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地胜武陵源 红树青山容小隐 人飞方竹涧 蛮烟瘴雨救灵婴(3)
那异人是个中年文士,生得骨秀神清,言动温雅,常年穿着一袭青衫,以青衫客自称,不肯吐露姓名。近几年赵霖每次出山,必与相遇。起初两三次,只当无心巧值,未怎注意。后来见他不分冬夏,老是一件青衫,又那么整洁如新,气味谈吐又那么好,再加去的城市甚多,途向不同,偏都相遇,渐渐觉出有异。因外人不能入山,赵霖本心只想结识山外之友,自己行藏并不吐露。谁知对方并无交友之心,共只交谈两次,俱当外人,并且谈不上几句,便设词走去。几次想要设法亲近,均吃事先避开。以为他隐迹风尘,不愿结交,自己也是避世的人,何必强人所难?每次遇时,都是互相微笑,将首微点,各自东西。赵霖本已息了初念,除觉此人脚底稍快,目有神光内蕴外,也未见什异处。及至最后一次,往土豪家中救人,发现暗有能手相助,省了不少的事,心正奇怪,青衫客忽然出现,料定是他暗助无疑。再听说明利害,王谨、朱人虎首先赞同,赵霖也觉有理,由此订交。因以前并未交谈,对方竟知自己来历,好生惊异。青衫客说是听一好友说的,并说他全家隐居点苍后山向无人迹的山谷之中,每年六、七、八月间必在山中消夏,便中可以前往一聚等语。
这次出山,正是三四月间,事完恰值七月上旬。赵霖本欲践约,又以途中未遇,越发想念。夏日行李简便,到了大理,三人连旅店都未投,径往点苍山中走去。后山乃系人迹不到之域,所有途径,虽经青衫客说过,但赵霖等三人自恃武勇,从小生长深山之中,十几岁便冲冒蛮烟瘴雨,往来出入于穷山恶水之间,多么厉害危险的形势都见识过,尽管青衫客说所居中隔险阻,当时听过,并未放在心上。事隔经年,只知此人僻居山巅不远的幽谷之中,有的途径未免忘却,又是初次经历。开头还好,等把仙霞峰、碧螺盘、百五天梯、仙猿摘果、三翻崖诸险越过,人山越深,到了半山以上,转向山阴一面,便难走起来。仗着身轻力健,估量途向没有走错,依然勇往前进,仍未在意。一路攀萝附葛,纵跃绕越于危峰峻壁之间,又上下穿行了十多里路,前进越加险阻。未了走到一处,右边是峭壁排云,左边为一片绝壑,长约百丈,上面满布苔藓,一片苍翠,肥鲜欲滴,露气嗡郁,俯视沉黑,望不到底。对面峻岭,比危崖略低,势绝峙峭,时有成抱古松挺生盘舞于盘陀之上。那壑夹在其中,只二十多丈宽阔。无奈阳光全被右崖挡住,暗影沉沉,景物本已阴森。加上空谷回音,绝壑留响,人一说话,立起回应,余音荡漾,半晌方歇,声音诡厉。乍听上去,仿佛壑底藏有不少山精木魅,忌恨生人,纷起怒啸,令人生悸。可是下面景物虽如此幽晦凄厉,头上偏又是碧空澄雾,白云在天,清风不寒,沾衣欲湿。衬着下面的苍崖翠壑,怪石古松,又觉景物清丽,形势幽奇,胜绝人间,观之神往。
朱人虎首先惊异道:“我们一点也没走错,这不是青衫客所说,青衣十三盘的那片危崖么?”王谨道:“他说那些途径,我还记得一些,果与所说青衣崖危壁绝壑形势相似。但他曾说,此地形势,外人望去固是奇险,便是猿猴也难攀越,所以自来无人到过。自经他把十三盘蹬道开通以后,只稍会轻功的人便能过去。你看这崖壁,从上到下,尽是积年生的苍苔,又滑又湿,休说不能着手足,便是条蛇,也没法由横里滑行过去,如何走法?”朱人虎道:“这崖壁立于尺,就有一些矮松老藤,也都稀稀落落生在上面,不相连接,自然没法走,他偏说得容易,必是十三盘还没找到的原故。此公既愿友人来访,说时又那么详细诚恳,哪有强人所不能的道理?”王谨道:“人家起初倒是诚恳,我们偏是心粗自恃,以为惯在荒山里奔驰,只要有方向,便能找到,当时没怎在意去听,才吃这难题呢。没听此公把青衣十三盘的形势说了又说,别时还说只要这里一过,略微转折上下,便到他家的吗?此公虽没见他当面动手,看那晚暗助行径和所说口气,实比我们高明得多,年纪也必不在小处。虽然我们入山多年,山外没有什班辈可论,为人谦和总好。在他固是忘年论交,我们终以谦恭为是。”
王瑾还待往下说时,赵霖始终留神,往上下四外查看,没有发话,忽然插口道。
