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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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奖征文

绽放的夏花

游者 / 文 蔡定一 / 图

眨眼之间,菲手中的魔方又被复原了。我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我随手拿起身边的一个镜面魔方 即Mirror魔方,一种经典的异形魔方。其特点是所有的面都是同样的银色或金色,而且每一块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复原者需根据每一块的形状来判断其最终位置。,漫无目的地拧着那二十六个大小不一的方块,把它们从一个整体打乱。魔方不断地在我手中呈现出各种形状,终于变得杂乱无章。然后,我把这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丢给了菲。

菲只是轻轻地扫了一眼手中的魔方,就开始转动。银色的魔方方块轻灵地上下翻飞,速度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他手指的动作。

“是吗?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快。”

我端详着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单薄身影,微弯的脊背和那略显苍白的面孔,缓缓开口:“你确定,真的要去吗?”

菲抬起头,淡蓝色的双眼直视着我,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是的。”随即他又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那只银色的镜面魔方已经被复原成了完美的立方体,“你自己也知道,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我一定会去。”

1

我和菲是一起长大的。

那时候,大移民时代刚刚开始,广袤的宇宙逐渐成为人类的新家园,也成为冒险者们的天堂。我住在一个小城镇,远离繁华喧嚣的世界中心,却毗临通往“新世界”的发射场。“新世界”,没错,他们就是这么称呼太空的。几乎每天都会有各种型号的飞船从这个边陲小镇起飞,像大航海时代那些寻梦的水手一样向着天空出发,去追寻他们的理想国。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菲。

小镇旁有一家国际慈善机构创办的收容所,专门收留附近的流浪者。镇子里的流浪者总是很多。林姨曾经说过,越是靠近梦想的地方,失意者也就越多。他们抱着各种信念聚集到这里,却发现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自己出航的梦,所以只能四处流浪。林姨是收容所的管理员,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志愿来到了这里。其实林姨说得也不全对,大部分人在收容所待上一段时间,发现没有机会前往“新世界”,也就各自回他们来的地方去了。但这里面不包括菲,因为菲是孤儿。

第一次遇见菲的时候,我正独自在小镇的街道上闲逛。镇上的部分居民陆陆续续去了“新世界”。虽然爸妈都不喜欢到天上去生活,可我却天天吵着要走,理由很简单:镇子上已经没有什么伙伴可以跟我一起玩儿了。我踢着小石子往前走,无意间瞥到了一个躲在墙角里的单薄身影。我几乎是欢呼着朝他奔了过去,可他只抬起头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就又埋头摆弄起手里的小玩意儿来。

“咱们一起玩儿好吗?”我不甘冷遇,冲他喊道。

他头也不抬地说:“离我远点!”

我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说道:“我知道这东西。这是魔方,我家里也有一个!”

“你会玩儿?”他抬起头问我,淡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能拼好一面。”说着我就伸手去拿。

“真的?”他躲开我的手,却把自己的手掌向我摊开,像是一种挑衅。

我看清了他的手。那一瞬间我有一丝胆怯,毕竟他是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可怕的事来。但是,他那挑衅的眼神让我不想逃避。

我从他手里夺下魔方,绞尽脑汁地转动起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脸红脖子粗地把手中的魔方展示给他看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虽然真的用了很久才拼好,但他始终只是看着我,其间没有说一句话。

蓝眼睛淡淡地笑了,“你拼好了一面,可是这样就没法拼剩下的那几面了,因为只要再拼别的面,这一面就会被再次被打乱。”

“那你说该怎么弄?”

“我从捡来的光盘上看过,魔方是要一层一层地拼好才行,就像盖楼一样。”他一边慢慢地向我演示,一边说,“魔方是林姨给我的。平时没什么人跟我玩儿,林姨说,有它我就可以自己一个人玩儿了。”

我笑了,“那你来我家玩儿吧!你可以教我怎么玩儿。我叫阿潘,你叫什么?”

他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懂我的话。半晌,他才慢慢地说:“我的名字叫菲。”

就这样,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2

自从认识了菲以后,我变得快乐多了,再也不吵着要去外太空了。

那是一段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一起到废弃的游乐场探险,一起品尝林姨烤制的小甜饼,一起到那些最古老的数据库里寻宝。当然,还有一起摆弄魔方。或许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菲的身体很弱。他的肤色白得吓人,活动的时间稍长就会大口喘气。即使是这样,菲也一拿起魔方就像换了一个人。他的手指非常灵巧,而且十分有韧性,看菲转动魔方简直是一种享受。这也许是一种天赋吧,不管我怎么努力,他的速度始终比我快。

“红对橙,黄对白,绿对蓝……”我一边端详着手中的魔方,一边喃喃自语,“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怎么练都追不上你呢?”

菲的嘴角微微扬起,“大概是因为你只想着如何转得更快吧。”

“不想怎么转得快?”我疑惑地看着他,“那想什么?”

菲笑笑,说:“想每个方块的运动。每一个方块都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有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当一个方块被移走的时候,另一个方块就会立刻补充到它原来的位置上。面也是这样,当一个面翻转到另外一个面上时,也会有另一个跟它相应的面转过来。然而不管怎么转,它们都是一个完好的整体。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我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

心情好的时候,我们还会一起去发射场看飞船。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大包小裹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他们有的身份显赫,腰缠万贯;有的却是倾家荡产才换来一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不管是哪一种人,登船的时候都是神采飞扬,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而那些没有能力登上飞船的人,往往就开始四处流浪。

飞船轰鸣着,一班班地投入到无垠的宇宙中去。它们未曾改变,只是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向往太空了。

然后我就会和菲一起去收容所,看林姨在那里接待新来的人。

“嘿,站住!小子!”

