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灯红酒绿 野火烧春 月朗星稀 毛人行刺(1)
林璇、云虎领了余独走到头一进宽大石室之内,那青石条案旁站着四个山装武士,见大司出来,高举两手拜倒在地。林璇先请余独和云虎在青石案右边石案上坐定,自己也走到青石案后大石礅上落座,口中嘤咛了一声,那四个披着鹿皮半臂的武士站起身来,拿起手中芦笙,一路吹着往寨门走去,一会工夫,忽忽之声到处响应,衬着出谷回音,越显出苍凉悲壮。这时虽然只是申西之交,两个大石柱上焚燎盘内的火业已升起,火光熊熊,光照全室,一点不显黑暗。不到半盏茶时,吹芦笙的武士将芦笙掖在腰问,手执长戈走至案前,先趴伏在地拜了两拜,口中说了几句土语。林璇把手一挥,四人同时起立。林璇吩咐道:“叫百长们进来,今日有贵客在此,可命他们各用汉语回话。”四武士闻言,轰的应了一声,又走出洞去领进来了十二个男子。四武士走至案前,将长戈一顿,仍然退立林璇身后侍立。这十二个山民高举两手拜倒在地,行完了山礼,各人分向两列方石礅上依次落座。余独见这十二个山民虽是一般打扮,皮色却是黑白不同,知道皮色黑的是黑蛮,皮色白的想必是林璇的同族了。正在猜想,忽听右面坐在最前一个年纪较长的老人起立说道:“今早场期由我值班。这半月收成甚好,除东山洼因为山水发动,将青稞冲没了一半,糟掉青稞三百多亩外,余下全山青稞禾稻部长得十分茂盛。经我再三查看,并无一人偷懒,现有他们缴来的信木俱在外面,请大司随意查看。”林璇道:“晨田之事有你们这几个老年人经管,我甚放心,东山洼的弟兄所种青稞被山水冲毁,不是人力所能防范,等到收获之期,由公存粮下按本期收成发还给他们便了。”那老人躬身代为称谢,重又坐下。接着左面第一个老黑蛮起立说道:“报大司得知:本期打渔由我和十二个叔伯弟兄们值班,渔区中除毒蛇涧、落魂溪照旧打渔公摊给大家食用,下余的腌腊归公,等过年再分赏大家食用外,正月里大司从山外买来养在鱼塘里的鱼秧已有三寸多长了。”林璇点首称善,仍命他照!日经管,自己不日再到鱼塘去查看,那人回完了话归座,接着便是管打猎的报本月猎得野兽多少,共得兽皮多少张,兽肉大家分食多少,下余归公存腌腊多少,猎人有无受伤,如何抚恤犒赏;管畜牧的报牧羊繁殖、杀闲分配以及留种之数;管酿酒的、管制盐的、管做木工的、管采办山中药材的、管出外贩卖的、管向城市收买应用物品的、管金银窖的、管造弓箭刀矛的也都各人报了收成,俱都条理井然,一丝不紊。余独好生惊异,悄问云虎儿,才知自去年下半年起,所有山中田产牲畜,俱由林璇想出法子按人口同劳力平均分配,每一种事业中抽出十分之三归公,到年终运出山去,换来许多山民心爱之物,作为年终犒赏勤劳之用,另抽十分之一作为公存,以备发生意外之用,其余谁勤谨谁就能多得。由林璇在这两族山民中轮流抽出一百三十人,再选出十二个作百长,每人领着十二个人管一件事业,率领众人作工,每月两次考查勤情,今春又添了纺织市匹正在举办。山地肥厚,草木丰美,又加大家过着好日子,人人努力争先,希冀得年终犒赏,从无一个偷懒的入。好容易一天比一天兴盛,姊姊又要走了。说话中间,力托余独帮他劝姊姊最好不要走,就走也去了就回,省得他心中想得难过。余独见云虎儿天性憨厚,语言率直,非常喜他,便安慰他几句。
二人正在接耳密谈,林璇已发落完毕。十二个山民俱都回完了事,刚要起立行礼,林璇吩咐“且慢”,随即指着余独说道:“今早我出山去接来的四个贵客便是我同行伴侣。我已决定遵守狮神之命,日内便将大司让给我兄弟去做。他虽做了大司,本山之事仍照我以前立下的规矩办理,毫不更改。你们可传给大家,到第五日上我当众让位,以免狮神降祸。至于我本人,决计随了新来四位贵客到云南去了。”云虎儿是早经林璇嘱咐,如要执意拦阻,便和贾存明一样偷偷逃走,一去不归,闻言虽然肚内伤心,还不敢说出拦阻的话。