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奖征文
绽放的夏花
眨眼之间,菲手中的魔方又被复原了。我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我随手拿起身边的一个镜面魔方,漫无目的地拧着那二十六个大小不一的方块,把它们从一个整体打乱。魔方不断地在我手中呈现出各种形状,终于变得杂乱无章。然后,我把这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丢给了菲。
菲只是轻轻地扫了一眼手中的魔方,就开始转动。银色的魔方方块轻灵地上下翻飞,速度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他手指的动作。
“是吗?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快。”
我端详着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单薄身影,微弯的脊背和那略显苍白的面孔,缓缓开口:“你确定,真的要去吗?”
菲抬起头,淡蓝色的双眼直视着我,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是的。”随即他又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那只银色的镜面魔方已经被复原成了完美的立方体,“你自己也知道,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我一定会去。”
1
我和菲是一起长大的。
那时候,大移民时代刚刚开始,广袤的宇宙逐渐成为人类的新家园,也成为冒险者们的天堂。我住在一个小城镇,远离繁华喧嚣的世界中心,却毗临通往“新世界”的发射场。“新世界”,没错,他们就是这么称呼太空的。几乎每天都会有各种型号的飞船从这个边陲小镇起飞,像大航海时代那些寻梦的水手一样向着天空出发,去追寻他们的理想国。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菲。
小镇旁有一家国际慈善机构创办的收容所,专门收留附近的流浪者。镇子里的流浪者总是很多。林姨曾经说过,越是靠近梦想的地方,失意者也就越多。他们抱着各种信念聚集到这里,却发现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自己出航的梦,所以只能四处流浪。林姨是收容所的管理员,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志愿来到了这里。其实林姨说得也不全对,大部分人在收容所待上一段时间,发现没有机会前往“新世界”,也就各自回他们来的地方去了。但这里面不包括菲,因为菲是孤儿。
第一次遇见菲的时候,我正独自在小镇的街道上闲逛。镇上的部分居民陆陆续续去了“新世界”。虽然爸妈都不喜欢到天上去生活,可我却天天吵着要走,理由很简单:镇子上已经没有什么伙伴可以跟我一起玩儿了。我踢着小石子往前走,无意间瞥到了一个躲在墙角里的单薄身影。我几乎是欢呼着朝他奔了过去,可他只抬起头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就又埋头摆弄起手里的小玩意儿来。
“咱们一起玩儿好吗?”我不甘冷遇,冲他喊道。
他头也不抬地说:“离我远点!”
我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说道:“我知道这东西。这是魔方,我家里也有一个!”
“你会玩儿?”他抬起头问我,淡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能拼好一面。”说着我就伸手去拿。
“真的?”他躲开我的手,却把自己的手掌向我摊开,像是一种挑衅。
我看清了他的手。那一瞬间我有一丝胆怯,毕竟他是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可怕的事来。但是,他那挑衅的眼神让我不想逃避。
我从他手里夺下魔方,绞尽脑汁地转动起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脸红脖子粗地把手中的魔方展示给他看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虽然真的用了很久才拼好,但他始终只是看着我,其间没有说一句话。
蓝眼睛淡淡地笑了,“你拼好了一面,可是这样就没法拼剩下的那几面了,因为只要再拼别的面,这一面就会被再次被打乱。”
“那你说该怎么弄?”
“我从捡来的光盘上看过,魔方是要一层一层地拼好才行,就像盖楼一样。”他一边慢慢地向我演示,一边说,“魔方是林姨给我的。平时没什么人跟我玩儿,林姨说,有它我就可以自己一个人玩儿了。”
我笑了,“那你来我家玩儿吧!你可以教我怎么玩儿。我叫阿潘,你叫什么?”
他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懂我的话。半晌,他才慢慢地说:“我的名字叫菲。”
就这样,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2
自从认识了菲以后,我变得快乐多了,再也不吵着要去外太空了。
那是一段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一起到废弃的游乐场探险,一起品尝林姨烤制的小甜饼,一起到那些最古老的数据库里寻宝。当然,还有一起摆弄魔方。或许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菲的身体很弱。他的肤色白得吓人,活动的时间稍长就会大口喘气。即使是这样,菲也一拿起魔方就像换了一个人。他的手指非常灵巧,而且十分有韧性,看菲转动魔方简直是一种享受。这也许是一种天赋吧,不管我怎么努力,他的速度始终比我快。
“红对橙,黄对白,绿对蓝……”我一边端详着手中的魔方,一边喃喃自语,“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怎么练都追不上你呢?”
菲的嘴角微微扬起,“大概是因为你只想着如何转得更快吧。”
“不想怎么转得快?”我疑惑地看着他,“那想什么?”
菲笑笑,说:“想每个方块的运动。每一个方块都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有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当一个方块被移走的时候,另一个方块就会立刻补充到它原来的位置上。面也是这样,当一个面翻转到另外一个面上时,也会有另一个跟它相应的面转过来。然而不管怎么转,它们都是一个完好的整体。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我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
心情好的时候,我们还会一起去发射场看飞船。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大包小裹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他们有的身份显赫,腰缠万贯;有的却是倾家荡产才换来一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不管是哪一种人,登船的时候都是神采飞扬,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而那些没有能力登上飞船的人,往往就开始四处流浪。
飞船轰鸣着,一班班地投入到无垠的宇宙中去。它们未曾改变,只是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向往太空了。
然后我就会和菲一起去收容所,看林姨在那里接待新来的人。
“嘿,站住!小子!”