我吓了一跳,差点被满嘴的煎饼噎着。我和菲同时回过头去,发现原来是一头衣着华丽的猪在跟我们说话——噢,或许他只是很肥很丑罢了。这家伙年龄跟我们差不多大,后面还带着三四个跟班。看样子他们都是准备上天的乘客,等船等烦了,出来转转找点乐子。

“他们都说收容所里有个捡来的垃圾,玩魔方很厉害。”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攥着个魔方,说话的同时还不停地摆弄。我暗自摇摇头。有钱给自己换口好牙,还不如给自己换一副好脑子。“像你这样的货色,菲一只手就能赢你。”

猪头和他的小跟班们哈哈大笑起来。但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我并没有吹牛。菲开始转动手中的魔方,而且他的的确确只用了一只手。即使是这样,魔方转动的速度仍然十分惊人。

三,二,一……我盯着菲手心中的魔方,在心里默默数着。“好,完成!”令我郁闷不已的是,菲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奇怪,我刚才明明看到他在进行最后一步了。菲没有理会我,又连续转动了十几下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有两下子……”猪头故作镇定地拿起菲手里的魔方。突然,他笑了起来,“哈哈哈,这算什么?这根本没有复原啊。”他身后的跟班们也开始起哄。

“是吗?我还真没有注意到。”菲笑嘻嘻地说。

“让我来教教你……”猪头的话说到一半,一下子噎住了,他急急忙忙地把魔方的几个面看了又看,高叫一声“混蛋”,然后使劲把魔方摔在了地上。我仔细一瞧,原来除了白黄两面,剩下的四个面,不同颜色的方块形成了四个字母:F—O—O—L。

菲冷冷一笑,“下次我用脚跟你比试就可以了。”

猪头的脸涨得通红,他咆哮起来:“滚吧!你们这些垃圾、穷鬼,就一辈子待在地上吧!”

我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你说什么?”

“算了吧,潘!”菲拉住了我。但是那家伙不依不饶,继续骂着:“干什么,你这个怪胎!你就烂死在这个鬼地方吧……”没等他说完,我手中的煎饼已经糊在了他的猪脸上。

……

我们两个都遍体鳞伤。

“别听他们胡说,菲!他们只是一帮混蛋。”我脸朝着地面,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菲没有动静。我使劲把脸转过去,原来他正仰面躺着,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着天上的星星。

“菲,你知道吗?他们只是嫉妒你罢了。”

菲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流出来的血,说:“老实说,潘,你是第一个没有嘲笑我的人。”

“是吗?其实有的时候我挺羡慕你呢。”尽管说话的时候我盯着地面,但他一定明白我指的是什么。菲再也没有说话。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躺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听见林姨焦急的呼唤声。

十六岁那年,我来到中心城攻读大学;同一年,林姨去世了,菲接替林姨成了收容所的管理员。

我们最终走上了不同的路。

3

有一天,菲突然对我说,他恋爱了。

说实话,我当时真的有些诧异。菲总是一个人,他喜欢安静地待在屋子里,一个人捣鼓些自己的事。除了偶尔路过的流浪汉和冷冰冰的机器人,他没什么朋友。他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也许他属于那个镇子,那个“新世界”失意者的心灵驿站,但我们都清楚,他肯定不属于这个喧闹的城市。

他是第三次进城来找我的时候对我宣布的这个消息。

“那姑娘是谁?”我故意打着哈哈,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菲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怯。我笑了,这家伙从小就对陌生人充满了敌意,现在的他真是变了。其实,我认识那个把菲迷住了的女孩。婷确实是个美女,而且,婷其实就是林姨的女儿。

林姨是那家收容所唯一的管理员,如果她离开,收容所就会关闭。那样的话,就不会再有人给那些失意的人带去温暖,也没人能保证小镇可以安然地接收这么多的流浪汉,所以林姨始终没有走。对此,婷并不理解,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执意留在那个偏僻的地方,一待就是许多年,而不愿跟着父亲一起去新世界。其实,林姨执意留在收容所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菲。我答应过林姨,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菲不知道这些,每次来中心城找我都会借故去看他心目中的女神。

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阳光一缕缕地从高大的落地窗里倾泻下来,轻柔地落在风格复古的大厅里。空气中,动人的钢琴声有力地跳动着,继而飞扬而出,回荡在楼宇中的每个房间。婷又在琴房里练琴了。她的姿势和曲目都一如继往,可只要仔细聆听,就会发觉那悦耳的琴声下面掩藏着一丝烦躁。她修长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熟稔地跳跃着,仿佛在编织一件精致的艺术品,甚至连她微微蹙起的眉都是那样动人。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幅印象派油画,令人着迷。一曲过后,婷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又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悦耳的钢琴声再次飞扬起来。

菲踌躇地站在街口,远远地向窗口张望,却又怕自己会玷污了这个地方似的不敢上前。见到此景,我笑了,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大门。

“潘,你来了?”婷见到我,显得很热情,“这人是你的朋友?”

