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彼得·吉丁(28)
“听我说,凯蒂,我……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犹豫不决,没有看她。他的语调很平直,“你看,是这样的,卢修斯·N·海耶,就是弗兰肯的合伙人,他现在病得很重,而且预计也活不长了。弗兰肯一直公开暗示说,我即将取代海耶的位置。可是弗兰肯有个疯狂的想法——他想让我娶他女儿。哎呀,不要误会我。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不能这么告诉他。而且我想……如果我们再等一等……就等几周的时间……我就会在公司站稳脚跟,那时候,我再对他说我已经结婚了,他便不能把我怎么样了……不过,当然,还是你来决定吧。”他注视着她,语气中透着急切,“如果你想现在就结婚,那我们马上就走。”
“可是,彼得,当然,我们会等。”她说得沉着而镇定,但也有一丝惊讶。
他微笑了,笑得如此地赞同和宽慰。可是他闭上了眼睛。
“当然,我们会等。”她说得很坚定,“我并不知道这事,可是那很重要。的确是没有理由急着结婚。”
“你就不怕弗兰肯的女儿可能把我抢走?”
她笑出声来,“噢,彼得!我太了解你了。”
“可是如果你宁愿……”
“不,这样好得多。你知道,说真的,我今天早晨就在想,如果我们等一等,那样会更好一些。可是如果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不想再说什么了。既然你都愿意等,那我也更愿意等,因为,你知道,我们今早得到消息说,舅舅今年夏天要被邀请到西海岸一所非常有名的大学去做一系列的专题报告。我感觉到,要背弃他我好难过,那些工作都还没有做完。然后,我也认为我们是在犯傻。我们都这么年轻,而且埃斯沃斯舅舅笑得那么厉害。你看,稍微等一等的确更明智些。”
“是的。那样很好。不过凯蒂,如果你还像昨晚那样想……”
“可是我不那么想了!我太为自己感到羞耻了。我不能想象昨晚是怎么了。我竭力去回想,可是我无法理解。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事后你会觉得这很愚蠢。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是这么清楚明了。我昨晚是不是说了很多荒唐的话?”
“算了,别再提了。你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我们都很通情达理。可是我们只要稍稍等上一段时间,不会太久的。”
“好的,彼得。”
他突然狂热地说:“现在坚持住,不要放弃,凯蒂!”
然后,他愚蠢地放声大笑。仿佛他一直都不怎么认真似的。
她愉快地以笑作答。“你明白?”她说,伸出了双手。
“算啦……”他嘀咕道,“那好吧,凯蒂,我们就等吧。这样更妥善些,当然,我……那么,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我上班要迟到了。”他觉得他必须逃离她的房间,逃避这一刻,这一天,“我会给你打电话。明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好的。彼得。那太好了。”
他走了,感觉到一种宽慰和凄凉,咒骂着自己——因为有一种单调而强烈的感觉在反复地告诉他,他错过了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将永不复返。告诉他某种东西从四面八方向他们逼近,将他们围住,而他们已经屈服了。他诅咒着,因为他说不出他们本来应该抗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急匆匆地赶往办公室,他快要赶不上与默海德夫人的约会了。
他走后,凯瑟琳站在屋子中央,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间感到浑身发冷,心里空荡荡的。此时,她才知道自己本来希望他会强迫她听从他的。接着,她耸耸肩,自责地笑了一笑,又回到桌子边继续工作。
13
十月里的一天,当海勒家的房子快要竣工时,房子前面的路上有很多人驻足观看。一个穿工作服的细高挑年轻人也在人群外观看着,然后他向洛克走过来。
“你就是修建这个‘鲣鸟窝’的家伙?”他问,神态中有点缺乏自信。
“如果你指的是这所房子,是我修的。”洛克回答说。
“噢,请你原谅,先生。那只不过是他们的叫法。并不是我要这么叫的。你知道,我有一档子工程活儿……唔,确切地说,也不完全是个工程。是我要在离此十英里的地方修建一座私人加油站,就在南边的邮政路上。我想和你谈谈。”
后来,在他工作的汽车修理厂前面,吉米·高文端坐在一条长凳上,又向洛克作了详细的解释。他说:“洛克先生,我是怎么偏偏想到你呢?因为我喜欢它,就是你修建的那座滑稽的房子。我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可我就是喜欢它。我能理解它的意义。而且,我也明白人们为什么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它,对它评头论足。不过,对于一座房子来说,那并没什么用处,可对于一门生意来说,却挺时髦的——让他们傻笑去吧,但是要让他们谈论它。所以我想我要让你来修这个加油站,那样他们就会说我是疯了,可是你在乎吗?我是不在乎的。”