我吓了一跳,差点被满嘴的煎饼噎着。我和菲同时回过头去,发现原来是一头衣着华丽的猪在跟我们说话——噢,或许他只是很肥很丑罢了。这家伙年龄跟我们差不多大,后面还带着三四个跟班。看样子他们都是准备上天的乘客,等船等烦了,出来转转找点乐子。
“他们都说收容所里有个捡来的垃圾,玩魔方很厉害。”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攥着个魔方,说话的同时还不停地摆弄。我暗自摇摇头。有钱给自己换口好牙,还不如给自己换一副好脑子。“像你这样的货色,菲一只手就能赢你。”
猪头和他的小跟班们哈哈大笑起来。但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我并没有吹牛。菲开始转动手中的魔方,而且他的的确确只用了一只手。即使是这样,魔方转动的速度仍然十分惊人。
三,二,一……我盯着菲手心中的魔方,在心里默默数着。“好,完成!”令我郁闷不已的是,菲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奇怪,我刚才明明看到他在进行最后一步了。菲没有理会我,又连续转动了十几下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有两下子……”猪头故作镇定地拿起菲手里的魔方。突然,他笑了起来,“哈哈哈,这算什么?这根本没有复原啊。”他身后的跟班们也开始起哄。
“是吗?我还真没有注意到。”菲笑嘻嘻地说。
“让我来教教你……”猪头的话说到一半,一下子噎住了,他急急忙忙地把魔方的几个面看了又看,高叫一声“混蛋”,然后使劲把魔方摔在了地上。我仔细一瞧,原来除了白黄两面,剩下的四个面,不同颜色的方块形成了四个字母:F—O—O—L。
菲冷冷一笑,“下次我用脚跟你比试就可以了。”
猪头的脸涨得通红,他咆哮起来:“滚吧!你们这些垃圾、穷鬼,就一辈子待在地上吧!”
我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你说什么?”
“算了吧,潘!”菲拉住了我。但是那家伙不依不饶,继续骂着:“干什么,你这个怪胎!你就烂死在这个鬼地方吧……”没等他说完,我手中的煎饼已经糊在了他的猪脸上。
……
我们两个都遍体鳞伤。
“别听他们胡说,菲!他们只是一帮混蛋。”我脸朝着地面,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菲没有动静。我使劲把脸转过去,原来他正仰面躺着,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着天上的星星。
“菲,你知道吗?他们只是嫉妒你罢了。”
菲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流出来的血,说:“老实说,潘,你是第一个没有嘲笑我的人。”
“是吗?其实有的时候我挺羡慕你呢。”尽管说话的时候我盯着地面,但他一定明白我指的是什么。菲再也没有说话。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躺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听见林姨焦急的呼唤声。
十六岁那年,我来到中心城攻读大学;同一年,林姨去世了,菲接替林姨成了收容所的管理员。
我们最终走上了不同的路。
3
有一天,菲突然对我说,他恋爱了。
说实话,我当时真的有些诧异。菲总是一个人,他喜欢安静地待在屋子里,一个人捣鼓些自己的事。除了偶尔路过的流浪汉和冷冰冰的机器人,他没什么朋友。他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也许他属于那个镇子,那个“新世界”失意者的心灵驿站,但我们都清楚,他肯定不属于这个喧闹的城市。
他是第三次进城来找我的时候对我宣布的这个消息。
“那姑娘是谁?”我故意打着哈哈,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菲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怯。我笑了,这家伙从小就对陌生人充满了敌意,现在的他真是变了。其实,我认识那个把菲迷住了的女孩。婷确实是个美女,而且,婷其实就是林姨的女儿。
林姨是那家收容所唯一的管理员,如果她离开,收容所就会关闭。那样的话,就不会再有人给那些失意的人带去温暖,也没人能保证小镇可以安然地接收这么多的流浪汉,所以林姨始终没有走。对此,婷并不理解,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执意留在那个偏僻的地方,一待就是许多年,而不愿跟着父亲一起去新世界。其实,林姨执意留在收容所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菲。我答应过林姨,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菲不知道这些,每次来中心城找我都会借故去看他心目中的女神。
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阳光一缕缕地从高大的落地窗里倾泻下来,轻柔地落在风格复古的大厅里。空气中,动人的钢琴声有力地跳动着,继而飞扬而出,回荡在楼宇中的每个房间。婷又在琴房里练琴了。她的姿势和曲目都一如继往,可只要仔细聆听,就会发觉那悦耳的琴声下面掩藏着一丝烦躁。她修长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熟稔地跳跃着,仿佛在编织一件精致的艺术品,甚至连她微微蹙起的眉都是那样动人。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幅印象派油画,令人着迷。一曲过后,婷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又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悦耳的钢琴声再次飞扬起来。
菲踌躇地站在街口,远远地向窗口张望,却又怕自己会玷污了这个地方似的不敢上前。见到此景,我笑了,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大门。
“潘,你来了?”婷见到我,显得很热情,“这人是你的朋友?”
