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民国二十年(1931)(1)
胡适重返北京大学,拉开“北大中兴”序幕。九一八事变唤起国人和知识分子的爱国热情和血性。
1931年,是民族危机爆发的一年。南京政府公布《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严刑峻法,严加控制言论。7月,新月书店北平分店被搜查,几百册《新月》被抄没。王造时登上书生论政舞台,在《新月》发表《由“真命天子”到“流氓皇帝”》檄文,酣畅淋漓,讥讽当局,是《新月》论政时代结束前最为响亮的鸣镝。
胡适重返北京大学,选聘丁文江、徐志摩、钱穆、李四光等著名学者到北大执教,一时间,北大人才云蒸霞蔚,社会各界谓之“北大中兴”。
九一八事变唤醒了国人的爱国热情和血性。胡适等知识分子在关乎国家存亡的历史关头,以一腔爱国热忱投入这场民族自卫战争。
此时的周作人是以大时代弄潮儿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的。但到了1931年,他在致信汪馥泉时说,当前“封建思想更深且重,所以社会现象亦更不佳,既无反抗之志与力,我想且稍取隐逸态度为宜”。其散文中温暖的人情和人性也渐渐淡化。
冰心散文集《南归》《先知》出版。朱自清作《论诗学门径》《论中国诗的出路》。沈从文《论朱湘的诗》《论刘半农的〈扬鞭集〉》《论中国的创作小说》等论文发表,创作小说《夜渔》《三三》《虎雏》《黔小景》等。胡适发表评论《评〈梦家诗集〉》《以钱穆先生论〈老子〉问题书》《论牟子〈思想论〉》《辨伪举例——蒲松龄的生年考》《〈醒世姻缘传〉考证》等,出版《淮南王书》。
“你总是这样叫人牵挂”——胡适重返北京大学
1930年11月30日,胡适在北方凛冽的寒风中,抵达北平,卜居后门内米粮库四号。距1927年5月17日,自北平迁居上海,已过三年半。其间,胡适曾三次回到北平。
1929年1月,作为董事会董事,胡适北上参加了北平协和医学院校董事会议。他抽空去探望在重病中的老朋友梁启超,不料他赶到时,梁氏刚刚病故几个小时,他悲痛中参加其大殓。后又去北京大学旧地重游,感触良多,赋诗《三年不见他》感怀:
三年不见他,
就自信能把他忘了。
今天又看见他,
这久冷的心又发狂了。
我终夜不成眠,
萦想着他的愁、病、衰老。
刚闭上了一双倦眼,
又只见他庄严曼妙。
我欢喜醒来,
眼里还噙着两滴欢喜的泪,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总是这样叫人牵挂!”
1930年6月和10月,胡适受邀到北平演讲与参加学术活动,同时也为来北平寻租新房。胡适在日记中说,他每次演讲都是人满为患,一次到协和医学校用英文演讲,听众仍将会场挤得满满的。通常,关于哲学之类学术性很强的演说听众总是寥寥无几,然而北平的学术界、教育界,总是热情地挤进会场,去听胡适的演讲,显然是对他的思想和文化人格,充满敬意和支持的。10月17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我觉得对社会国家的责任也更重,因为人对我的期望更大了。我如何能负这许多人的期望呢?”胡适常用“凡执事不敬,未有不败亡的”这句话自勉、约束、鞭策、砥砺自己,为中华民族的崛起,勇敢无畏地奉献自己的才智。这句话是在给张学良的信中说的。今天听来,仍掷地有声。
12月6日,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为胡适开欢迎会,他的学生傅斯年发表热情而真诚的欢迎词,令胡适颇为动容。胡适致答词曰:“生平抱三个志愿:一,提倡新文学;二,提倡思想改革;三,提倡整理国故。此三事皆可以‘提倡有心,实行无力’八个字作为我的定论。”
四天后北京大学为他举行欢迎会,北大代理校长陈大纪、哲学系主任张真如等参加。胡适致答谢词曰:“我们当前的问题是社会、国家、人生、思想,我们应该注意活的问题,不该专研究过去历史上死的问题。古代的成功或失败,仅是我们的指导和教训。我们应该领导社会思想,研究中国当前的社会问题。”
12月17日夜,胡适在北平的米粮库四号宅第,灯火通明,北平各界好友欢聚于寿宴,贺诗拜寿,在生日蛋糕上点起四十支红烛,举杯用英文唱寿诞之歌,为胡适四十大寿祝福。那夜,飘起纷纷扬扬的瑞雪。