那十二个山民一联闻言,先是面面相觑呆了半晌,第一个石礅上坐的老人忽然立起说道:“大司对我们有天地深恩,虽然狮神显圣不容大司不让,全山的人决不舍得大司丢下我们走去,特意公举大司退位后做副大司,仍就做我们的主人。如有二心,神天不佑!望求大司千万不要说出走,字使大家伤心。”说罢轰的一声,余下的人全都随了那老人跪伏在地,要林璇打消走意,有的竟流下泪来。林璇从小生长山寨,与这些山人虽非族类,情逾家人,一旦远别,也不禁伤心掉泪,但是自读诗书,颇明大义,既知生身父母所在,岂容不去!便唤他们起立,说道:“非我无情离开你们,实因狮神梦中与我托兆,我须出外三年才保得全山人等平安,否则连我俱有灾害。你们不让我走,岂不害了大家还害了我?好在我兄弟人极公平厚道,三年后我必定回来,你们何必固执一时呢?”山人本极畏鬼神,又加亲眼见过狮神显圣,虽然不愿林璇走,也觉无法可想,齐声说道:“我们平日虽然管着众人,此事所关大大,我等却不敢做主,请大司再多留两天,且等传知大家之后再说吧。”林璇见他们情意殷殷,只得点了点头,等众人行礼退出,才约余独回室叙谈。早有山女来报,杨氏父女俱都在锦墩上睡着。林璇吩咐将二进内火池火生起,晚餐烤鹿羊肉下酒,先无须去惊动杨氏父女。
姊弟二人陪了余独到二进火池旁落座,天已黄昏,一会山女将火生着,酒肉也都端了进来,林璇才吩咐将杨氏父女请来饮酒,连林璇姊弟共是六人,大家围坐在火池旁边。
余独见那鹿羊肉有的整块,有的片得极薄,通红一片,便照两个主人吃法,先将盐水抹在肉上,将面前铁架上刀叉钩钳取了下来,铁架放在火池之内,小片的挂在钩上,再去放在火架上层熏烤,大块的用叉叉好放在火架上,再用钳子不时翻转。杨宏道不惯这种吃法,便由林璇择那薄片烤熟了给他。丹妹、碧娃先嫌腥膻,禁不住主人殷殷相劝,尝了一点觉着好吃,也跟着大吃大喝起来。少时随侍山女又捧了一大盘腊野味同辣腌咸菜、大桶米糊进来,林璇仍命她们出去无须随侍。
饮食到了半酣,余独见林璇兀自沉吟不语,便问何故。林璇道:“看今天神气,本山人众恐怕还不肯让我走,所以很觉得为难。”云虎儿巴不得林璇打消走意,他和余独坐处最近,使用手拉了拉余独襟袖。余独明白他是想自己代他挽留姊姊,自己不该先前答应了他,想了一想只得说道:“山主治理本山德威并著,既然大家如此爱戴,好在山主堂上双亲俱在云龙山杨老先生令亲那里居住,不如等在下将杨老先生送到云龙山后,将二位老人家接送到此,既省山主跋涉,又符众人期望,岂非两全其美?”林璇不知余独是为敷衍云虎儿,话不由衷,还以为余独不愿和她同行,勃然变色,答道:“照本山向例,不容外人长久居此,慢说是做他们的首领。他们这样坚留,也为不知我生身来历之故。我本想将真情说出,好容易脱身,只因除我以外,便是神姑居长,她们若知我是以外姓承继大司,就不能由我再让给兄弟,按理应由神姑承袭。假如是贾妹夫在此我还放心,怎奈神姑再嫁异族对头,定为异日本山之害,由他统治全山,便苦了这一方生灵。”
“诚恐我走后我兄弟镇压不住,受神姑。蓝牝牛欺凌,才假托神意而行。若是说出我生身来历,我兄弟虽然有狮神显圣一节,神姑受蓝牝牛蛊惑,终不肯甘休,并且日后我也不能再来看望我兄弟。真情既不能说,他们万一不让我走,说不得还须借重你们四人一臂之力,再来一回神明显圣。我正在这里打算,你不是不知单世伯行时之言,怎么也说出此话!如嫌我随行不便,你四人只管先行,我单人随后上路就是。”
余独见林璇把话听成误会,心中好生不安,又不便把云虎儿托他劝阻之事说出。正在为难,忽然外面跑进一个女山报道:“周老爷子来了!”林璇改怒为喜,连忙起立,同虎儿迎了出去,还未出门,已听一个老人声音由外走进说道:“佳客到此,都不邀老夫来陪饮一杯,女主人真欠罚哩!”余独转身一看,来人已到了面前。这人是个老者,依旧穿着明代衣冠,童颜鹤发,银髯飘洒,身高六尺以上,声如宏钟,气度雍容,虽然也拄着一根山木做的拐杖,神态却非常朗健,身旁随侍着一个儒生打扮的少年,英姿飒爽,丰渠夷冲,丝毫没有一点文酸气。知道来人定是周氏父子,不由肃然起敬。