“是啊。”我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他从我家那边的收容所过来,嗯,就是林姨做管理员的那家。”

婷的态度陡然变了,她冷冷地说:“哦,这样啊。”

菲有些懵懵懂懂,似乎没注意到气氛的变化,他没头没脑地说:“你的琴弹得真好……”

婷轻蔑地一笑,“一个流浪汉,也懂音乐?”

菲一下子愣在那里。我也很吃惊,说:“婷,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我怎么了?她那里不都是些流浪汉吗?”婷说道,“她”字吐得特别重。

菲的脸色开始变化,“没有她,也许我们就真的成了流浪汉。那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尊重林姨。”

“哼,你们不要再跟我谈那个人!”婷愈发不耐烦了,“你们没事的话就请走吧,我现在要继续练琴了。还有,潘,你以后不要带什么收容所的人来我这里,我不想弄脏屋子!”说完她打开大门,准备送客。

“也许你该试试这种曲子。”菲冷冷地说着,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呀,我的地板!你干什么?别动我的钢琴!”女孩尖叫着。

菲径直坐到了钢琴前。他没有开口,而是直接开始弹奏。菲的指法娴熟而有力,击键速度快得惊人,琴声时而像是狂风暴雨中的雨点肆意砸在地面,时而又像是蜂蝶在花丛间飞舞时翅膀产生的振鸣。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菲的琴声,其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即使我这个彻彻底底的乐盲,此时也被菲的表现惊呆了。一阵暴风疾雨之后,菲停止了演奏。他从钢琴边站起身,一言不发地从婷的身边走过,仿佛她是透明的。

“不,不可能……”婷呆呆地盯着菲,“这种曲子根本不是常人能够弹出来的,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的手……”忽然她的脸变得煞白,她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看到了菲的手,那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每只手都有六根手指。

菲重重地摔上琴房的门,径直走出了客厅。我闭上眼,听着琴房里传来的尖叫,知道属于菲的春天已经结束了。

4

从那以后,我和菲就很少见面了。因为没过多久,我们就举家离开了那个小镇,换句话说,我也正式成为了“新世界”的一员。

尽管从小就嚷嚷着要去“新世界”,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心中却五味杂陈。毕竟从小就在这片土地长大,一草一木都已经融进了我的记忆。动身之前,我和菲来到远离城镇的旷野外话别,一时竟然不知说点什么。

良久,菲微笑着说:“终于达成了夙愿,你该高兴。”

“我也不知道。”我抬头望着无边无际的星海,突然对这片星空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恐惧,“我不知道我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在那片天空,有那么多的未知在等着我们。我……我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菲捂着嘴咳嗽起来,及时缓和了尴尬的气氛。我帮他捶着背,等他平复下来,就像之前我无数次替他做的那样。菲在背包里摸索,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玩玩这个。”

魔方发出轻微的荧光,给周围深深的夜色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

“夜光。你从哪里弄到的?”

“我偶然找到一个废弃的模具厂,里面有不少材料。”菲淡淡地说。

我俩都没再说话。随着大移民时代的深入,地球上废弃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人们总是想着发展、再发展,一味地向前走,已经没有时间来收拾失落的家园。

“这是什么?”我端详着魔方白色那面的中心,那上面刻着一行小小的字母“Shine”。

“我的名字。”菲微微笑着,“我从古代资料上看到,男孩十八岁之后就算是成人,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我很喜欢夏天,所以就用‘夏’这个音吧。”

我的手颤抖了,“这算是临别的礼物?”

菲笑了,“何必说得这么伤感?虽然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但还会再见的,你说是吗?”

“那当然了!”我倔强地说,“我一定会在‘新世界’混出个样来让你好好看看!”

那以后的若干年,虽然理想总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但我一直咬牙奋斗。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随身带着那个魔方。我不想放弃我的信念。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想法跟我一样,只知道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身不由己地投入了这股历史的洪流。他们也像我一样困惑,被旋涡和激流带动着,却不知道终点到底在何方。

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

尽管早就有学者提出了警告,但是对外太空的狂热早已淹没了大众的理智。人类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扩张、再扩张,把人类文明的种子撒遍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一开始,地球上发射到猎户座的探测器失踪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但那仅仅是一个开始。不久之后人们发现,发射到外太空深处的探测器一个接一个地失踪。渐渐地,这种现象终于引发了恐慌。因为人们发现不管朝宇宙中哪个方向发射探测器,到了某个距离上都会消失。即使是载人飞船,飞到某个临界点也一样会消失,过上一段时间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而船上的人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人类的世界就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一层无法突破的厚壁囚禁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而且,这个空间的临界点还在不断缩小!

