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联邦街的最初时光(3)
在芝大,没有人教我怎么去处理与研究对象之间如此强烈的情感关联。在我所读到的民族志研究中,也没有提供太多的关于研究者在田野工作中建立关系以及如何处理这一关系的指导。这些著作会讨论提出某个问题的正确方法,或者是在访谈中如何做出回应,但是很少涉及如何处理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我在后来遇到了人类学家琼·科马罗夫(JEAN COMAROFF),她教给了我亲自与资料来源接触的收益与危险,但那已经是数年之后的事情了。
此外,我也对梅女士所描述的“社区”毫不熟悉。在我所成长的郊区中,我叫不出几个邻居的名字,我们也从不互相借东西,更不会策划共同的活动。我突然想象着梅女士在某天前来我的公寓拜访,吃着无味的意大利面和蒸蔬菜的画面——我只能为她烹饪这类食物。
我们一直在聊。我得知梅女士是南方一户小佃农的女儿,曾经做过二十多年的保姆和家政服务,并且在她的丈夫、J.T.的父亲死于心脏病之后,被迫搬进了公租房。她丈夫曾是一位性格安静而又温柔的男人,供职于市里的交通部。她说,搬进罗伯特·泰勒是她为了保持这个家庭的完整所做的最后努力。
J.T.终于走进了公寓。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这就是你到这里所做的全部吗?”他说,“我现在觉得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吃!”
他妈妈告诉他闭嘴,让他再去拿些甜土豆饼给我。
“拜托,教授先生,吃完你的东西,”J.T.说,“我要巡检这栋楼了。”
现在,J.T.已经在三栋楼里牢牢建立了他的统治,一栋在州街,两栋在联邦街。他喜欢每周至少去各栋楼里巡视一次。“尽管有芝加哥房管局,有房东,但是我们还得要确保人们听话,”他在我们步行的时候解释说,“我们不能让黑鬼们胡作非为,不能让他们把这地方搞得一团糟。这会招来警察的,而且顾客也就不会再来了,那我们就无钱可赚了。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进入了他的一栋大楼,联邦街2315号。他点了几个他的马仔,告诉他们跟着我们。时值八月,酷暑导致大厅里的混凝土墙都渗出了水珠:它们摸上去凉爽,但是湿漉漉的,跟这儿的人差不多。
“我总是从楼梯间开始。”J.T.说。每栋楼有三个楼梯间,两边各一个,中间的电梯旁一个。“而且我也会带着我的人,以防万一。”他眨眨眼,好像我应该懂得“以防万一”的意思。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没有说话。这些马仔都是高中生年龄的孩子,戴着闪闪发光的廉价项链,穿着宽大的运动服,安静地走在我们后面大约一两米处。
我们开始爬楼。不过是平日里的上午11点,但是楼梯和楼梯平台上已经人满为患。人们都在喝酒、抽烟、厮混。楼梯间的光线很暗,而且不通风,里面的气味令人作呕。地面上有小水坑,我并不想知道它的来源。楼梯台阶很危险,许多金属阶梯变松了,要么就是消失了。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每一个我们路过的人似乎都认识J.T.,而他也跟每一个人说话,或点头。
在5楼,我们遇到了三个老人,正在聊天说笑。
J.T.看了看他们,“你们都是11楼的,是吗?”他问。
“不,”一个人说,没有抬头,“我们搬到了1206。”
“1206,哈?谁说你可以那么做了?”没有人回答。“如果你住在1206,那你就需要付清账单,因为你原本住在1102的,对吧?”
这些人默默收起了他们的啤酒罐,低着头,接受叱责。
J.T.招呼他的一个马仔,“格雷普,把这些黑鬼带到排骨佬那里去。”我知道排骨佬是J.T.的一个好朋友,也是个帮派的高级官员。
我们重新开始攀爬的时候,我问J.T.,刚才发生了什么。
“擅居者,”他说,“你看,许多住在这里的人并没有租约。他们只是在楼梯里厮混,因为外面太冷了,或者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可能正在躲避警方,要么就是欠了某人的钱。我们为他们提供保护。有时候他们会失去控制,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很安静。无论如何,他们只想在这里求个安身之所。”
“帮派保护这些擅居者?”