“是啊。”我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他从我家那边的收容所过来,嗯,就是林姨做管理员的那家。”
婷的态度陡然变了,她冷冷地说:“哦,这样啊。”
菲有些懵懵懂懂,似乎没注意到气氛的变化,他没头没脑地说:“你的琴弹得真好……”
婷轻蔑地一笑,“一个流浪汉,也懂音乐?”
菲一下子愣在那里。我也很吃惊,说:“婷,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我怎么了?她那里不都是些流浪汉吗?”婷说道,“她”字吐得特别重。
菲的脸色开始变化,“没有她,也许我们就真的成了流浪汉。那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尊重林姨。”
“哼,你们不要再跟我谈那个人!”婷愈发不耐烦了,“你们没事的话就请走吧,我现在要继续练琴了。还有,潘,你以后不要带什么收容所的人来我这里,我不想弄脏屋子!”说完她打开大门,准备送客。
“也许你该试试这种曲子。”菲冷冷地说着,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呀,我的地板!你干什么?别动我的钢琴!”女孩尖叫着。
菲径直坐到了钢琴前。他没有开口,而是直接开始弹奏。菲的指法娴熟而有力,击键速度快得惊人,琴声时而像是狂风暴雨中的雨点肆意砸在地面,时而又像是蜂蝶在花丛间飞舞时翅膀产生的振鸣。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菲的琴声,其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即使我这个彻彻底底的乐盲,此时也被菲的表现惊呆了。一阵暴风疾雨之后,菲停止了演奏。他从钢琴边站起身,一言不发地从婷的身边走过,仿佛她是透明的。
“不,不可能……”婷呆呆地盯着菲,“这种曲子根本不是常人能够弹出来的,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的手……”忽然她的脸变得煞白,她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看到了菲的手,那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每只手都有六根手指。
菲重重地摔上琴房的门,径直走出了客厅。我闭上眼,听着琴房里传来的尖叫,知道属于菲的春天已经结束了。
4
从那以后,我和菲就很少见面了。因为没过多久,我们就举家离开了那个小镇,换句话说,我也正式成为了“新世界”的一员。
尽管从小就嚷嚷着要去“新世界”,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心中却五味杂陈。毕竟从小就在这片土地长大,一草一木都已经融进了我的记忆。动身之前,我和菲来到远离城镇的旷野外话别,一时竟然不知说点什么。
良久,菲微笑着说:“终于达成了夙愿,你该高兴。”
“我也不知道。”我抬头望着无边无际的星海,突然对这片星空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恐惧,“我不知道我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在那片天空,有那么多的未知在等着我们。我……我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菲捂着嘴咳嗽起来,及时缓和了尴尬的气氛。我帮他捶着背,等他平复下来,就像之前我无数次替他做的那样。菲在背包里摸索,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玩玩这个。”
魔方发出轻微的荧光,给周围深深的夜色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
“夜光。你从哪里弄到的?”
“我偶然找到一个废弃的模具厂,里面有不少材料。”菲淡淡地说。
我俩都没再说话。随着大移民时代的深入,地球上废弃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人们总是想着发展、再发展,一味地向前走,已经没有时间来收拾失落的家园。
“这是什么?”我端详着魔方白色那面的中心,那上面刻着一行小小的字母“Shine”。
“我的名字。”菲微微笑着,“我从古代资料上看到,男孩十八岁之后就算是成人,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我很喜欢夏天,所以就用‘夏’这个音吧。”
我的手颤抖了,“这算是临别的礼物?”
菲笑了,“何必说得这么伤感?虽然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但还会再见的,你说是吗?”
“那当然了!”我倔强地说,“我一定会在‘新世界’混出个样来让你好好看看!”
那以后的若干年,虽然理想总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但我一直咬牙奋斗。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随身带着那个魔方。我不想放弃我的信念。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想法跟我一样,只知道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身不由己地投入了这股历史的洪流。他们也像我一样困惑,被旋涡和激流带动着,却不知道终点到底在何方。
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
尽管早就有学者提出了警告,但是对外太空的狂热早已淹没了大众的理智。人类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扩张、再扩张,把人类文明的种子撒遍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一开始,地球上发射到猎户座的探测器失踪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但那仅仅是一个开始。不久之后人们发现,发射到外太空深处的探测器一个接一个地失踪。渐渐地,这种现象终于引发了恐慌。因为人们发现不管朝宇宙中哪个方向发射探测器,到了某个距离上都会消失。即使是载人飞船,飞到某个临界点也一样会消失,过上一段时间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而船上的人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人类的世界就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一层无法突破的厚壁囚禁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而且,这个空间的临界点还在不断缩小!