最后,人们终于开始明白,看上去广袤无垠的星空,可能并不像大多数人所想象的那样触手可得。有很多地方,就像是水面折射过的影子,视界可到,却永远无法真正抵达。宇宙是难以捉摸的,而人类毕竟太稚嫩了。恐慌的心理席卷了整个人类世界,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丢弃那些刚刚拓荒的新星球,转而向太阳系进行回迁。大移民时代正式宣告结束。

那一天,我开着悬浮车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穿梭,满脑子正在为搞不到第一手新闻而头疼。当时身为小报记者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没过多久我就会成为全世界所有媒体头版新闻的主角。重回地球,我已经很难适应周遭拥挤混乱的坏境。生活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挣扎,直到——第一艘外星飞船降落在我的面前。

5

对空间的认识,是衡量智慧生命智力等级的重要标准。低等生物总是很难突破自身对维度的认知局限,以地球上的生物为例:绿藻只有简单的趋光性,蚯蚓只能在电击的刺激下学会走“T”形迷宫,而一只蚂蚁如果踏上了莫比乌斯圈,那凭一己之力是永远走不出这个平面的。作为拥有地球生命中最高智慧的人类,同样难以逃脱自身设置的樊篱。

迪莫森人无疑来自更高的维度,它们轻易地穿越了空间壁障来到地球。

飞船降落引起的气流,掀翻了几乎整整一个街区的悬浮车。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瘦高的人形物体正朝自己走来。它浑身银白,有着细长的上肢和一个类似矩形的躯干,身上像是披着闪亮的纤维玻璃,看起来有些滑稽,步伐却很轻盈。我看到它大得离谱的眼睛上面,在前额的位置有一个菱形的纹饰。

它环视着四周,对我的狼狈毫不在意。如果一个全副武装的猎手踏进了非洲丛林,又怎么会在意一只屁滚尿流的猩猩呢?它饶有兴致地研究着破损的飞车,翻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而我就像一只被人在窝里随意摸来找去的母鸡,只能怒目而视。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有人掏出电话想要报警,却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信号。

它不慌不忙地行动着。突然,有个东西引起了它的注意。它有些不可思议般地缓缓拾起那个发着微光的小东西,我看清了,那是菲送给我的魔方。

我挣扎着坐起来,“还给我!”

魔方在它手里发出荧光。它小心地翻转着,仔细端详着这个东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它把拿着魔方的手缓缓地藏在了身后。我有些急了,单手撑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它走去。然而没等我再开口,它就又把手伸了出来,我看到魔方已经被完全打乱了。

“复原。”它开口了,声音毫无波澜。

我明白了,它想测试我。

尽管这个魔方的质量不算上乘,我也很久没有摸过魔方,但我的手指还是尽可能快地运动了起来,凭着肌肉的记忆完成了一个漂亮的CFOP一种魔方高级还原法,是世界上速度最快、使用最广泛的魔方解法,C、F、O、P分别代表了还原魔方的四个步骤— — Cross,First 2 layers,Orientation foast layerl,Permutation foast layerl。,仅仅用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然后,我举起那个魔方,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它。

外星人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尖厉刺耳,像是在呼唤它的同伴,方圆几公里都听得到回响。就在这声音中,它背后的飞船缓缓地飘浮了起来。

“阿卡拉。”它的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部,随后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我记住了它的名字。

飞船消失之后,现场人群的情绪爆发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哭泣声、欢呼声混成一片。后来我才得知,那天,在其他地方也有两艘迪莫森的飞船降临。不同的是,当它们离开时,整座城市都已化为焦土。

两天以后,迪莫森人跟地球人进行了全面接触。与地球上的碳基生命不同,它们的生命基础是硅,这也意味着它们拥有更强大的脑速和更方便快捷的交流方式。事实上,它们在降落到地球之前曾经给人类发出过信号,可惜在混乱的情况下没有人对那些信号进行解读,更不要说回应了,这使得它们一度低估了地球文明。现在,它们想重新做出判断。

也许是受到我的影响,迪莫森人竟然提出举办一次比赛,跟地球人比赛玩魔方。消息一瞬间传遍了全世界,没有人清楚它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作为第一个跟外星人有近距离接触的人,我很快被任命为这次比赛的顾问。我内心知道这个头衔的分量,但我更关心的是人类文明的未来。我想起了历史上一些崇尚侵略的民族,每占领一处都要和当地的武者单挑,我不清楚这种比试究竟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在这场智力的博弈中,人类的答卷能否及格。一些国家首脑和科学机构试图与迪莫森人沟通,但对方的态度很明确,在这场比赛结束之前一切免谈。很快,世界各地举行了一系列选拔赛,挑出精英中的精英。最后,这份名单交到了我的手上。

说实话,启封名单之前我一直在心里默念,衷心地不想看到那个名字。可是事与愿违,名单的最后一行,赫然印着一个纯黑色的名字:Shine Fly。

我感到一阵眩晕,手臂再也无法承受那张纸片的重量,任由它飘落在地。

6

谁都不曾料到我和菲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相见。即使是现在,菲就坐在我的对面,给我的感觉仍然是那样的不真实。

“你真的认为我一点胜算都没有?”菲拨弄着手中的魔方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否认你是最快的,可我不想看到你独自承担这么沉重的压力。”

“我不觉得有什么压力。”菲笑了,“除非你有其他人选,否则我绝不会退让。”

“也许吉姆可以,他的手法简直绝了。或者那个日本小子也行。”

“得了吧!这话你自己都不相信!”菲说得没错,但是那又怎样,谁敢说自己会比外星人还快?当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时,那种压力简直不可想象。我真的不想让我唯一的好友承受这种压力。何况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好。

“你们两个似乎交谈得很愉快。”

我俩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硬邦邦的声音的来源。是一个迪莫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房间里,鬼知道它是用什么方法进来的。我认出了它前额上的菱形纹饰,是阿卡拉。

也许它感到了我眼中喷出的怒火,开口说:“请别介意。拜访即将参与竞争的对手,是迪莫森人的规矩。”

“那你也该学学我们的规矩,你进来之前至少应该先敲敲门!”我充满敌意地说。

“什么是……门?”它看起来似乎很迷惑。

“就是这个!”我愤怒地用手指着它身后的木门——这种纯木质的家具,可是地地道道的奢侈品,“至少是种礼貌!”