吉米·高文像头驴子似的辛辛苦苦干了十五年,为了自己做一门生意而省吃俭用。人们对他所选择的建筑师表示了愤怒和不满。吉米未作任何解释,也不为自己辩解,他彬彬有礼地说:“或许是这样吧,乡亲们,或许是这样。”然后继续让洛克修建他的加油站。
那个加油站在十二月底的一天开张了。它矗立在波士顿邮政路的路边上,两个小型的玻璃混凝土建筑在树林间形成了一个半圆形:柱形的办公室和长长的椭圆形餐厅,两者之间是加油处,一排排油泵像一条柱廊。那是一篇圆的习作,没有角,也没有直线。它看起来像是流动的形体,定格于液体被泼洒出的那一瞬间,定格于它们达到一种和谐的精确时刻——那和谐太过于天衣无缝了,仿佛不像是有意为之。它看起来像是一簇簇的气泡,低低地悬在地面上方,还不曾接触到地面,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到了一边;它看起来那么欢快,那么坚固,使人精神振奋,就像一个强大的飞机引擎。
在加油站剪彩那天,洛克就待在加油站。他用一只洁净的白色马克杯在饭馆的柜台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络绎不绝地停到门口的汽车。晚上他很晚才离开。开着车在漫长空寂的路面上行驶,他回望过一次。加油站的灯光渐渐远去,从他的眼前飞逝而过。它矗立在那里,就在两条公路的交会处。汽车会日日夜夜地呼啸而过,它们从城市开来,在那样的大城市里是不会有这种建筑物的立锥之地的;它们又是开往城市去的,在那里同样不会有这样的建筑物。他转过脸,看着前方的路,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汽车的后视镜——那个后视镜中依然静静地反射着那离他远去的星星点点的灯光……
他开车回去了,等着他的是几个月的门庭冷落。每天早晨他都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因为他知道必须坐在那里。他看着那扇永不开启的门,手指摁在电话上忘记了拿开,那电话是从来不响的。在他每天离开前都会倒空的烟灰缸里,已经盛满了烟蒂。
“你做了点什么没有,洛克?”奥斯顿·海勒在一天晚上一起吃饭时这样问他。
“什么也没有做。”
“可是你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无计可施。”
“你必须学会和人打交道。”
“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去待人接物。我天生就缺少某种特定的功能。”
“那是人后天学来的。”
“我没有学习这种能力的感官。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缺乏这种东西,或者是我具有某种额外的东西,它妨碍我去获得这种能力。此外,我不喜欢那种得让人去对付的人。”
“可是你不能静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呀。你得去寻找项目。”
“我对人们说什么才能得到委托书呢?我只会出示我的作品。如果他们连我对作品的解释都听不进去,那他们也不会听我所说的任何事情。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无名小卒,我给他们的只有我的作品——那是我们唯一要共同面对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不想跟他们说任何事情。”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你不着急么?”
“不,我早料定会这样的。我在等。”
“等什么?”
“和我一样的那种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不,我知道,可是我无法解释。我经常希望我能解释。肯定有某一条原则是适用于它的,可我又不知道那条原则是什么。”
“是诚实吗?”
“对……不,只是一部分。盖伊·弗兰肯是个诚实的人,可不是他那样的诚实。是勇气吗?罗斯通·霍尔科姆就有勇气,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对于别的事情没有那么含糊和暧昧。可是我可以凭人们的面貌辨别出像我一样的人。通过他们面孔上的某种东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经过你的房子,经过加油站。如果千千万万的人当中,有一个人驻足看见了它,那就是我所需要的。”
“那么说,霍华德,你到底还是需要别人的,不是吗?”
“当然。你笑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是我曾经很荣幸地见过的最反社会的动物。”
“我需要人们给我工作。我修建的又不是陵墓。你以为我会在其他方面需要他们吗?在更亲密、更为个人的方面吗?”
“在个人方面,你并不需要任何人。”
“是的。”
“你根本不是在吹嘘。”
“我犯得着吗?”
“你不会。你太傲慢,傲慢得不会吹嘘了。”
“那是我吗?”