最后,人们终于开始明白,看上去广袤无垠的星空,可能并不像大多数人所想象的那样触手可得。有很多地方,就像是水面折射过的影子,视界可到,却永远无法真正抵达。宇宙是难以捉摸的,而人类毕竟太稚嫩了。恐慌的心理席卷了整个人类世界,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丢弃那些刚刚拓荒的新星球,转而向太阳系进行回迁。大移民时代正式宣告结束。
那一天,我开着悬浮车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穿梭,满脑子正在为搞不到第一手新闻而头疼。当时身为小报记者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没过多久我就会成为全世界所有媒体头版新闻的主角。重回地球,我已经很难适应周遭拥挤混乱的坏境。生活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挣扎,直到——第一艘外星飞船降落在我的面前。
5
对空间的认识,是衡量智慧生命智力等级的重要标准。低等生物总是很难突破自身对维度的认知局限,以地球上的生物为例:绿藻只有简单的趋光性,蚯蚓只能在电击的刺激下学会走“T”形迷宫,而一只蚂蚁如果踏上了莫比乌斯圈,那凭一己之力是永远走不出这个平面的。作为拥有地球生命中最高智慧的人类,同样难以逃脱自身设置的樊篱。
迪莫森人无疑来自更高的维度,它们轻易地穿越了空间壁障来到地球。
飞船降落引起的气流,掀翻了几乎整整一个街区的悬浮车。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瘦高的人形物体正朝自己走来。它浑身银白,有着细长的上肢和一个类似矩形的躯干,身上像是披着闪亮的纤维玻璃,看起来有些滑稽,步伐却很轻盈。我看到它大得离谱的眼睛上面,在前额的位置有一个菱形的纹饰。
它环视着四周,对我的狼狈毫不在意。如果一个全副武装的猎手踏进了非洲丛林,又怎么会在意一只屁滚尿流的猩猩呢?它饶有兴致地研究着破损的飞车,翻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而我就像一只被人在窝里随意摸来找去的母鸡,只能怒目而视。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有人掏出电话想要报警,却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信号。
它不慌不忙地行动着。突然,有个东西引起了它的注意。它有些不可思议般地缓缓拾起那个发着微光的小东西,我看清了,那是菲送给我的魔方。
我挣扎着坐起来,“还给我!”
魔方在它手里发出荧光。它小心地翻转着,仔细端详着这个东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它把拿着魔方的手缓缓地藏在了身后。我有些急了,单手撑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它走去。然而没等我再开口,它就又把手伸了出来,我看到魔方已经被完全打乱了。
“复原。”它开口了,声音毫无波澜。
我明白了,它想测试我。
尽管这个魔方的质量不算上乘,我也很久没有摸过魔方,但我的手指还是尽可能快地运动了起来,凭着肌肉的记忆完成了一个漂亮的CFOP,仅仅用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然后,我举起那个魔方,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它。
外星人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尖厉刺耳,像是在呼唤它的同伴,方圆几公里都听得到回响。就在这声音中,它背后的飞船缓缓地飘浮了起来。
“阿卡拉。”它的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部,随后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我记住了它的名字。
飞船消失之后,现场人群的情绪爆发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哭泣声、欢呼声混成一片。后来我才得知,那天,在其他地方也有两艘迪莫森的飞船降临。不同的是,当它们离开时,整座城市都已化为焦土。
两天以后,迪莫森人跟地球人进行了全面接触。与地球上的碳基生命不同,它们的生命基础是硅,这也意味着它们拥有更强大的脑速和更方便快捷的交流方式。事实上,它们在降落到地球之前曾经给人类发出过信号,可惜在混乱的情况下没有人对那些信号进行解读,更不要说回应了,这使得它们一度低估了地球文明。现在,它们想重新做出判断。
也许是受到我的影响,迪莫森人竟然提出举办一次比赛,跟地球人比赛玩魔方。消息一瞬间传遍了全世界,没有人清楚它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作为第一个跟外星人有近距离接触的人,我很快被任命为这次比赛的顾问。我内心知道这个头衔的分量,但我更关心的是人类文明的未来。我想起了历史上一些崇尚侵略的民族,每占领一处都要和当地的武者单挑,我不清楚这种比试究竟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在这场智力的博弈中,人类的答卷能否及格。一些国家首脑和科学机构试图与迪莫森人沟通,但对方的态度很明确,在这场比赛结束之前一切免谈。很快,世界各地举行了一系列选拔赛,挑出精英中的精英。最后,这份名单交到了我的手上。
说实话,启封名单之前我一直在心里默念,衷心地不想看到那个名字。可是事与愿违,名单的最后一行,赫然印着一个纯黑色的名字:Shine Fly。
我感到一阵眩晕,手臂再也无法承受那张纸片的重量,任由它飘落在地。
6
谁都不曾料到我和菲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相见。即使是现在,菲就坐在我的对面,给我的感觉仍然是那样的不真实。
“你真的认为我一点胜算都没有?”菲拨弄着手中的魔方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否认你是最快的,可我不想看到你独自承担这么沉重的压力。”
“我不觉得有什么压力。”菲笑了,“除非你有其他人选,否则我绝不会退让。”
“也许吉姆可以,他的手法简直绝了。或者那个日本小子也行。”
“得了吧!这话你自己都不相信!”菲说得没错,但是那又怎样,谁敢说自己会比外星人还快?当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时,那种压力简直不可想象。我真的不想让我唯一的好友承受这种压力。何况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好。
“你们两个似乎交谈得很愉快。”
我俩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硬邦邦的声音的来源。是一个迪莫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房间里,鬼知道它是用什么方法进来的。我认出了它前额上的菱形纹饰,是阿卡拉。
也许它感到了我眼中喷出的怒火,开口说:“请别介意。拜访即将参与竞争的对手,是迪莫森人的规矩。”
“那你也该学学我们的规矩,你进来之前至少应该先敲敲门!”我充满敌意地说。
“什么是……门?”它看起来似乎很迷惑。
“就是这个!”我愤怒地用手指着它身后的木门——这种纯木质的家具,可是地地道道的奢侈品,“至少是种礼貌!”
