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纪念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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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们必须了解这场战争的特殊性,”年轻的博雅说道,“这不是通常所说的战争,战场上两军势均力敌的战争,这将是一场全民加入的战争。日本人将拿下上海,随后攻下南京,再封锁海岸线,这事像白天般清楚。然后我们看会有什么事发生。假设中国人精神崩溃,中国便完了,但是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就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问题。整个儿的海岸要放弃,所有沿岸城市被敌人攻占,千百万市民不是接受奴役,就是逃到内地去。战争的担子就落到一般百姓身上,而一般人民也必须能够挑得起,必须忍受可怕的艰辛和匮乏。但是为了有勇气来承担这些苦难,每一个中国人都要恨日本人才行。因此,日本兵就得继续像现在这样,维持兽性和暴行。城市必须烧毁,老家必须放弃,农人必须离开他的农场和牲口。没有一个人情愿如此做。你曾读过《战争与和平》,俄人并非有计划故意烧莫斯科。除非敌人格外残忍,你不能叫老百姓逃离家园。每场战争都免不了杀戮和残暴,光这些还不够,人民一定会被视为奴隶;任何人不管附敌或抗敌都不安全,无论是农夫或商人的女儿、母亲和姊妹,谁也不安全。不过就这样也无法迫使人民放弃家园、焚毁城市,每个被迫逃亡的人都必然有段非常羞辱、非常不人道的经验,在进一步受辱和流亡作难民之间,别无其他选择。就连这些还不够,人民必须见到极端可厌、触犯他们的固有伦常关系和道德良心观念之事才行。”博雅继续用冷静的态度分析着,“我的意思是,妻子在丈夫面前遭人强暴,女儿在父亲面前被人蹂躏,婴儿腹部用刺刀戳入,战俘被活活烧死或活埋,甚至彼此间相互挖掘对方的坟墓。还要有公开的交媾。怪了,你说,这对日本兵要求太多了,使他们看来不像是征服军,反倒像野兽。但是这些一切都发生了。而且最要紧的,这必须无阶层划分:敌人不仅强奸农人的女儿,也同样打劫富人;大公司必须没收,小店铺也被劫掠;动产必须被烧或破坏;敌人必须像最可恶的强盗。那么所有的军事行动都失去了意义。”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会怎么说。”老彭说,“我告诉你郇县农夫告诉我的。日本兵宰了一头母牛生吃它。农夫看到他们抓起母牛,倒挂在一根柱子上,切割它。每位军人都用刺刀插入它的关节,切下一片肉来生吃,母牛痛苦号叫,军人却在旁边大笑、大闹、玩柔道。你想想农夫的心情怎样。”

“我没想到日本兵如此之坏。”博雅说,“日本人既以天皇为名,如果他们想征服中国,何以让日本兵如此丢人现眼呢?日本军队确实比大家想象中还糟糕。因此本来我不敢确定说我们会赢,现在却有信心了。这场战争结束后,我将去日本,好好研究这个国家。”

博雅停了停,他的烟斗已熄了火。老彭一直在注意倾听,发觉他朋友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和强烈的话题不太相称。

“你把人类的苦难说得太轻松了,博雅弟。听你说似乎是你希望这些酷行和痛苦降临在我们的人民身上一样。”

“我并不希望这些降临在我们的人民身上,我只是在叙述这场战争的特质,以及牵涉的因素。你承认吧,这是一场全民战争。”

老彭额上的皱纹加深了。“是的,嗯,一场全民战争。除非你到乡下去看,你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这一场可怕的民族仇恨——不知将持续多久!我想经过五十年我们的人民也难忘怀他们所看到的,以及他们所经历的。这对日本人十分不利,你知道吗?我们的人民对这些跨海而来的邻人将给予很低的评价。同时别忘了:仇恨也许可以忘却,鄙视则否。一旦你对敌人失去敬意,就永远不再复存。裘老太太是对的,一个民族若瞧不起某征服者,你不可能征服他们。”

“日本人必须要了解这点,”博雅说,“归根结底,他们之所以对皇军荣誉那样敏感,坚持老百姓要向哨兵行礼,来恢复他们的自尊心,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对你的战略观点而言呢?”