“我知道了。”它平静地说。我无奈地摊了摊双手,对这帮无理的家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我突然又意识到:习惯于直接用精神交流的迪莫森人,思维一定可以方便地随时接入某个由意识组成的网络。在这种状况下,物理的“门”对于它们真的没有实在意义,因为即使相隔几千公里,被造访者也会提早知道访客即将登门了。

菲看上去好像对这些并不在意,他轻松地说:“你就是那个主持比赛的迪莫森人?”

“是测试。”阿卡拉平静地说。

“呵呵,”菲突然笑了,“我知道你很厉害,但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阿卡拉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细细打量着菲,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我可以帮你找到。”

父母?菲愣住了,我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从我认识菲时,他就一直是孤儿了。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也没有人知道他有着怎样的过去……难道迪莫森人真的有这样的本事?

“我可以读取你意识深层的碎片,从而还原出若干年前的事实。即使你自己已经记不得了,但有些事仍然存在于你脑海深处,我可以帮你解读它。比如这样……”阿卡拉说着举起手,一阵倦意向我们袭来,我们仿佛被浓雾包围了。

在这片浓雾里,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是一个飘雪的早晨。洁白的雪花安静而优雅地飘落,把天地染成了一片纯白色。远远近近的房子上都覆盖着一层白色的雪,看上去就像是抹着厚厚的奶油。天刚蒙蒙亮,连鸟儿都还没有起,一切都是寂静的。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时断时续的啼哭声,打破了镇子的宁静。

“呀,这是谁家的孩子?”

“好可怜,是被遗弃的吗?”

“他的父母一定已经去‘新世界’了吧。”

“让我看看!”

包袱被打开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甚至叫出了声。这是一个瘦弱的婴儿,浑身惨白,嘴唇乌青……而且,他的两只手都有六根手指。

“是个残疾的孩子……”

“又是辐射病!主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一个怪胎,把他丢远一点!”

“他会招来厄运的!”

“等等!”

一张年轻的脸出现了,她温暖地笑着,眼睛里满是柔情。那是……林姨。

她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抱起了那个婴儿,轻轻地摇着:“乖,宝贝,不哭。跟阿姨走,以后再也不会冷了哦……”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阿卡拉展开长着四根手指的手轻轻摆动了一下,“只要把时间线再往前推一点……”

“够了!”我听到菲颤抖的声音,“够了,不用了!”他把头深埋在双手中,抖动着,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良久,他抬起头,说:“谢谢你。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我真的不觉得遗憾。真的,谢谢!”

阿卡拉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声音,似乎是在叹气。接着,它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我叫住它,伸手指着地上的一只魔方大声说,“是不是迪莫森人认为,只要理解了魔方,就等于理解了整个宇宙?”

“宇宙是不可被彻底理解的。即使只是想理解你手中这个魔方,也只怕转动到宇宙毁灭时间都不够吧。”阿卡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的宇宙就像是魔方上的一个个方块。如果你只是在表面徘徊,那就会永远囚禁在某一个格子上。如果没有撬动一整个平面的勇气和能力,那即使你走遍了已知宇宙的每一个角落,也只不过是停留在魔方的一个面上罢了。”

三阶魔方总的变化数约等于4.3×1019。如果一秒可以转三下魔方,不计重复,需要转4542亿年,才可以转出魔方所有的变化,这个数字大约是目前估算宇宙年龄的30倍。

它看了看墙上投射的电子台历,今天是12月11日。“比赛在十天之后举行,我期待你们有好的表现。”说完,阿卡拉礼貌地打开门走了出去,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7

公元2112年12月21日,这注定是个会被载入史册的日子。

比赛地点在巴西境内靠近赤道的一个距离地面8000米、直径达1000米的球形蓝色建筑里。这个场馆是迪莫森人在一夜之间建成的,由于应用了反重力技术,远远看去,几乎跟深空一色,就像是一个飘浮在天空中的大气球。不,也许说像是蔚蓝的海面上摇曳浮摆的一个晶莹的气泡更贴切。

地面上当然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毕竟这是关乎全人类命运的一次较量。周围的空地竖起了许多巨大的显示屏,向人们直播赛场的情况。我抬头仰望着巨球,心中不免感慨万千:这个飘浮在天空中的巨大“泡泡”,多么像囚禁人类世界的那层厚壁啊!宇宙就在你的周围,就像是巨球周围的那些浮云,看似触手可及,可你却无法离开这个球状的空间,这对地球人类是多么大的讽刺!