“我知道了。”它平静地说。我无奈地摊了摊双手,对这帮无理的家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我突然又意识到:习惯于直接用精神交流的迪莫森人,思维一定可以方便地随时接入某个由意识组成的网络。在这种状况下,物理的“门”对于它们真的没有实在意义,因为即使相隔几千公里,被造访者也会提早知道访客即将登门了。
菲看上去好像对这些并不在意,他轻松地说:“你就是那个主持比赛的迪莫森人?”
“是测试。”阿卡拉平静地说。
“呵呵,”菲突然笑了,“我知道你很厉害,但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阿卡拉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细细打量着菲,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我可以帮你找到。”
父母?菲愣住了,我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从我认识菲时,他就一直是孤儿了。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也没有人知道他有着怎样的过去……难道迪莫森人真的有这样的本事?
“我可以读取你意识深层的碎片,从而还原出若干年前的事实。即使你自己已经记不得了,但有些事仍然存在于你脑海深处,我可以帮你解读它。比如这样……”阿卡拉说着举起手,一阵倦意向我们袭来,我们仿佛被浓雾包围了。
在这片浓雾里,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是一个飘雪的早晨。洁白的雪花安静而优雅地飘落,把天地染成了一片纯白色。远远近近的房子上都覆盖着一层白色的雪,看上去就像是抹着厚厚的奶油。天刚蒙蒙亮,连鸟儿都还没有起,一切都是寂静的。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时断时续的啼哭声,打破了镇子的宁静。
“呀,这是谁家的孩子?”
“好可怜,是被遗弃的吗?”
“他的父母一定已经去‘新世界’了吧。”
“让我看看!”
包袱被打开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甚至叫出了声。这是一个瘦弱的婴儿,浑身惨白,嘴唇乌青……而且,他的两只手都有六根手指。
“是个残疾的孩子……”
“又是辐射病!主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一个怪胎,把他丢远一点!”
“他会招来厄运的!”
“等等!”
一张年轻的脸出现了,她温暖地笑着,眼睛里满是柔情。那是……林姨。
她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抱起了那个婴儿,轻轻地摇着:“乖,宝贝,不哭。跟阿姨走,以后再也不会冷了哦……”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阿卡拉展开长着四根手指的手轻轻摆动了一下,“只要把时间线再往前推一点……”
“够了!”我听到菲颤抖的声音,“够了,不用了!”他把头深埋在双手中,抖动着,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良久,他抬起头,说:“谢谢你。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我真的不觉得遗憾。真的,谢谢!”
阿卡拉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声音,似乎是在叹气。接着,它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我叫住它,伸手指着地上的一只魔方大声说,“是不是迪莫森人认为,只要理解了魔方,就等于理解了整个宇宙?”
“宇宙是不可被彻底理解的。即使只是想理解你手中这个魔方,也只怕转动到宇宙毁灭时间都不够吧①。”阿卡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的宇宙就像是魔方上的一个个方块。如果你只是在表面徘徊,那就会永远囚禁在某一个格子上。如果没有撬动一整个平面的勇气和能力,那即使你走遍了已知宇宙的每一个角落,也只不过是停留在魔方的一个面上罢了。”
①三阶魔方总的变化数约等于4.3×1019。如果一秒可以转三下魔方,不计重复,需要转4542亿年,才可以转出魔方所有的变化,这个数字大约是目前估算宇宙年龄的30倍。
它看了看墙上投射的电子台历,今天是12月11日。“比赛在十天之后举行,我期待你们有好的表现。”说完,阿卡拉礼貌地打开门走了出去,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7
公元2112年12月21日,这注定是个会被载入史册的日子。
比赛地点在巴西境内靠近赤道的一个距离地面8000米、直径达1000米的球形蓝色建筑里。这个场馆是迪莫森人在一夜之间建成的,由于应用了反重力技术,远远看去,几乎跟深空一色,就像是一个飘浮在天空中的大气球。不,也许说像是蔚蓝的海面上摇曳浮摆的一个晶莹的气泡更贴切。
地面上当然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毕竟这是关乎全人类命运的一次较量。周围的空地竖起了许多巨大的显示屏,向人们直播赛场的情况。我抬头仰望着巨球,心中不免感慨万千:这个飘浮在天空中的巨大“泡泡”,多么像囚禁人类世界的那层厚壁啊!宇宙就在你的周围,就像是巨球周围的那些浮云,看似触手可及,可你却无法离开这个球状的空间,这对地球人类是多么大的讽刺!