1931年1月,胡适到北京大学任教,几经推辞,到1932年才接受北京大学校长也是他的经年老友蒋梦麟的坚请,受聘为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系主任之职。
胡适到北大后,蒋、胡二人多次围炉商议,拟就了一个雄心勃勃的重振北大、加快发展的周密计划。他们再次打出老校长蔡元培“教授治学,学生求学,职员治事,校长治校”的方略,兼设“校务委员会”取代过去的“校评议会”。改文、法、理三“科”为“三学院”,定周炳琳为法学院院长,刘树杞为理学院院长。蒋梦麟自唱白脸,负责“辞退旧人”,请胡适唱红脸,“选聘新人”。胡适如炬慧眼,“选聘”了丁文江、徐志摩、钱穆、李四光、陶希圣、孟森、汤用彤等著名学者、教授到北大执教。一时间,北大人才云蒸霞蔚,社会各界谓之为“北大中兴”。
胡适的《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七章),也由新月书店正式出版。胡适身在北平,忙于办学,仍不忘为自己在上海发动的人权舆论辩护。是年年初,胡适致信蒋介石侍从室主任陈布雷,强调“《新月》同人在提倡这种个人签名负责的言论自由”,“此类负责的言论,无论在任何文明国家之中,皆宜任其自由发表,不可加以压迫”。
1930年11月4日,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及第八区党部,将写文章批评国民党的罗隆基告到上海警备司令部,指责罗隆基“言论反动,侮辱总理”,罗隆基遂被警备司令部公安局拘捕。在胡适多方营救下,罗被保释。不久,罗又写《我的被捕的经过与反感》。当局又以“挟忿诋毁”为由,强令光华大学开除罗氏。为此,胡适曾代光华大学校长草拟了一个《上蒋介石呈》,直接向蒋介石解释其事缘由并为罗隆基鸣冤,“今有一事上陈,即教育部饬令光华大学撤去罗隆基教员职务是也。罗隆基在《新月》杂志发表言论,意在主张人权,间有批评党治之语,其措辞容有未当。惟其言论均由个人负责签名,纯粹以公民资格发抒意见”,拟请免职撤换处分,以示包容云云。
当时的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极力支持胡适,他以校长的身份,给蒋介石上书,力保罗隆基。但翌年1月,当局还是以“言论谬妄”,强令光华大学辞退罗隆基的教职。罗继续在上海主编《新月》,依然锋芒毕露地发表他的书生论政。5月,汪精卫在上海《民报》发表文章说,中国当时有三种思想鼎足而立:共产主义、《新月》派和三民主义。
张寿镛虽多年在朝为官,但以其正直和理性,站到了胡适的一边。张寿镛(1875—1945),字伯颂,号泳霓,浙江鄞县(今宁波)人。乃明末抗击清兵的英雄张煌言的后裔。张煌言,崇祯时的举人。弘光元年(1645),清兵攻陷南京,他与钱肃岳等官吏倡议奉鲁王朱以海监国。清兵入浙东,军败又随鲁王逃浙闽沿海,后入据舟山。永历八年(1654),钱肃岳率军北伐。张率军经宁国、徽州北上。因郑成功兵败,深入无援,又返回浙东,居悬岙岛(今象山境),不久,被清兵所俘,在杭州遇害。有《张苍水集》《北征集》等留世。
张寿镛出身名门,曾在江苏、浙江等地为官。民国后,历任浙江、湖北、江苏、山东四省财政厅厅长。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任命张寿镛为国民政府财政部次长。后辞去官职回上海创办光华大学,亲任校长,并兼教授。他虽纯为中国传统文化哺育的学者,却注重汲取西方文化精华,中西合璧,办学有成。但他对中国文化最突出的贡献,是穷半生心血,收集、保存、校勘、编辑、出版了《四明丛书》。
《四明丛书》搜集了鄞县历代文化散佚的文献一百七十八种,极具文献价值,堪称文化瑰宝。藏于宁波天一阁。
两天后,即1931年1月17日,陈布雷回信给胡适称,“此事部中既决定,当不能变更”,并表示愿意与胡适等人建立“一个初步的共同认识”。胡适立即从北平再致信陈布雷:“鄙意‘一个初步的共同认识’必须建筑在互相认识之上。”并托井羊先生带上《新月》两份,分别送给陈布雷和蒋介石,希望二人浏览这几期《新月》的言论。胡适还在信中表示,他们看过之后,“该‘没收焚毁’(国民党中宣部密令中语),或该坐监枪毙,我们都愿意负责任。但不读我们的文字而单凭无知党员的报告,便滥用政府的威力来压迫我们,终不能叫我心服的”。
这信,一如胡适在上海的三年半,其政治言论义正词严、理直气壮、毫无顾忌,文章笔势酣畅淋漓。但可悲的是,胡适自己被政治冲撞得鼻青脸肿、鲜血淋漓,却一直对蒋介石尚存幻想。
