一个动作,我就发问:“你们怎么称呼这个动作?”没过多久,七肢桶便明白了该怎么做。拉斯伯里开始模仿盖雷,向我们演示七肢桶行为中相对应的动作。与此同时,弗莱帕操作它们的电脑,显示出每一个动作的书写形式,并大声朗读出来。
从它们发出的音节形成的声谱图中,我能够分辨出一个音,就是我从前翻译成“七肢桶”的那个音节。其他音节所代表的估计就是每一个动作,即动词。看起来,它们的语言中也有动词与名词的分类。真是谢天谢地。可说到文字,事情就没那么清楚了。针对每一个动作,七肢桶仅仅显示单独一个语标文字,而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字。最初我还以为它们写下的只有一个“走”字,没有写出动作的主语。可弗莱帕说的明明是“七肢桶走”,它们为什么不坚持字字对照呢?后来我才发现,弗莱帕写出的字形中,有些部分看上去很像它们文字中代表“七肢桶”的那个语标,不过这边或那边却多出来一些笔画。也许它们的动词在书写时可以依附于名词。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弗莱帕在书写动词时有时写出动作的主语,有时又不写?
我决定拿一个及物动词做个试验。加上动作的对象,即宾语,可能会让我们明白过来。我带来的道具中有一个苹果、一片面包。“这样,”我对盖雷说,“给它们看看我们吃的东西,接着你再吃一点。先吃苹果,再吃面包。”
盖雷指指那个红富士,接着咬了一口,我则打出:“你们怎么称呼这个动作?”接下来,我们又拿出那片全麦面包重复了一遍这个试验。
拉斯伯里离开房间,回来的时候拿着个东西,有点像大坚果,或者葫芦,还有一个凝胶状的椭圆蛋。拉斯伯里指着葫芦,弗莱帕发出一个音,又显示出一个语标文字。拉斯伯里继而将葫芦放到躯干下面,夹在几条腿中间。一声压碎东西的声音响起,葫芦再拿出来时已经缺了一块。葫芦里是个果核,有点像玉米。弗莱帕开始说话,并在它们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大大的语标文字。七肢桶发出代表“葫芦”的这个音时我们记录了声谱图,可用在句子中以后,这个音的声谱图改变了。可能是名词的词格发生了变化。这时的语标文字十分奇怪。经过研究,我可以分辨出其中有的部分与代表“七肢桶”的文字相似,另外的部分又接近于代表“葫芦”的文字。看上去好像是这两部分融合在一起。融合体中又多了些笔画,估计是表示“吃”这个动作。综合来看,也许是一种将几个字结合在一起的集合联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