我分开众人,向守在巨球下的迪莫森人出示了自己的邀请卡,它点点头,一瞬间我就被传送到了巨球内部。
当天能到现场观看的幸运儿据说有两万多人。由于我的特殊身份,我在观赛区拥有最好的座位,比各国政要和社会名流还要靠前。有些记者直接把闪光灯对准了我,还试图对我进行采访,被我一一拒绝了。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光子终端,浏览当天的即时新闻节目。有52%的频道在关注今天的事件,还有一些频道照常播出肥皂剧、演唱会或者体育比赛。“雷霆队和巫师队到底谁会问鼎总冠军?地球都快完蛋了居然还有这么多傻子在关心这个!”我咬牙切齿地发出指令翻页,接下来是一个令人作呕的选秀节目,嘉宾夸奖着五音不全的表演者,引得台下的观众哈哈大笑。我强忍着怒火继续翻页,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响起:“今天的智力游戏到底谁会赢?是异形还是外星人?欢迎参与我们的竞猜……”“妈的!”我愤怒地把光子终端摔在一边,清脆的碎裂声使我获得了不少人的注目。
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现场的一切窃窃私语在一瞬间戛然而止。菲进场了。
在各色灯光和目光的交织注视下,菲显得出奇平静。他穿着平常的T恤和休闲鞋,好像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他甚至没有往我的方向看一眼,就直接走到了平台中央,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开始闭目养神,似乎完全不在意周围的一切。
这时我的光子终端收到一条新信息,我还没来得及把它捡起来看,它就跟场馆内所有其他电子设备一起罢工了。现场顿时乱成一片。
一个声音响起了,绝对完美的音线,完美得不真实:“比赛即将开始。现在开始对竞技区以外实施静电屏蔽,请各位不要惊慌,这是为了不让外界因素影响选手们的发挥。”
紧接着,载着双方的“电椅”缓缓地飘向场地中央,同时从巨球的下部升起一座圆形的平台,看上去就像是一面硕大无比的镜子,这应该就是充当擂台的竞技区了。平台的四周站着六个迪莫森,全都一言不发,像是赌场里冰冷的荷官。从天顶射下来的蔚蓝色光线柔和地散布在整个竞技区里,数万双眼睛的焦点会聚在一起。
“来自迪莫森的——阿卡拉!”阿卡拉静静地坐着,没有一丝表情。“以及,来自地球的——Shine Fly! ”菲睁开双眼,微微笑了一下。
我没有听到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比赛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双方分别复原一个普通三阶魔方,比较复原速度。第二部分则是连续复原十个魔方,分别从二阶、三阶直到十一阶。据说这象征已知的十一维宇宙。
“亲爱的,他们为什么不从一阶开始比呢?”我听到右后方有一个细细的女声传来。如今各地举行竞速魔方比赛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句话还是让我对现场观众的专业程度有了更深的了解。我真搞不明白这帮人到底在想什么,一阶魔方?难道比掷骰子吗?
两个五颜六色的魔方从穹顶缓缓降下,最后悬浮在阿卡拉和菲的面前。“好运!”我暗暗想。不论质量多好的魔方,在转动时都会受到自身重量和摩擦力的影响。迪莫森的反重力技术很好地削弱了这些影响。我有理由相信常年处在重力环境下的菲受益将比对手更多。
“双方有二十分钟的热身时间。”
菲伸手去拿那个魔方,他的动作显得很笨拙。是啊,有谁复原过悬浮状态的魔方呢?不过几分钟后他就完全适应了,手指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看上去菲有几分兴奋,好像他很享受这个过程。我瞟了一眼平台对面的阿卡拉,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一动都没有动。
“比赛现在开始。”平台的上方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秒表——确切地说,它的造型更像是一只怀表,不过显示出来的是一连串阿拉伯数字。
阿卡拉和菲面前的魔方开始慢慢上升,同时自动旋转起来。它们转动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各个色块看起来就像是连成了一条灰白色的亮线,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被震得发出了“嗡嗡”声。随即,两只魔方在一瞬间都停了下来,但仍悬浮在他们的头顶上。按照魔方比赛的规则,选手们在动手之前有十秒钟的观察时间。
好漫长的十秒啊。十秒钟,足以让一名百米选手把全身的肌肉发挥出最大的能量,足以在世界上最优秀的拳击选手间判定胜负。在这场智力博弈中,满功率的脑细胞就像是一只四十瓦的灯泡,精巧复杂的微循环和数以百万计的化学反应在这里进行着,各种酶引导着细胞膜内的生物电向着正确的方向流动,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点燃思想的火花。
对方呢?我想象不出有什么,那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注意到,阿卡拉仅仅盯着魔方看了两三秒,就把视线移到了一边。
魔方落在了他们手中。
几乎是刚刚接触到魔方的一刹那,菲的双手已经开始动作,就像是死神的镰刀划破空气一般锐利,又像是穿梭在芳花间的蜂蝶那般轻盈。那只小小的魔方仿佛被菲的双手注入了生命力,似乎一瞬间成了整个会场最耀眼的晶体,旋转着,闪耀着,发出炫目的光!
几乎在眨眼之间,双方都复原了魔方。巨大的秒表显示出两个数字:
3″89 : 4″51
菲赢了。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欢呼。我用右手按住胸口,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因为,阿卡拉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我刚才清楚地看到,拿到魔方后它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观察了一下菲的动作。阿卡拉是等菲开始复原动作之后才开始处理自己面前的魔方的。它的手指比人类的更细长,活动起来似乎不如人类那么灵活。光说手速,它的动作绝对比不上菲快,但双方最后的用时却相差无几,这说明它的还原步数要远远少于菲。
菲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看阿卡拉的眼神好像是烧着火。我了解菲的性格,对方的让赛让他非常愤怒。阿卡拉不为所动,那神情分明在说:“获得了小小的胜利,高兴吗?”