“是的,如果他们在这里待着,没人会理会他们。我会确保这一点。但是我们无法收容两百万的黑鬼,所以我们要讲规矩。他们要付给我们钱。”
在我们继续攀爬的时候,偶尔会路过某位穿着蓝色租户巡逻夹克的老太太。J.T.说,在每栋楼里,大约会有十几位这样的女人。“她们确保老人们的安全,有时候我们会帮助她们。”大约在13楼附近,J.T.看到了一位租户巡逻妇女正在弯腰看一个男子,而后者正在地上蠕动。J.T.停下了。
“早上好,艾斯里女士。”J.T.说。那个男子似乎刚刚苏醒。我闻到了呕吐物的味道,而他也好像处于痛苦之中。他正好躺在垃圾焚烧室门口,而垃圾的味道十分难闻。
“他病倒了,”艾斯里女士告诉J.T.,“他说有人卖给他一些不好的东西。”
“嗯嗯,”J.T.不以为然地说,“出了坏事,他们都这么说。总是怪罪我们。”
“你能让一个你的男孩把他送到诊所吗?”
“狗屁,他今晚就会跑回来,”J.T.说,“再干同样的事。”
“是啊,宝贝儿,但是我们不能让他待在这儿。”
J.T.冲着一个剩下来的马仔,一直跟着我们的巴里挥挥手,说,“找几个黑鬼来,把这个家伙送到55号。”巴里开始按照他的命令行动。“55号”指的是罗伯特·泰勒诊所,位于55号大街。
“好了,艾斯里女士,”J.T.说,“不过要是我明天再看到这个黑鬼在这里,放着同样的狗屁,格雷普就会揍他一顿。”J.T.笑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她说,“我要跟你说几句话。”她和J.T.简短谈了一会儿。我看到他抽出一些钞票,并且递给了她。艾斯里女士笑着向我走回来,并走下了楼梯。“谢谢你,甜心,”他向J.T.说,“孩子们会非常高兴的!”
我跟着J.T.出来到了“画廊”,这是沿着计划区的建筑外部的一条空中走廊。尽管你要从画廊进入公寓,但它真的是一条户外的走廊,暴露在外部环境中,有着从地板到天花板的链状栅栏。我听说,它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很像某座监狱的画廊,一种用以约束同房囚犯的金属围栏。J.T.和我依靠在围栏上,向外看着整个南区,以及在那之外的密歇根湖。
没等我提问,J.T.就谈起了刚才的场景。“瘾君子,有时候他们会把各种东西混在一起——快克、海洛因、酒精、药品,第二天早晨他们就会神志不清了。租户巡逻的人会发现他们,并且帮手。”
“为什么你不只是叫辆救护车呢?”我问。
J.T.充满疑问地看着我:“你在开玩笑吧?那些家伙从来不会因为我们打电话而来到这里的,即使来也要花上一个钟头。”
“所以你们要把他们弄到医院?”
“我不愿意让我的弟兄们为他们做这个,但有时候我为他们感到难过。不过那是格雷普的决定。他是负责楼梯间的人。这要看他——通常是这样。不过这次我是在帮艾斯里女士的忙。”
J.T.解释说,楼梯间是这栋楼里的一处公共空间,是帮派允许擅居者聚集的地方。这些区域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瘾君子和流浪汉的厮混区。J.T.的马仔们轮班值守,负责确保不发生斗殴事件。“那不是件好活儿,”J.T.笑着告诉我,“但那是他们学会如何跟黑鬼们打交道,如何强硬对付他们的方法。”
帮派并不会向这栋楼里的擅居者收取过高的费用,而J.T.会让马仔们留下这种擅自留宿费中的绝大部分。这是马仔们仅有的几种收入之一。他们是帮派等级中的最低阶层,甚至没有资格出售毒品。J.T.认为,允许他的马仔们监管楼梯间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功能:这可以让他考察帮派中的低级成员,看谁有晋升的潜力。这就是为什么他让格雷普来处理此类情况。“格雷普可以把那个人送到诊所,也可以把他丢在楼外,不管他的生死,”J.T.说,“这由他决定。我尽量不干涉,除非他搞砸了,把条子招来,或者把艾斯里女士惹怒了。”
我意识到,这就是我初次碰到J.T.的马仔,并被扣留在楼梯间一整夜的那个晚上,他所做的事情。他希望看一下他们如何处理这个陌生人。他们保持平静了没有?他们问了正确的问题了吗?他们是否失去控制,做了一些吸引房客和警察注意力的事情?
“那么艾斯里女士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你是说我为什么给她钱?”J.T.说,“你想知道那个,是吗?”