“我真喜此公的人品气味,照他语气神色,若说有心以难题相试,来掂我们的斤两,那决不会。来路有几处何尝不险,他都淡淡一说。也许人家走惯不以为难,把我们估高了些,以为山中居久,经常涉险,想必能走,才有此事。不过话尚难定,十三盘乃是他近年开通,必非无路,也许地大险秘,一时难以发现,还是细心找寻。真找不到,也须设法前进,中道折回,实太丢人呢。”朱人虎最是好胜心粗,因是朱家嫡系子孙,习于安乐,当日随众出山,只是好奇心理占了一半。这次三人急于和育衫客相见,特意在头一天日里打完午睡起身。次日一早赶到大理,进了饮食,便即入山。连经险阻,未免劳苦,不由兴致大减。闻言不快,正要答话,王谨忽然喜道:“我看下面有一片地势倾斜,有小松藤蔓遮住,看不甚真。好在由此向下,小松颇多,就失足滑落,也有法想。回去实太丢人。地势方向,我记的不差,十三盘定在这壁上。待我冒险下去,试上一试。”王谨乃朱氏家仆之后,人最诚谨谦和。赵霖与他交情最厚,闻言知他平日对己最为忠实,必是为了折回丢人这一句话,犯险寻路。见状大惊,方喊:“下面又滑又险,三弟如何去得?”随说一把未拉住,人已下去。
王谨武功本好,又肯下苦用功,心思更细。料定赵霖对己情胜同胞,必不放心,早已相好地势,贴壁往下溜去。那崖壁立千寻,只夹路一段有些突出的山石和一条七八丈长的天然石栈,上面偏又是危岩中凹,无法上升。王谨所滑之处,乃是壁腰下面一片坡地。王、赵二人先前仔细观察,那一带斜坡作斜长形,好似可以通到前面,偏又有突石、藤松之类阻蔽,看不真切。坡既朝下倾斜,苔又奇滑,稍一失措,立坠入无底深壑以内,粉身碎骨。赵霖早就看到,因地势奇险,不敢尝试,不曾想王谨竟然先下,已经滑落。
不敢再多发话,分他心神,转易误事。良友关心,好生焦急。定睛朝下一看,见王谨身法真个轻快,才一起步,便把家传轻功绝技腾蛇游壁之法施展出来。那斜坡距离上面立处也有三丈多高,以三人的本领,纵往斜坡并不甚难,最难的是上面布满滑油油的苍苔。
王瑾开头先是贴壁飘坠,下才丈许,忽将身子一偏,往侧倒转,改成头下脚上,往斜刺里一株小松游去。等一把抓住松根,再用前法,或左或右,朝那有松之处游行过去。有沿途小松一挡,势于自然略缓,不致降得太骤而滑落,却又看不出一毫停顿神情。看过去活似一个大壁虎,游行于绝壁之上,故意出没蹿逐于绝壁群松之间,姿态灵活,动作如飞矿晃眼工夫,便到斜坡上面一株半人多高的较大盘松之下停住。
王谨身子已早掉转,先往四下看了看,斜骑着松根,朝上说道:“这片斜坡好似能够通到前面主人所说的转角平地上去,不过我拿不定。这里苍苔已生多年,也颇结实。小松、老藤,到处都有,与上所见不同,寻常人臼悬不任身于,如照大哥二哥的身法,只要将气上提,便可无妨。小弟前行,姑妄试之如何?”赵霖虽和王谨从小一起,因他为人谦虚,从不矜夸,一味背人下苦功,不似朱人虎,自恃天赋,得意骄满。所以见他功候如此精纯,竟出意外,喜慰之余,不禁看了朱人虎一眼。闻言答道:“要去都去,你我弟兄,向共安危。这苔藓我也试过,我三人足可附身。但路太长太陡,沿壁攀越,悬身而过,太险罢了。既然如此,前进总有法想,我们都下去吧。”说完,先把三人所带随身小包裹,照准王谨扔去。由王谨先行接住,然后招呼朱人虎下降。朱人虎虽觉着有点力乏,但天性好胜,不肯示弱,其势不能独留,只得鼓勇随下。赵、朱二人先学王谨的样,双掌附壁,贴背滑落。子!了中途,再行翻身掉头,往下游去。到了斜坡之上,先各寻了一株小松,将降势缓住,一面歇息,一面观察去路。见那斜坡直似一条长蛇,蜿蜒盘曲于崖壁之上,果然可通前面。因路太长,势又过于朝下倾斜,加以苔滑不能立足,必须运用轻功,强提着气,面朝里,双手附壁,觑准去路,横移过去。人体甚重,苔藓怎吃得住?休说失足松手,一个气提不住,立即粉身碎骨,万无幸理。三人虽是艺高胆大,遇此奇险,也由不得生了戒心。当即把衣包和随身软兵器整理停当,分别扎向背上。仍由王谨当先,赵霖随朱人虎之后,往前面贴壁移去。