菲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真正的考验开始了。大大小小十个魔方徐徐降下,一字排开,悬浮在双方面前。魔方缓缓地旋转着,每一个都呈现出杂乱无章的状态。现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稍微出声就会让这些大大小小的正方体偏离原有的轨道。柔和的光线笼罩在菲的周围,菲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一排缓缓转动的魔方,紧张地思考着。那一瞬间我似乎产生了幻觉,觉得那不是一排魔方,而像是一个小小的星系,菲此时就是那安排众星流转的神。
一百二十秒的准备时间过去了。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开始。”
菲的两眼发出亮光,他几乎是一跃而起,两手一起伸出,同时抓过了两只魔方!见到此景,阿卡拉也不禁一愣。眨眼之间,菲左手的二阶魔方已经复原,他立刻改为双手并用,第二个魔方也迅速地解决了。
好!我不禁为菲的反应速度叫好。阿卡拉在第一时间被菲的战术迷惑,但它很快也开始复原魔方。阿卡拉同样采用了双手各复原一个魔方的方式,不仅如此,在完成了最简单的二阶魔方之后,它并没有双手合用,而是直接拿起下一个魔方,继续保持着双手各复原一个魔方的状态,这是何等惊人的脑速和效率!
很快,菲的第三个魔方也复原了,他又开始复原第四个、第五个……菲复原的整个过程非常流畅,毫不拖泥带水。魔方的方块在他流水般的指法下,很快由无序变得有序,终于呈现出其最完美的一面。阿卡拉的手指运动能力处于下风,但复原的步数明显比菲少得多,毫无疑问它的算法更合理、也更简捷。而且,阿卡拉一直是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复原魔方,如此复杂的计算它居然可以同时完成并且丝毫不错地双手同步进行,天衣无缝的表现给了现场所有人莫大的震撼。
菲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就在他开始进攻第七个魔方的时候,对面的阿卡拉也放下了第六个魔方,只见它稍微迟疑了一下,又同时拿起第七个和第八个魔方。菲被超越了!现场传来一片叹息。我听到旁边的人重重击打椅子的声音:“完了,地球人完蛋了!”
我有些绝望地瘫在自己的座位上。真的没戏了?阿卡拉的实力的确太过强大,作为更高级文明的生物,它的大脑确实更加发达,魔方的解法更具效率,双手复原更是体现了它无与伦比的手脑控制力。普通人类想要战胜迪莫森人,简直是天方夜谭。即使是菲,能撑到这个时候,也已经是个奇迹了。我有些失落地想,如果迪莫森人赢了,真不知道世界的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事情渐渐发生了转机。
“那小子,他又追上来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场内望去。确确实实,菲已经完成了八个魔方,而阿卡拉此时此刻也只是刚刚开始复原第九个魔方,而且它现在用的是双手!在场的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嘴巴张得大大的。我突然想到了,即使是迪莫森人,它们的大脑也是有极限的。到这个阶段,阿卡拉已经应付不了同时计算两只魔方的解法了。这时,我注意到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随着魔方阶数的上升,魔方本身的复杂程度和尺寸都越来越大,一只手几乎不可能控制住一只这样复杂的魔方,而在手指的灵活程度上,菲无疑更占优势!
菲的双手运动得飞快,他现在几乎是汗如雨下。持续高强度的动作和大量的头脑运算,让他的体力大大透支。他微张着的嘴不断地喘息,眼神似乎也开始有些迷离,只有那双手,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加油啊!”我振臂大喊,“加油啊,菲!不要输给外星人!”