刚刚将身站起,林璇已迎上前去答道:“侄女今早出山去接同伴,原打算同到世伯家中拜见,偏偏的今日是个会期,忙了多半日天色晚了,打算明早再陪客过去,不想世伯兄早到先来了。”那老者闻言笑道:“适才虎儿叉了一只大虎回来,打算与小女烤虎肉吃。虎儿抽叉时节,小女贪玩,正打算去断那条虎尾,不想那虎气犹未断,忽然狂吼了一声要扑起来,幸是虎几手急眼快,仍将虎结果。小女已受了一些惊恐,没有口福,只能吃我配的药,吃不成虎肉了。我见虎儿只顾和小女说话,问起原因,才知你已将四位贵客接来。我想你一定要来寻我,越等越没有信,想走来罚你,却没想到今日是会期,这倒错怪你了。”说时一眼看见余独恭身站在旁边,杨氏父女也都起立,便对林璇道:“这几位想必是余壮士和杨老先生父女了,你也不与我老头子引见引见。”林璇道:“世伯到来先埋怨人一顿,我哪有闲空说话呀。”说罢,便给大家引见。余独与杨宏道各向周氏父子道了倾慕,然后落座,重添酒肉,吃喝起来。周齐便向林璇道:“余壮士与杨老先生到此,想必你行期不远了吧?”林璇面含愠意说道:“怕还不敢一定做一路走呢。”周齐问是何故,林璇便将余独劝阻之言说了一遍。周齐闻言,已有些猜是林璇错疑,又见余独满脸通红看着虎儿,吞吞吐吐,更明白余独必是为敷衍虎儿说错了话,笑对林璇道。
“你错会了余壮士的意了。你想他几千里长途护送着三位老弱,就是没有你单世伯留下的话,得你这样有力伴侣同行,岂不多一条臂助?哪有不愿之理?我看定是你兄弟骨肉情深,不愿你分离,托余壮士婉言劝阻。他新来此地,不好意思拒绝,才故意说出这种违心之论吧?”
林璇闻言,见虎儿低头不语,知道周齐所料不差,自己错怪了人,有点不好意思,正要说虎儿几句,忽听外面一片喧哗,一会工夫,两个山女急跑进来报道:“后寨树林中失火!火势甚大。”周齐忙叫林璇吩咐众人不要惊慌,一面准备钩竿刀斧等物,然后留下几名山女侍候,匆匆约了林璇姊弟出寨察看。余独也要前去,便随着四人一同走到高处一看,后寨西方一带树木全被燃烧,火光烛天,大心皓月都成了灰白色。遥听人声嘈杂,乱成一片,周齐便对林璇道:“此火现在还断不定是人放是野烧,只是现时气候干燥,那些树木又是多年老物,容易着火,决非人力所能救灭。你可同了你兄弟和余壮士,领了前寨的人赶到火场,吩咐前后寨人等将火场周围树木砍断,取浓密树枝蘸饱了水填塞火路,以免到处延烧,波及全寨,我同鸣锵在此稍微布置,再令鸣锵与你前去接应。”这时众山民早将应用之物备好,林璇别了周齐父子,同了余独、虎儿,率领众人渡涧走到火场一看,方圆数十顷,由后崖直到下面的一片树林,已全被火延烧,只听劈剥爆炸向嫩绿树枝上发出来的呼呼之声如音乐交奏,红光火焰直冲霄汉。有些火势稍稀、还未全燃的树林中,不时见有豺狼虎豹狸猿等野兽如冻蝇钻窗纸一般到处狂吼乱窜。那地方住的猎虎寨已都逃得没有个影子,离火场百十步外便闻见木焦味,燃着的零枝碎干满空飞舞,火烟呛鼻,炙肤热痛欲裂。林璇见神姑、蓝牝牛俱都不在,一面着人通知他们前来救火,自己请余独和虎儿各带百十人,换了兵刃,分抄两路,抢往上风砍树木隔断火路,自己迎着火势前面,约束众人如法下手。一会工夫,去人来报:“神姑、蓝牝牛二人遍寻不见,只寻着了几十个猎虎寨。问起他二人踪迹,俱说近些日来,神姑时常用虎啸去唤来几十只猛虎,宰了许多黄羊去喂。今天吃晚酒以前,还见二人引虎为乐,后来又一同转过火场那边树林之内,还带了几十斤牛羊肉去,以后便见天火烧起,始终未见他二人打林中出来。大家都怕天火,各觅崖洞藏躲,别的就不知道了。”林璇闻言,好生奇异,心想难道这火是神姑他们放的么?后寨是她的地方,何苦自害自呢?寻思了一会,想不出是什么意思,只得先行救火。再说林璇、余独、虎儿带了众人分三面施救,周鸣锵也领人赶来相助。直到天光大明,虽将火路隔断不致延烧,火势仍未熄灭。林璇又命虎儿去换人来替班轮流救火,并带些酒肉与糌粑来与大众同吃,到了下午火势渐衰,仍未寻见神姑。蓝牝牛,留下虎儿看守,自己陪了余独回到前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