“刚才我只说了一半——我们的同胞必须能够担负起来,这点我敢确定,不能确定的是另一半。如我所说,这是一场独特的战争,历史上不可能再给我们第二个例子。假如日本人征服海岸,我们的人民移居内地,只留下一片焦土;假如我们愿意烧毁自己的城市,千百万人民愿意放弃或离开家园;假如我们的士气没有崩溃,军人不畏日军,人民团结奋战到底,成功还要取决于几个因素。日本人封锁海岸线,试图侵入大陆,结果愈陷愈深。我们有整个大陆足供退守;我们有土地,这就表示我们有时间。我们必须牺牲部分土地,以赢取时间战斗。我们必须利用土地、人数的天然优势,拟订拖延抵抗的策略,否则我们就失败了。我们的海岸和长江,整个长江盆地,都很容易受害,但是其他的疆土却多山多艰险。为了使敌人蒙受最重损失,设法延缓他们的攻势,我们必须保留主力,补充精良的新兵。但是既然我们要抗战下去——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形成长期战争——我们必须在内陆建立一个完整的国家。这就表示我们同一时间内必须做两件事。我们一面抵抗侵略者,一面开拓内地,组织一个抗战物质基地。过去可曾有过如此的战争吗?想想有多少事必须做的,开路,挖河,发展通信,设立新工业中心,训练新兵,组织人民、学校和政府迁移内陆,防止传染病;同时,在沦陷区附近留下游击队和正规军以骚扰敌军,不让他们有机会巩固利益。敌人在占领区内也必须继续他们的强盗般行径,就像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我们的将领必须不叛国,唯有靠坚强勇敢的领导维持高旺的士气,这一切才有可能——如果人民稍有存疑,如果他们认为他们的领袖不会贯彻始终,或者动摇了决心,他们就不愿意牺牲一切。只有如此中国才能打赢。我们的人民必须非常好,非常好,而日本兵要很坏,很坏,然后这些才可能发生。如果我们能全部做到,那将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奇迹。”

“博雅,跟我来。”老彭说,“我们能一起做点事,这地方把你憋住了,你从未曾去过内地。你是个很好的战略家,但是光说又有何用?那边的一切又不同了,你会觉得更好些。旅行,看看人民,做点事,我需要你相伴。说来真傻,”老彭继续说,“过去我们经常饮酒哭泣,以后我们晚上相聚共饮,但是不再哭了如何?”

“我一直在考虑。”博雅缓慢地说。

“我知道你的困难所在。你太有钱——你和你的太太以及生活方式。”

“问题不在这儿。”

“你脚上的那双皮鞋就可以拯救两个孤儿的性命——我是说命呢。把你太太带来,她看来像是个坚强的人,又是大学毕业生,我将从事的工作需要这一类的女人。”

“你误解我了,”博雅说,“我和你一样无拘无束,我也许会参加你的工作,但是至于我太太,根本没任何可能。她太有钱了,不像我。我甚至不能和她讨论这件事。我一直独自想这些问题,都快想出病来。”

“怎么回事呢?”

“婚姻是件怪事情。我想要娶一个美丽的躯体,我娶到了。她在学校是篮球队员——大腿很美,全身都很不错。嗯,婚姻改变了她,也许是我改变了她,但是一切都过去了。我知道我会对她冷酷,但是我也没法子,你知道我并非一个理想丈夫。她知道这点。现在,又有了梅玲。”

“梅玲是谁?”

“她是我舅妈罗娜的朋友,过去三个星期来她一直住在我家。她想去上海,但是没人陪她去,她由我们照顾。也可以说是由我照顾,我太太大概也起了疑心。”

“噢,我明白了。年轻人的烦恼。”

“我想最近这几天我恋爱了。她真美,以至于我不敢相信我的感官……这种幻觉和她的神秘——对她我几乎一无所知——有时候叫我害怕。我对我自己说:‘她不是真有其人。’等我看她,她又是如此真实。有时候她很单纯,孩子气,有时候又很世故,很深沉。她的眼睛看来悲伤,但是她的嘴唇充满喜气。我喜欢她的悲伤和喜悦,我没法想,只是在她面前感到快活。如果这就是爱,那么我恋爱了。”

老彭用深深关怀的眼光看着朋友:“你要带她去上海?”