现场的人似乎如梦方醒,纷纷站了起来,跟着我一起大声声援:“加油!加油!”“超过它!超过它!”……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菲率先完成了第九个魔方。我们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几乎要把巨球震塌了。
菲开始复原最后一个魔方,十一阶!仅仅看一眼那个打乱的大方块,就能让人感到来自内心深处的畏惧。此时距离第一个魔方复原已经超过了三十分钟,菲丝毫没有慢下来的兆头。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这不仅仅是一场智力的博弈,更是一场意志力的较量。现在,虽然我就站在这里,却丝毫帮不到他。我所能做的,就是和全场的几万名观众、全世界所有的人类一起,在心里为他祈祷,把胜利的信念灌注到他那单薄的身躯里去!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菲的双手仍然表现出完美的平衡。他的两只手灵巧地上下翻飞,一点点地攻克面前这个最后的难题。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深深震撼了,我听到有人喃喃地说:“那不是人的手指,那不是人类能做出的动作……”一点没错,此时此刻的菲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在他那灵动的手指之间飞舞的,仿佛已经不再是一个个冷冰冰的方块,而是……
宇宙。
……
阿卡拉已经不可能追上菲了。菲会赢!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高声欢呼起来。
然而,就在这震天的欢呼声中,菲突然倒了下去。
8
最后一个魔方滚落在地上,本应是纯白色的面上有一道刺眼的鲜红——魔方没有被复原。惊叫声过去后,现场响起了一片叹息。
我跳下看台,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菲,你怎么了?”我看着菲眼睛里的神采渐渐黯淡了下去,眼泪在刹那间夺眶而出。“你站起来,站起来呀,菲!站起来完成它啊!”头顶上的秒表还在无情地计时,擂台的另一面,阿卡拉仍然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最后的魔方。比赛并没有结束!然而菲微微翘起的嘴角渗出了一丝血,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菲的心脏超过了负荷的极限。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也许是因为自幼就受到辐射和污染的侵害,菲一直体弱多病,稍微剧烈一点的运动之后,他都会大口大口地喘气或是剧烈地咳嗽……没有一天是平平静静度过的。只不过,他的倔强不允许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尤其是在林姨面前。这么多年,他没有离开林姨曾经待过的地方,也从来没有机会好好休养自己的身体。和林姨生前一样,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在为收容所里的人忙碌着。我难以想象,菲是怎样拖着病弱的身体一直撑到现在的。我只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做得比他更好。我跪坐在他旁边,紧紧扳着他的肩,祈祷着。我多么希望他能再次站起来,再次露出迷人的微笑,再次用他那灵巧的双手创造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啊。
我无助地看着菲淡蓝色的眼睛缓缓闭上,禁不住发出一阵哀号。
天黑了,人类的未来不再拥有光明。
一声低沉的闷响在大厅中响起,好像是长长的叹息。我抬起头,透过蒙眬的泪眼看到了一个如鲜花盛开般绽放的立方体,伴随着向四面八方飞散的各色方块,构成了一幅令人多少年后仍难忘怀的画面。那是阿卡拉手中的魔方,解体了。
我呆呆地看着阿卡拉,它两手下垂,愣愣地坐在散落一地的方块中间,空洞的双眼中透露出复杂的情绪。我知道像它这种级别的高手,是不可能轻易飞棱的。看来是菲的倒下深深触动了它。
巨大的秒表停下了。现场一片死寂。
终于,几个充当裁判的迪莫森人走上前来,仔细地甄别了两边的情况,然后凑在一起低声讨论了起来。最后,其中一个走到擂台的正中央,说道:“双方都没有完成所有的复原,所以第二场的最终结果是——”
“等一下!”阿卡拉喊道。它朝我和菲的方向缓缓走了过来,拾起了菲掉在地上的那只魔方。它将魔方拿在手里,轻轻地转动了两下,魔方神奇般地复原了。
“阿卡拉!”站在场地中央的迪莫森叫道,连我都能听出它情绪里的愤怒。
阿卡拉没有理会,它朝着会场内所有的观众说:“我看得很清楚,他倒下去的过程中,魔方在他的身上和地面上碰撞,进行了两次翻转。其实,他在耗尽自己的体力之前,已经复原了这最后一个魔方。”
终章
一个多月过去了。
我独自一人驱车来到城外,新年快要到了,人们像往年一样忙忙碌碌,准备迎接一个热闹喜庆的佳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每天还是一样的充实或空虚,欢笑或流泪。生活是属于每个人的,而不属于什么超级英雄,不是吗?不同的是人类又开始向太空迁移了,因为迪莫森人和地球人签署了一些新技术的共享协议,借助它们的力量,人类得以依靠新的跃迁飞船再次挑战充满未知的宇宙。
人们总是可以很快地遗忘过去。可是有些人却忘不了。
我站在一片废弃的城市遗址中,面前是一座孤冢。那是林姨的墓。它毫不起眼,实际上也几乎无人关注。菲不在这里。几十天前,迪莫森人用它们先进的医疗技术把菲从昏迷中救了回来,至今仍有些媒体抨击他在关键时刻晕倒不仅险些输掉了比赛,也丢尽了地球人的脸。那之后,菲就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微风拂面,夕阳晚照。我取出破碎的光子终端,上面还显示着它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
“2112/12/21。今天是个好日子。祝福我吧,我会赢。”
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想起菲那双神奇的手。我的鼻子开始有些发酸。
一束鲜花轻轻地放在了墓前。我擦了擦眼睛,是阿卡拉。
“迪莫森人厌恶寒冷,因为我们的星球是一个灼热的世界。地球上的生物应该也不会太喜欢吧。”它说,“据说地球上有的花只在寒冷的冬天开放。我想,如果一朵花能用自己的绽放使冬天不再那么寒冷,那它无疑比开在夏天的花更加绚烂。”
我并不喜欢它,也不知道那件事之后它在迪莫森人中的地位是否受到了影响,但此时此刻我却无法反驳它的话。
“托你们的福,人类向着更深层次的宇宙进军了。在这个年代,人们的好奇心很容易被更新潮的东西吸引。”
“宇宙中充满了无序,但无论是迪莫森还是人类,都希望靠自己之力将其变得有序。这就是所谓的规则。有了规则,我们才能找到魔方的解,也才能找到宇宙的解。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把无序变成有序……不管这是个多么艰深的过程,我们都会终身去努力。因为,只有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
我们静静地站着,仰望着深邃的星空。如果说宇宙就是一只巨大的魔方,那么,谁又是转动它的那只手呢?
[责任编辑:陈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