我分开众人,向守在巨球下的迪莫森人出示了自己的邀请卡,它点点头,一瞬间我就被传送到了巨球内部。

当天能到现场观看的幸运儿据说有两万多人。由于我的特殊身份,我在观赛区拥有最好的座位,比各国政要和社会名流还要靠前。有些记者直接把闪光灯对准了我,还试图对我进行采访,被我一一拒绝了。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光子终端,浏览当天的即时新闻节目。有52%的频道在关注今天的事件,还有一些频道照常播出肥皂剧、演唱会或者体育比赛。“雷霆队和巫师队到底谁会问鼎总冠军?地球都快完蛋了居然还有这么多傻子在关心这个!”我咬牙切齿地发出指令翻页,接下来是一个令人作呕的选秀节目,嘉宾夸奖着五音不全的表演者,引得台下的观众哈哈大笑。我强忍着怒火继续翻页,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响起:“今天的智力游戏到底谁会赢?是异形还是外星人?欢迎参与我们的竞猜……”“妈的!”我愤怒地把光子终端摔在一边,清脆的碎裂声使我获得了不少人的注目。

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现场的一切窃窃私语在一瞬间戛然而止。菲进场了。

在各色灯光和目光的交织注视下,菲显得出奇平静。他穿着平常的T恤和休闲鞋,好像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他甚至没有往我的方向看一眼,就直接走到了平台中央,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开始闭目养神,似乎完全不在意周围的一切。

这时我的光子终端收到一条新信息,我还没来得及把它捡起来看,它就跟场馆内所有其他电子设备一起罢工了。现场顿时乱成一片。

一个声音响起了,绝对完美的音线,完美得不真实:“比赛即将开始。现在开始对竞技区以外实施静电屏蔽,请各位不要惊慌,这是为了不让外界因素影响选手们的发挥。”

紧接着,载着双方的“电椅”缓缓地飘向场地中央,同时从巨球的下部升起一座圆形的平台,看上去就像是一面硕大无比的镜子,这应该就是充当擂台的竞技区了。平台的四周站着六个迪莫森,全都一言不发,像是赌场里冰冷的荷官。从天顶射下来的蔚蓝色光线柔和地散布在整个竞技区里,数万双眼睛的焦点会聚在一起。

“来自迪莫森的——阿卡拉!”阿卡拉静静地坐着,没有一丝表情。“以及,来自地球的——Shine Fly! ”菲睁开双眼,微微笑了一下。

我没有听到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比赛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双方分别复原一个普通三阶魔方,比较复原速度。第二部分则是连续复原十个魔方,分别从二阶、三阶直到十一阶。据说这象征已知的十一维宇宙魔方的阶是指魔方每条边上的方块数,最常见的3×3×3魔方即为三阶;十一维宇宙模型是超弦理论提出的。文中不是说宇宙真的是十一维,而是迪莫森人尊重地球的理论程度,默认宇宙为十一维。

“亲爱的,他们为什么不从一阶开始比呢?”我听到右后方有一个细细的女声传来。如今各地举行竞速魔方比赛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句话还是让我对现场观众的专业程度有了更深的了解。我真搞不明白这帮人到底在想什么,一阶魔方?难道比掷骰子吗?

两个五颜六色的魔方从穹顶缓缓降下,最后悬浮在阿卡拉和菲的面前。“好运!”我暗暗想。不论质量多好的魔方,在转动时都会受到自身重量和摩擦力的影响。迪莫森的反重力技术很好地削弱了这些影响。我有理由相信常年处在重力环境下的菲受益将比对手更多。

“双方有二十分钟的热身时间。”

菲伸手去拿那个魔方,他的动作显得很笨拙。是啊,有谁复原过悬浮状态的魔方呢?不过几分钟后他就完全适应了,手指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看上去菲有几分兴奋,好像他很享受这个过程。我瞟了一眼平台对面的阿卡拉,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一动都没有动。

“比赛现在开始。”平台的上方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秒表——确切地说,它的造型更像是一只怀表,不过显示出来的是一连串阿拉伯数字。

阿卡拉和菲面前的魔方开始慢慢上升,同时自动旋转起来。它们转动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各个色块看起来就像是连成了一条灰白色的亮线,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被震得发出了“嗡嗡”声。随即,两只魔方在一瞬间都停了下来,但仍悬浮在他们的头顶上。按照魔方比赛的规则,选手们在动手之前有十秒钟的观察时间。

好漫长的十秒啊。十秒钟,足以让一名百米选手把全身的肌肉发挥出最大的能量,足以在世界上最优秀的拳击选手间判定胜负。在这场智力博弈中,满功率的脑细胞就像是一只四十瓦的灯泡,精巧复杂的微循环和数以百万计的化学反应在这里进行着,各种酶引导着细胞膜内的生物电向着正确的方向流动,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点燃思想的火花。

对方呢?我想象不出有什么,那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注意到,阿卡拉仅仅盯着魔方看了两三秒,就把视线移到了一边。

魔方落在了他们手中。

几乎是刚刚接触到魔方的一刹那,菲的双手已经开始动作,就像是死神的镰刀划破空气一般锐利,又像是穿梭在芳花间的蜂蝶那般轻盈。那只小小的魔方仿佛被菲的双手注入了生命力,似乎一瞬间成了整个会场最耀眼的晶体,旋转着,闪耀着,发出炫目的光!

几乎在眨眼之间,双方都复原了魔方。巨大的秒表显示出两个数字:

3″89 : 4″51

菲赢了。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欢呼。我用右手按住胸口,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因为,阿卡拉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我刚才清楚地看到,拿到魔方后它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观察了一下菲的动作。阿卡拉是等菲开始复原动作之后才开始处理自己面前的魔方的。它的手指比人类的更细长,活动起来似乎不如人类那么灵活。光说手速每秒钟用手拨动魔方转动的次数。通常把一个面转动一次算做一次有效转动,世界级魔方健将的手速可达每秒五次以上。,它的动作绝对比不上菲快,但双方最后的用时却相差无几,这说明它的还原步数要远远少于菲。

菲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看阿卡拉的眼神好像是烧着火。我了解菲的性格,对方的让赛让他非常愤怒。阿卡拉不为所动,那神情分明在说:“获得了小小的胜利,高兴吗?”