我点头,同时有点尴尬:他可以看穿我拐弯抹角的提问。
“租户巡逻要为孩子们组织一个放学后的派对,他们要买些学校用品。所以我给了他们一点钱。这可以让他们不再缠着我们。”
这是J.T.首次提到要和那些可能不喜欢其帮派行径的租户打交道。我问他,艾斯里为什么会不喜欢他的帮派?
“我不认为她不喜欢我们,”他说,“她只是想要知道,孩子们是否可以四下走动,会不会受到伤害。她想为女人们讨个安全。在这些瘾君子中,有很多都想要做爱,他们还殴打女人。这里在夜间会变得很野蛮。所以我们会尽量平息事态,就是这样。我们只是帮助他们,你知道的,保证和平。”
“所以只要你帮助她处理那些招惹麻烦的人,她就随便你做什么?这是一种交换关系吗?就没有什么能惹怒她的事情?”
“我们只是保证和平,就是这样。”他喃喃自语,走开了。
J.T.有时候会这样言语含混。我把这当成是停止提问的信号。有时候,他会对他的生活和生意相当坦白;有时候他会拐弯抹角,给出些推托的回答。我必须要适应它。
我们继续攀爬,一直到达了顶层,16楼。我跟着J.T.穿过走廊,径直来到一间没有门的公寓。J.T.告诉我们的护卫站在外面警戒。那个年轻人服从地点点头。
我跟着J.T.走进去,立刻就撞上了刺鼻的呕吐物、尿和烧过的可卡因的味道。屋里太暗,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地上散放着几张床垫。有些上面有人、成堆的脏衣服和方便食品的包装袋。墙上的洞里塞满了破旧衣服,用来挡住老鼠。
“素德,过来这里!”J.T.喊道。我沿着一道从公寓内部射出来的微弱光线走过去。“看到了吗?”他指着一排破旧的冰箱说。“这是擅居者保存食物的地方。”每一台冰箱上都缠绕着粗重的锁链和挂锁。
“他们从哪里弄来的冰箱?”我问。
“从房管局!”J.T.笑着说,“芝加哥房管局的管理人员不会把这些冰箱拿回去修,而是低价卖给擅居者。人人有份。有关计划区,你要明白这一点。”
J.T.解释说,这套公寓是一间“常规的”擅居点。也就是说,睡在这里的人们付给帮派租金,并被允许在这里保存食物和衣服。有十个人住在这间公寓。一个名为一百块的擅居者是他们的头儿。他待在这个社区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他的职责是审查那些想要占个位置的擅居者,帮助他们寻找食物和庇护所,并且确保他们遵守J.T.的所有规则。“我们让他负责内部事务,”J.T.说,“只要他能付给我们钱,并且听我们的话就行。”
“在这栋建筑里还有些不那么安稳的居留点,”J.T.接着说,“我们有很多公寓,基本只供给妓女和瘾君子。他们在那里过瘾,待上几夜,然后就会走人。他们早晚都会招惹麻烦。他们会招来条子的,所以我们必须要对他们苛刻点。”
走出居留点,我坐在了画廊的地板上,终于能呼吸口新鲜空气了。所有这些新信息让我不堪重负。我告诉J.T.,我需要休息一下。他笑了,似乎表示理解,并告诉我他要自己去巡视另外两栋楼。我担心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就又表示要一同前往。他看穿了我的想法,说:“不用担心,教授先生。我每周都做这个的。”
“好吧,你是对的,”我说,“我太累了。我会在你家里和你会合的。我必须要做一下笔记。”
甫认识到我刚刚说了什么,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我从没告诉过J.T.我一直在为我们的对话作笔记;我总是会等到我们分开之后,再写下刚刚发生的事情。突然之间,我担心他会想到我们刚才看到的和讨论的所有事情,包括所有那些非法的活动,并且会阻止我。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眨。
“小子,把素德带回妈妈那里,”他告诉那位一直站在居留点外警戒的年轻人,“我会在一个小时内到那里。”
我默默地走下16层楼梯,去了梅女士的楼。罗伯特·泰勒的电梯系统最好的也只能断断续续地工作,所以只有老人和带着小孩的母亲有耐心等待。那位马仔一路陪着我到了梅女士的家门,但是我们没有讲话。马仔们从不跟我说话。我由此认为,他们或许曾被告知要对我闭嘴,所以我也倾向于对他们不发一言。
我紧张地坐在梅女士的公寓客厅里,在一张桌子上写下我的笔记。不久之后,只要我需要休息,或想要写下点田野日志,我就会去这套公寓。J.T.的家庭慢慢习惯了我独自安静地坐在那里。在J.T.忙碌的时候,我甚至会在沙发上打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