“我也许会这么做。我太太想回上海娘家去,一直要我带她回去,梅玲也可以跟我们走。别笑,我送太太回到娘家,我就自由了。”

“你不是遗弃她吧?”

“也许就是这样。有时候我怪自己,我们也曾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当我接受戒除海洛因治疗时,她对我真好。但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曾对她说过些粗话,她一定伤心死了。但那是在一年前,从此以后我就看到她自己寻乐、宴客,享受她该死的财富——我的财富。”

“你认为这样不对吗?”

“我的老天爷,她对财富有多自满!她举行大型宴会,请她所有的朋友——一切都为了炫耀——她也不和她们交谈,只是沾沾自喜地露出蠢笑,看客人交谈。我告诉你,她真蠢,蠢得连社交都不会。过去她喜欢运动,但是现在为了留指甲而放弃了。除了宴会、闲聊和大堆烦人的珠宝,她对啥都不感兴趣。我能和她谈什么呢?你绝不会娶到像这样一种受过教育的女孩。”他强调“受过教育”的字眼时,显得很轻蔑,“结婚究竟所为何来呢?给予或取得,是不是呢?以前大家庭的婚姻有个目的,就是生子奉亲。或者如果你娶了妾,她会尽力来取悦你,使你得到一些回报。姬妾总是尽力侍候你,给你快乐,不管怎样她总不会采取妻子的态度。是不是因为她有一张结婚证书,她就全然享用你的一切而不必有所回报。太太受到的保护太多,她太肯定自己了,这就是她的问题所在。”

“这些也许都是事实,也许她很笨,但是一个贫家女嫁入你们豪富之门,难免会有些眼花缭乱,也别怪她。”

“贫家女是不该嫁入豪富之门的,她消受不了。”博雅露出痛苦的表情。“唉,作为你的朋友,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你的太太可能是块瑰宝,也可能是垃圾。我和她仅有一面之缘。但是梅玲又如何呢?你打算如何对她?”

“哦,梅玲,我拿不定主意。”

“你有什么困难?”

“也许这是我自己的想象。她是罗娜的朋友,罗娜邀她来我们家住,她从不提她家里的事,也许罗娜有意要她嫁给我。你知道罗娜的。”

“你该不是说你舅妈故意和你太太作对?”

“她若有意,我也不意外。”

“会不会因为你很有钱而太多疑了?”

“也许我是。但她娇小迷人,像南国佳丽。你知道,有时候她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噢,我真不知如何来形容她。”

“你真认为你能继续研究战略,同时又和女人厮混?”

“如果她属于这个类型,就可以。不过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甚至还没向她求爱哪。我带她们俩去上海,我有事和上海的阿非叔叔商量。如果万事皆顺,我会加入你的行列。你能否陪我到上海?”

“我恐怕不能,我要沿着战线走。”

博雅看看表,起身要走。如果他待过了十点后,他就回不了家了。他站在门边,老彭用手拍在他肩上问道:“梅玲长得什么模样?”

“你是指什么?”

“我是指她属于哪一类型?你说很娇小?”

“嗯。”博雅回答,很意外地,“像只在手上喂养的小鸟。”

“那就有点意思了,再多形容些。”

“我能说什么呢?她总是笑得很甜,习惯咬指甲。”

“噢,”老彭说,停了一下,似乎他试图勾绘出未谋面的女子的容貌来,“除非你发现自己对她有反感,否则你得认真对待她。”

“你是面相家?”

“不,只不过善解人心而已。”

“但你没看过她呀。”

“你所说的就够了,她也许会改变你的命运。我已经了解你,因此我想我也认识二分之一的梅玲,所以你将要做的我也清楚了四分之三。”

“你想不想见见她,看看她?我需要你的忠告。”

“那倒不必。只要告诉我她的声音像什么?”

“像汩汩的流水般。”

老彭敏感地向上望,仿佛得到某些意义。

“她耳朵下面有颗红痣。”博雅想了想又补充说。

老彭对所听到的这些增述并不感到如何,他仅说:“噢,你得认真对待她。你永远不明白一个女人有多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