“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我对自己还没有了解到你了解我的程度,或者说别的任何人了解我的程度。”
海勒默不作声,手指间捏着根香烟,用手腕画着圈,然后笑出声来,说:“非常与众不同。”
“什么?”
“你并没有央求我告诉你,我眼中的你是什么样的。换成任何别的人都会这么做。”
“对不起。那并不说明我不在乎。你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我想保持友谊的人之一。我只是没有想到要问你而已。”
“我知道你没有想到。这就是问题的要点。你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魔鬼,霍华德。因为你是全然无恶意的,这就愈发地荒谬可笑。”
“你说对了。”
“既然你承认了这一点,那你应该稍微注意一点。”
“为什么?”
“你知道,有一件事使我为难。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冷漠的人。然而尽管知道你实际上是个让自己处于安静之中的魔鬼,我却无法理解为什么每当看见你时,我总是觉得你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能给予人生命的。”
“你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这样。”
几个星期过去了。洛克每天步行去他的办公室,在桌前坐上八个小时,大量地阅读。五点钟的时候,他步行回家。他已经搬到了一个好一点的屋子,在办公室附近。他花钱很细心,他有足够的钱来对付未来很长一段的时间。
二月的一个早晨,他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一个活泼而引人注目的女性声音要求与建筑师洛克先生定个约会。当天下午,一位生气勃勃的深色皮肤小个子妇女走进洛克的办公室。她穿着一件水貂皮大衣,每当她的头一动,那对异国情调的耳环便玎玲玎玲地响。她使劲儿地摇头,像小鸟似的猛地转来转去。她是长岛的维恩·威尔默特夫人,她希望建一座乡间别墅。她解释说,她之所以请洛克先生来修建它,是因为奥斯顿·海勒的家就是他设计的。她崇拜奥斯顿·海勒。她认为,对于那些最不觊觎知识分子头衔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圣人。她认为——“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她就像一个狂热者一样追随着海勒,“是的,从字面上来讲,像个狂热的追随者。”洛克先生很年轻,不是么?可是她不在乎,她是个思想非常自由的人,而且喜欢帮助青年人。她想要一幢大房子,她有两个孩子,她相信应该表现出他们的独立个性,“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而且每个孩子都得上各自的托儿所,她得有个图书室,“我爱读书爱得发狂。”——一间琴房,一间温室,“我们种铃兰,我的朋友告诉我说,那是我的幸运花。”给她丈夫一间小而舒适的书房,他绝对地信赖她,所以让她来设计这所房子,“因为我很擅长设计,如果我不是女人,我肯定是一个建筑师。”还有佣人住的房间什么的,以及三间车库。过了半个小时,她的细节才讲了一半,她说:“而且当然了,至于房子的风格,那将是英国都铎王朝时期的风格。我崇拜都铎王朝。”
他注视着她,慢吞吞地说:“你见过海勒的房子吗?”
“没有,尽管我确实想去看看,可是那怎么可能呢?我从不认识海勒先生,我只是他的发烧友,仅此而已,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发烧友。他人怎么样?你一定得告诉我,我渴望听到他的事。不,我没有见过他的房子,它在缅因州的什么地方,不是吗?”
洛克从抽屉里拿出照片递给她。
“这就是海勒宅邸。”
她看着那些照片,她的眼神就像从照片光滑的表面上滴落下来了一样,她把它们往桌上一扔。
“很有趣,”她说,“特别不同凡响。极其漂亮。不过,当然,那不是我要的。那种房子不能表达我的个性。我的朋友说我具有伊丽莎白的个性。”
他平静地、耐心地试图向她解释他不能建都铎式房子的原因。
“瞧,洛克先生,你不是在对我指手画脚吧?我对自己的品位有相当的把握,而且我对建筑颇有研究,我在俱乐部还学习过专门的课程。我的朋友说,我比很多建筑师懂得的知识都要多。我已经彻底拿定主意要一幢都铎式的房子了。我可不想再争论了。”
“你只得请别的建筑师了。威尔默特夫人。”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么你是说你拒绝了我的委托?”
“是的。”
“你不想要我的委托?”
“对。”
“那为什么?”
“我不设计这样的东西。”
“可我以为建筑师……”
“是的。建筑师会建造你要求的任何东西。城里别的建筑师都会的。”
“可是我把第一次的机会给了你。”
“威尔默特夫人,请你帮个忙行吗?你能不能告诉我,既然你要的不过是都铎式的房子,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