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拜天地孤独不成偶 入洞房凄凉又辛酸(2)
孙太太说:“莫愁说得对。我想我还是一同过去。我若是待在这儿,我放心不下。我心里有这么个想法。曼娘的婚姻现在还缺个媒人,做这个媒人,谁也没有姚太太更恰当了。在婚礼进行的时候,她可以陪着曼娘,需要时,好指点她。”
木兰的母亲说:“这件事我愿意做。至于孙太太,我不知道她应当多少天不在曾家。我看这要以新郎的病况如何而定了。”
曼娘的母亲问:“他现在怎么样?”大家也都焦急,急于想得到这点儿消息。
桂姐慢慢回答说:“不怎么好呢。”又不愿瞒着她们,又不愿引起她们焦虑。又说:“昨天夜里,他睡不着。今天早晨说嗓子发干,两眼无神。我们请医生给他看了。”
大家鸦雀无声。桂姐又说:“这最好不要叫曼娘知道。”
曼娘的母亲说:“我想现在这个时候,大家都不要拘礼。我应当陪着她。最好听听曼娘自己怎么说。”
小喜儿去把曼娘找了来。她进屋的时候,眼睛还发红。这时再没有别人提平亚的病。曼娘主张母亲陪着她,即使不随花轿,至少单独去也可以。
木兰的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你们总是亲戚。只要自然就叫合乎礼。”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那一天整个下午,曼娘一直沉思忧郁。在不安的情绪和这种不适宜的安置,以及对将来的忧虑的交集矛盾之下,她比以前更觉得自己是在受命运的捉弄,知道别无办法,将来吉凶祸福,只有听之于天。她已经忘记了那些珠宝。她对婚礼的想象已经变了样子。她觉得自己就要做的只是个照顾病人的看护,不是什么新娘。她若不像要做新娘的人那样惊喜不安,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天夜里,木兰一定要曼娘跟她在一间屋子里睡。在床上,新娘告诉她:
“妹妹,多亏这次你这么大力相助。若不是你和你父母,我和我妈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谁不愿要一个漂亮风光的婚礼呢?可是,这一次,一切俗礼必须搁开,幸福快乐的想法也只得搁下。你想我会打扮得花枝招展过三五天吗?像一般新娘受人家注视,使人感到快乐有趣吗?一成亲,我就得脱下新娘的衣裳照顾他,给他端汤端药。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我妈在我身边的缘故。我也想过,我们母女,小喜儿,雪花,我们四个人要在夜里分班照料他。他若是病好了,自然有快乐甜蜜的日子。他若好不了,我要为他烧香,念佛吃素,绣佛像,一直到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他父母不会叫我挨饿的。”
木兰从来没有听见做新娘的人说出这样惊人的话,对曼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日,是曼娘出嫁的日子。她母亲请珊瑚、木兰帮着整理东西,也正等着花轿准时到来的时候,曾家则忙得一团乱,千百件筹备婚礼的事在等着办,红带子,丝绸彩饰,红灯笼都要悬挂,新郎的屋子要装饰。一切都要焕然一新。桌子,蜡扦儿,脸盆,痰盂,平亚床上的帐幔,被褥,除去他还躺在上面的床,可以说件件要换新。五月节大门上换的艾蒲也要拿下来,在原地方儿与门框上要挂上红彩绸。在五月节,都按老规矩在房里点艾草驱邪避虫,孩子们在胸前要戴五彩丝绸的小包,叫“方胜儿”,里面装着香料以防夏天的疾病。所以平亚搬进他的新屋子之前,也得要用烟熏,现在尤其是为了使病房气象一新,处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颜色,要驱除一切不祥之气。
