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当我将中国问题认识清楚,并将它的前途想通了的时候,让我不能不叹息佩服许多过去的和现在的有识之士,他们没有多少凭藉而见事那样的确,真是聪明!随举眼前遇到的来说罢。那日看《世界日报》(二十六年一月某日)有《中日关系的透视》一文,其中引用素日研究中国社会的斯密斯博士(Arther Smith)说:“中国如无外面力量而欲进行改革,正如要在大海中造船一样。”这是多么罕譬而喻呢!后一两千年的中国文化入于盘旋不进的状态,其自身永无从发生革命,完全从这句话给点透了。往日又曾见曾刚先生(纪泽)答友人书有云:“世界日辟,其机自外国运之,其局当于中土结之,其效即不在今日,亦当见诸千百年后。”横的东西两世界,纵的千百年历史变化,一语论定无遗。距今五十年前能说这话,又是何等的远识卓见!像这一类的高明识见,我从各处遇着的还有,不过一时举不出来许多。
高明有识之士,是见到了;一般人还是见不到。像斯密斯的话,多数中国人大概都不懂得。像曾公的话,多数中国人更相信不及。天下事,明白的人自是明白,不明白的人总是不明白,这又不能不让我长叹息!在这里或者就用得着我这不算聪明也不算笨的人了吗?我没有将复杂问题一眼看透彻的聪明,但我有抓住问题不放手的研索力,就会有被我弄通了的一天。从这困勉工夫也能将高明人见到的而我也见到了。这本书,就是困勉研索的结果,正好给高明人的话作注解;给不明白的人作桥梁。
前些日又见美国名著作家丕斐(Natheniel Peffer)到沪,在太平洋联会席上演讲“远东问题之局外观”,对中国前途似示惋惜又怀疑问。他说:
欧西人士,今日已深感到陷入旋涡,无法自拔之苦;而远东方面不引为前车之戒,反思效尤,其结果岂不将同出一辙乎?日本早已从乎欧西之后,今日更无选择之自由。乃中国年来所采取之途径,概括言之,也不过锐意发展物质建设与提倡民族主义两者。此殆由某种环境之影响,中国人士或认为非采此途径不可;然循此途径以往,将来所生之结果如何,实为一极端耐人寻思之问题也!(见二十六年一月十三日《申报》)
我于此有两层感想。一是像丕斐先生所惋惜而怀疑的,大概多数中国人(尤其是所谓有知识的人)都不能了解;他们在今日除了发展物质建设和提倡民族主义外,真是没有第二个念头。他们或者要反问丕斐:你不赞成我们这样干,你叫我们怎样干呢?又一感想是可惜丕斐先生没有读到我这本书,他读到也许疑闷之情为之豁然吧!丕斐先生的心境倒不是我很关切的事;我所关切的是怎样让多数中国人能了解丕斐先生对中国前途的惋惜之意。假令这意思得到多数中国人了解的话,那么,我的主张也将不难获得同情了。
这里面的见地和主张,萌芽于民国十一年,大半决定于十五年冬,而成熟于十七年;曾讲于广东地方警卫队编练委员会(题为乡治十讲),自十八年春欲将全盘意思写定成书,中间屡作屡辍,至今七八年未成。今天这本书,前一小部分是自己写定稿,后边大部分只是同学听讲笔录的一种删订,所以称“讲演录”。不过在政治问题、经济建设各段中颇有自己动笔之处,所以又不像讲时口气了。希望将来能通体写过一遍。今只为外间总不明白我的意思,先杂凑出版,以求教于各方,其中自己不惬意处是很多的。
二十六年二月十三日漱溟记。
总计在邹平六年间,前后讲此稿不下五次,末后在济宁也讲过一点大意;其时为余任笔录者有李澂、侯思恭、张汝钦、郝心静、王静如、李鼐、吕公器诸子。今附志于此,示不忘诸子之劳。
漱溟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