菲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真正的考验开始了。大大小小十个魔方徐徐降下,一字排开,悬浮在双方面前。魔方缓缓地旋转着,每一个都呈现出杂乱无章的状态。现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稍微出声就会让这些大大小小的正方体偏离原有的轨道。柔和的光线笼罩在菲的周围,菲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一排缓缓转动的魔方,紧张地思考着。那一瞬间我似乎产生了幻觉,觉得那不是一排魔方,而像是一个小小的星系,菲此时就是那安排众星流转的神。

一百二十秒的准备时间过去了。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开始。”

菲的两眼发出亮光,他几乎是一跃而起,两手一起伸出,同时抓过了两只魔方!见到此景,阿卡拉也不禁一愣。眨眼之间,菲左手的二阶魔方已经复原,他立刻改为双手并用,第二个魔方也迅速地解决了。

好!我不禁为菲的反应速度叫好。阿卡拉在第一时间被菲的战术迷惑,但它很快也开始复原魔方。阿卡拉同样采用了双手各复原一个魔方的方式,不仅如此,在完成了最简单的二阶魔方之后,它并没有双手合用,而是直接拿起下一个魔方,继续保持着双手各复原一个魔方的状态,这是何等惊人的脑速和效率!

很快,菲的第三个魔方也复原了,他又开始复原第四个、第五个……菲复原的整个过程非常流畅,毫不拖泥带水。魔方的方块在他流水般的指法下,很快由无序变得有序,终于呈现出其最完美的一面。阿卡拉的手指运动能力处于下风,但复原的步数明显比菲少得多,毫无疑问它的算法更合理、也更简捷。而且,阿卡拉一直是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复原魔方,如此复杂的计算它居然可以同时完成并且丝毫不错地双手同步进行,天衣无缝的表现给了现场所有人莫大的震撼。

菲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就在他开始进攻第七个魔方的时候,对面的阿卡拉也放下了第六个魔方,只见它稍微迟疑了一下,又同时拿起第七个和第八个魔方。菲被超越了!现场传来一片叹息。我听到旁边的人重重击打椅子的声音:“完了,地球人完蛋了!”

我有些绝望地瘫在自己的座位上。真的没戏了?阿卡拉的实力的确太过强大,作为更高级文明的生物,它的大脑确实更加发达,魔方的解法更具效率,双手复原更是体现了它无与伦比的手脑控制力。普通人类想要战胜迪莫森人,简直是天方夜谭。即使是菲,能撑到这个时候,也已经是个奇迹了。我有些失落地想,如果迪莫森人赢了,真不知道世界的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事情渐渐发生了转机。

“那小子,他又追上来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场内望去。确确实实,菲已经完成了八个魔方,而阿卡拉此时此刻也只是刚刚开始复原第九个魔方,而且它现在用的是双手!在场的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嘴巴张得大大的。我突然想到了,即使是迪莫森人,它们的大脑也是有极限的。到这个阶段,阿卡拉已经应付不了同时计算两只魔方的解法了。这时,我注意到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随着魔方阶数的上升,魔方本身的复杂程度和尺寸都越来越大,一只手几乎不可能控制住一只这样复杂的魔方,而在手指的灵活程度上,菲无疑更占优势!

菲的双手运动得飞快,他现在几乎是汗如雨下。持续高强度的动作和大量的头脑运算,让他的体力大大透支。他微张着的嘴不断地喘息,眼神似乎也开始有些迷离,只有那双手,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加油啊!”我振臂大喊,“加油啊,菲!不要输给外星人!”

现场的人似乎如梦方醒,纷纷站了起来,跟着我一起大声声援:“加油!加油!”“超过它!超过它!”……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菲率先完成了第九个魔方。我们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几乎要把巨球震塌了。

菲开始复原最后一个魔方,十一阶!仅仅看一眼那个打乱的大方块,就能让人感到来自内心深处的畏惧。此时距离第一个魔方复原已经超过了三十分钟,菲丝毫没有慢下来的兆头。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这不仅仅是一场智力的博弈,更是一场意志力的较量。现在,虽然我就站在这里,却丝毫帮不到他。我所能做的,就是和全场的几万名观众、全世界所有的人类一起,在心里为他祈祷,把胜利的信念灌注到他那单薄的身躯里去!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菲的双手仍然表现出完美的平衡。他的两只手灵巧地上下翻飞,一点点地攻克面前这个最后的难题。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深深震撼了,我听到有人喃喃地说:“那不是人的手指,那不是人类能做出的动作……”一点没错,此时此刻的菲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在他那灵动的手指之间飞舞的,仿佛已经不再是一个个冷冰冰的方块,而是……