朱人虎平日起居舒适,随众出山,除和敌人动手而外,并未吃过什大苦。加以娶妻美艳,过于恩爱,不比赵、王二人武功精纯,王谨更是童身,如何比得。这一相形见绌,未免愧忿。又见赵霖飞索软抓业已解下,一头紧系腰间,再用左手二指紧夹抓柄,抓头倒垂,附在手背之上,虽然一同滑行,目光却不时注定自己身上,分明见己功力不济,为恐失足,暗中防护。想起幼时一同习武,自己天分独高,秀出群伦,只因习了两桩绝技,便尔自满,如今被人赶过,越想越不是意思。正在难受,三人已落到一片突石之上,同坐歇息。
人虎猛见石下冒起团团白烟,升出石上丈许,结为云幕,心中奇怪。忽听崖顶一声呼哨,其音清越,回音荡漾,响震空山。还未停歇,紧跟着又听到一声极洪厉的怪啸,起自去路一面,相隔颇远,仿佛由极深的谷底发出,似与先听呼哨相应。时已申西之间,崖腰一带光景更是明丽。三人常在蛮荒深山之中跋涉,见的事多,头一声事起仓促,未怎留意。知后一声异啸,不论蛇虫鸟鲁,定是一个猛恶的东西,绝不是什么好相识。无奈悬身危壁之上,除了前进,走向青衫客所说山环平地,毫无办法应付。
赵、王二人先颇惊疑,继一想:“啸声虽甚猛烈,像是一种不经见的恶物,但是这片危壁形势陡峭,其滑如油,稍长大一点的蛇蟒都难附身其上,猛兽之类更难立足;再者上下相隔这么高,也没法下来,这东西似非猛禽一类。反正暗器已各准备好,随手可发,怕它何来?”又以啸声来处,相隔尚无,啸完一声,便自停歇,崖顶也不再有别的异声,认为偶然相值,不似被什恶物发现,有心侵袭,就此忽略过去,依旧附壁而行,朝前移去。这时崖顶吼啸之声越急,再如附壁前移,惟恐怪物跟踪伏伺在尽头转角之处,狭路相逢,骤起发难。如停当地,不再前进,一则危石孤悬,后退一样要防怪物侵袭;再延下去,挨到天色转暮,暗夜沉冥,此处奇险境地,更无幸理。彼此相顾为难,毫无善策。
王谨平日谨慎,因事由自己而起,以前出山多少次,向不越众上前。这次因同行是两至交密友,又知赵霖为人刚毅,听出有进无退,不合一时高兴,自信贪功,头一次领头涉险,便把两位良友一同引入危境,心中本就不安;再见朱人虎神色不善,似有嗔怪之意,越发愧悔交集。觉着前进固险,尚有活路,怪物啸声虽猛,看它踞崖怒啸,不敢下来神气,必是山中不经见的猛兽,并非精怪一流,凭着一身本领,估量还能应付一时。
与其越挨形势越糟,坐以待毙,转不如当先前进,就被猛扑上来,也可拼个死活。只要能和它对敌些时,或是将它引开,三人合力,多厉害的恶物,至多不能除去,脱身当能有望。心念一动,立即站起,说:“眼前危机四伏,这等枯守,情势只有更糟。还是由小弟向前开道,把这片危崖走完,脚踏实地就无险了。”
赵霖原和王谨一样心计,本在心中盘算,闻言一想:“怪物如此怒吼不去,必是饿极,意欲搏人而噬,偏为危壁所阻,无法下来,虽然情急万分,但它志在得人,决不至于据险下击,将人打入壑底,此策非不可行。不过三人中,自己本领最高,又是长兄,一行表率,理应当先,方显兄弟义气。还有朱人虎本领较差,现已有些力乏,如再和先前一般走法,到了前面,怪物骤起发难,他这第二人定难应援,岂不误事?”忙道。
“我硬功稍好,又带有特制兵刃暗器,还是改由我在前面当先,三弟为我接应,朱二弟断后,我一到,不问能除此物与否,必能将其引开,那就无碍了。”说时,石下白烟依然一团团相继冒起,与当头烟幕凝合,色愈鲜明。怪兽也依然怒啸不绝,狂风大作,山鸣谷应,轰轰之声,震耳欲聋,仿佛千丈危壁均在摇撼,声势越发惊人。人语已为所断,只可意会,听不真切。三人都急于脱身,加以其势不能退回,目光齐注前路,一个也未留意查看来路。内中朱人虎本领虽差,耳朵却尖,坐在松侧,一任赵、王二人争先,并未开口分心。当此悲风怒吼,恶兽厉啸,一一片叫嚣声中,仿佛听到远远有人喝喊之声,匆匆未辨来路,再听已听不出。
王谨不等赵霖把话说完,早相好了地势,仍用前法,攀萝缘藤,贴着千寻削壁,往前移去。赵霖知王谨为人心性如一,说出便做,既已抢先,不能再阻,惟有赶紧随上,以备接应。刚说得一声:“二弟,你随在我后面,与三弟打接应吧。”人才站起,王谨缘壁移行出去也只两丈以内,猛瞥见石下面有一股粗约碗口的白气,箭一般激射起来,照准王谨射去。赵霖眼快手疾,见状大惊,知道不妙,良友关心,情急之下,一面忙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