纵然大家为准备这些事忙得不可开交,平亚的病却日渐严重。他说眼睛看不清楚,大便不通,舌苔很厚,内部发热,四肢发冷。脉搏微弱而迟滞。医师必须把三个手指头按在他手腕子上才摸得到脉跳,这是血亏的征兆。有经验的老中医只看脉搏的“韵”,也可以辨别出脉跳动下细微的差别,正如西医之看体温表;不过手指头的感觉很细微,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平亚一整天始终躺在床上,是半睡状态,对今天是他的花烛大喜之日,只是影影绰绰地感觉到而已。
门外虽然看不出什么办喜事的样子,家里却喜气洋洋。仆人、丫鬟都穿上了新衣裳,甚至雪花的头发上都戴了花儿,耳朵上也戴上耳环。曾先生没去办公,经亚、荪亚没去上学,都受差遣去买东西,包括买鞭炮在内。在前院儿要有吹鼓手奏乐欢迎花轿来临,在平亚的院子里,则只有笙管、笛、箫、琵琶、月琴等细乐。又请来了一个职业性的赞礼,一个职业性的伴娘,在复杂的仪式之中随时陪伴新娘,随时指点新娘。
那天午饭吃得早,好有时间给新娘梳头,戴首饰,因为这就得费几个钟头。花轿一到,新娘要戴上凤冠,脸前要蒙一块红绸巾,就没人可以看见她了。她母亲并不必拘什么礼仪,先早一点儿出发。木兰的母亲坐着媒人轿在大队中一齐走。新娘的轿盖得很严密。她在里头丝毫看不见街上的情形,也不知道人把自己抬往何处去,街上的人谁也看不见新娘。
在新娘的婆家,全家连仆人在内,都在前厅等待新娘花轿的来临。屋里挤满了女人,有几位是牛家来的,因为牛大官人和曾文璞是要好的官场朋友。
爱莲和妹妹丽莲到大门口儿去观望。不久,她们看见仪仗队来了,前面是吹鼓手。鞭炮立刻响起来。大门里头的乐队也立刻吹打起来。有三尺宽的长红布,从大门经过院子,一直铺到大厅外的台阶儿,这是给新娘走的。爱莲见不到新娘,只见到金线绣花的红花轿。邻近的孩子和女人跟着花轿蜂拥而来,爱莲和她妹妹几乎被挤了出去。
轿子一直抬到第二层院子,把轿子放低,两根长的大轿杆抽出去,换上两根短的。姚太太是大媒,先下来,有人恭献上一碗桂圆汤,这时新娘仍然藏在黑黑的轿子里,又热,又晕,不知身在何处。有人告诉姚太太,典礼不久就在平亚那个院子正面的曾氏宗祠举行。因为新郎不能出来参加典礼,在祖宗牌位前的礼仪,就越发郑重,才算合宜。因为新娘的花轿必须穿过旁门儿,穿过走廊,所以要绕很远,而那些女人们则匆匆忙忙抄捷径过去,邻居的孩子们已被赶了出去。成群的女人、丫鬟、孩子们,在花轿出现及停在大厅的台阶之前,老早就在那儿等着。室内乐开始,赞礼戴着金叶红花的乌纱帽,高声念了四句诗,然后唱道:“新娘下轿,步步高升!请!”
赞礼一唱完,姚太太和伴娘走到轿前,打开小轿的帘子,拿下小轿里放手臂休息的横板,去接引新娘。曼娘被沉重的首饰压得快喘不上气儿来了,现在才呼吸自由,但是红色的蒙头巾还蒙在脸上,什么也看不见。由姚太太和伴娘左右搀着,她慢步下轿,头低垂着。
她被领着走上石头台阶儿。这时音乐响动,鞭炮点着,噼啪地响。木兰走近,低声说:“姐姐,我妈跟我都在这儿。”曼娘眼睛能看见地上的女人的脚,她能看见木兰那双没裹起来的天足。
木兰感觉到妇人、小姐、丫鬟,还有男孩子的眼睛在看她。在这类情形下,平常男女之间的界限是暂时拆除了。日常深居闺房的千金小姐,现在陌生男人也可以仔细观看。大家闺秀也可以向附近的陌生男人注目而视。因此,木兰的五官都机敏地活动起来。她看群众,感觉群众,不仅仅用眼睛,而且用耳朵,用鼻子,用浑身的汗毛眼儿,用每一根神经的末梢。木兰所感觉到的,莫愁及每一个别的女孩子,每一个丫鬟,也同样感觉到了。女人不用很明显地抬起眼睛来看,她的感官自然能感觉到屋里,谁对她友善,谁和她敌对,这种官能西洋人很神秘地称为第六感,这在女人身上真是一种完美的官能。在那种情形之下,女人能同时听见两个人说话,同时看见别的女人的衣服、鞋、耳环,从头看到脚,完全和富有才智的学者能一目十行一样。这就是婚丧典礼对女人的天性特别富有刺激性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