北京大学新学期开始,胡适开讲“中古思想史”。1931年5月,榴花绽放时,他收到在燕京大学图书馆做工的吴晗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自己正在作《胡应麟年谱》的情况。胡适对胡应麟也有研究,其《文存》有这方面的文章。见信中吴晗寻出吴之器为胡应麟所作的传,推断出“胡氏的卒年是在万历三十年壬寅(1562),存年五十二岁”,与自己推断相关甚微,甚是高兴。他在给吴晗的信中说:“我记得你,并且知道你的工作。你作《胡应麟年谱》,我听了很高兴。”但指出“你信上在万历三十年下注:‘1562’,是大错。不知何以有此误。此年是1602。生年是1551”。最后,胡适夸年轻的明史研究者吴晗,“你的分段也甚好,写定时我很想看看”,并邀请他“星期有暇请来谈。罗尔纲君住我家中”。
胡应麟,字元瑞,号石羊生。浙江兰溪人,与胡适同乡。万历中举,屡试进士不第,筑室山中,收藏图书四万余卷,从事著述。其幼能诗,承建安七子诗风而有变化,著有《少室山房类稿》《诗薮》,很有学术价值。
四个月后,吴晗再次写信给胡适,告之蒋廷黻先生劝自己研究明史。胡适致信吴晗说:“蒋先生期望你研究明史,这是一个最好的劝告。”信中说,“秦汉时代材料太少,不是初学所能整理”,“晚代历史,材料较多,初看去似甚难,其实较易整理,因为处处脚踏实地,但肯勤劳,自然有功。凡立一说,进一解,皆容易证实,最可以训练方法”。
信中还以自己多年治学经验,从五个方面解答了吴晗所提的几个问题,并将有关学者谢国桢、孟森及其著作介绍给吴晗。最后告诫:“请你记得:治明史不是要你做一部新明史,只是要你训练自己做一个能整理明代史料的学者。你不要误会蒋先生劝告的意思。”
其实,二十几天前,胡适为了安排吴晗的学习及工作,已给两位老朋友翁文灏、张子高写信,向他们推荐吴晗。信中说:“清华今年取了的转学生之中,有一个吴春晗,是中国公学转来的。他是一个很有成绩的学生,中国旧文史的根柢很好。他有几种研究,都很可观,今年他在燕大图书馆做工,自己编成《胡应麟年谱》一部,功力判断都不弱。此人家境甚贫,本想半工半读,但他在清华无熟人,恐难急切得工作的机会。所以我写这信恳求两兄特别留意此人,给他一个工读的机会,他若没有工作的机会,就不能入学了。我劝他决定入学,并许他代求两兄帮忙。此事倘蒙两兄大力相助,我真感激不尽。”胡适还建议请清华的教授读吴晗的《胡应麟年谱》,“也许他们用得着这样的人作‘助手’”。并附上《胡应麟年谱》。
胡适对吴晗无私的关心和指导,使他受益终身。几年后,吴晗成为一位颇有成就的明史学者。
成为明史专家的吴晗,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以学者从政,曾任北京市副市长,是大肆拆毁燕京古城的吹鼓手。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吴晗因京剧剧本《海瑞罢官》、杂文《燕山夜话》等,与邓拓、廖沫沙同时获罪,死于非命。
1980年,台湾《传记文学》第三十七卷第二期,发表了汤晏的文章《从胡适与吴晗来往函件中看他们的师生关系》。确定了师生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在全国开展批判胡适的运动中,吴晗对恩师胡适照样是口诛笔伐,这是那代文化人的集体悲剧。
是年,胡适还曾复信闻一多、梁实秋,有意牵头《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工作。可惜,种种原因,这一文化工程竟由梁实秋一人穷毕生心血,独立完成三十七卷本《莎士比亚全集》。
在北大教学和著述半年后,暑假到了,1931年8月6日,胡适应丁文江夫妇之邀,带儿子祖望到北戴河去度假。
丁文江,江苏泰兴人,地质学家。1921年与胡适同办《努力周刊》,提倡“好人政府”。1926年4月,曾任淞沪商埠总办。5月,他在上海各团体欢迎会上发表演说,其中有“鄙人为一书呆子,一个大傻子,决不以做官而改变其面目”等语。1926年7月,鲁迅曾在《马上支日记》一文中,一口气批评了陈源、胡适、牛荣声、刘海粟等一干人,其中有丁文江。鲁迅于1931年12月写的文章《知难行难》中,针对《申报》一则电文,“南京专电:丁文江、胡适,来京谒蒋,此来奉蒋如,对大局有所垂询……”,再次对丁、胡进行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