宇宙。

……

阿卡拉已经不可能追上菲了。菲会赢!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高声欢呼起来。

然而,就在这震天的欢呼声中,菲突然倒了下去。

8

最后一个魔方滚落在地上,本应是纯白色的面上有一道刺眼的鲜红——魔方没有被复原。惊叫声过去后,现场响起了一片叹息。

我跳下看台,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菲,你怎么了?”我看着菲眼睛里的神采渐渐黯淡了下去,眼泪在刹那间夺眶而出。“你站起来,站起来呀,菲!站起来完成它啊!”头顶上的秒表还在无情地计时,擂台的另一面,阿卡拉仍然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最后的魔方。比赛并没有结束!然而菲微微翘起的嘴角渗出了一丝血,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菲的心脏超过了负荷的极限。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也许是因为自幼就受到辐射和污染的侵害,菲一直体弱多病,稍微剧烈一点的运动之后,他都会大口大口地喘气或是剧烈地咳嗽……没有一天是平平静静度过的。只不过,他的倔强不允许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尤其是在林姨面前。这么多年,他没有离开林姨曾经待过的地方,也从来没有机会好好休养自己的身体。和林姨生前一样,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在为收容所里的人忙碌着。我难以想象,菲是怎样拖着病弱的身体一直撑到现在的。我只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做得比他更好。我跪坐在他旁边,紧紧扳着他的肩,祈祷着。我多么希望他能再次站起来,再次露出迷人的微笑,再次用他那灵巧的双手创造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啊。

我无助地看着菲淡蓝色的眼睛缓缓闭上,禁不住发出一阵哀号。

天黑了,人类的未来不再拥有光明。

一声低沉的闷响在大厅中响起,好像是长长的叹息。我抬起头,透过蒙眬的泪眼看到了一个如鲜花盛开般绽放的立方体,伴随着向四面八方飞散的各色方块,构成了一幅令人多少年后仍难忘怀的画面。那是阿卡拉手中的魔方,解体了。

我呆呆地看着阿卡拉,它两手下垂,愣愣地坐在散落一地的方块中间,空洞的双眼中透露出复杂的情绪。我知道像它这种级别的高手,是不可能轻易飞棱指在复原中魔方的某些组成部分从魔方上脱落的情况,如果是出现在比赛中,则视为无效的复原过程。又称POP。的。看来是菲的倒下深深触动了它。

巨大的秒表停下了。现场一片死寂。

终于,几个充当裁判的迪莫森人走上前来,仔细地甄别了两边的情况,然后凑在一起低声讨论了起来。最后,其中一个走到擂台的正中央,说道:“双方都没有完成所有的复原,所以第二场的最终结果是——”

“等一下!”阿卡拉喊道。它朝我和菲的方向缓缓走了过来,拾起了菲掉在地上的那只魔方。它将魔方拿在手里,轻轻地转动了两下,魔方神奇般地复原了。

“阿卡拉!”站在场地中央的迪莫森叫道,连我都能听出它情绪里的愤怒。

阿卡拉没有理会,它朝着会场内所有的观众说:“我看得很清楚,他倒下去的过程中,魔方在他的身上和地面上碰撞,进行了两次翻转。其实,他在耗尽自己的体力之前,已经复原了这最后一个魔方。”

终章

一个多月过去了。

我独自一人驱车来到城外,新年快要到了,人们像往年一样忙忙碌碌,准备迎接一个热闹喜庆的佳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每天还是一样的充实或空虚,欢笑或流泪。生活是属于每个人的,而不属于什么超级英雄,不是吗?不同的是人类又开始向太空迁移了,因为迪莫森人和地球人签署了一些新技术的共享协议,借助它们的力量,人类得以依靠新的跃迁飞船再次挑战充满未知的宇宙。

人们总是可以很快地遗忘过去。可是有些人却忘不了。

我站在一片废弃的城市遗址中,面前是一座孤冢。那是林姨的墓。它毫不起眼,实际上也几乎无人关注。菲不在这里。几十天前,迪莫森人用它们先进的医疗技术把菲从昏迷中救了回来,至今仍有些媒体抨击他在关键时刻晕倒不仅险些输掉了比赛,也丢尽了地球人的脸。那之后,菲就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微风拂面,夕阳晚照。我取出破碎的光子终端,上面还显示着它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

“2112/12/21。今天是个好日子。祝福我吧,我会赢。”

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想起菲那双神奇的手。我的鼻子开始有些发酸。

一束鲜花轻轻地放在了墓前。我擦了擦眼睛,是阿卡拉。

“迪莫森人厌恶寒冷,因为我们的星球是一个灼热的世界。地球上的生物应该也不会太喜欢吧。”它说,“据说地球上有的花只在寒冷的冬天开放。我想,如果一朵花能用自己的绽放使冬天不再那么寒冷,那它无疑比开在夏天的花更加绚烂。”

我并不喜欢它,也不知道那件事之后它在迪莫森人中的地位是否受到了影响,但此时此刻我却无法反驳它的话。

“托你们的福,人类向着更深层次的宇宙进军了。在这个年代,人们的好奇心很容易被更新潮的东西吸引。”

“宇宙中充满了无序,但无论是迪莫森还是人类,都希望靠自己之力将其变得有序。这就是所谓的规则。有了规则,我们才能找到魔方的解,也才能找到宇宙的解。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把无序变成有序……不管这是个多么艰深的过程,我们都会终身去努力。因为,只有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

我们静静地站着,仰望着深邃的星空。如果说宇宙就是一只巨大的魔方,那么,谁又是转动它的那只手呢?

[责任编辑:陈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