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彼得·吉丁(26)
吉丁不愿承认他是多么想再次见到多米尼克,那种愿望固执而毫无结果。他老早以前就从弗兰肯那里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而且经常给她打电话。她接了电话,并且开心地哈哈笑着,告诉他说,她当然想见他,说她也知道她无法逃避,可是她在未来的几周里都太忙,还请他在下个月初之前给她打电话。
弗兰肯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告诉吉丁他将请多米尼克共进午餐,让他们俩再聚一次。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会设法请她来。当然,她会拒绝的。”多米尼克又一次使他大感意外:她立刻欣然应允了。
她在一家餐馆里与他们碰了头。她面带微笑,好像那是她所期待的一次家庭团聚。她谈笑风生,使吉丁感到很入迷,很随意,他奇怪自己过去为什么竟然惧怕她。半个小时过去后,她看着弗兰肯说:
“爸爸,你真好,特别是当你那么忙,约会缠身,还专门放下手头的事来与我见面。”
他装出一脸的惊愕:“天呐,多米尼克,你反倒提醒了我!”
“你有个约会忘记了?”多米尼克温柔地说。
“讨厌!哎呀!我怎么完全把这件事给疏忽了呢?老安德鲁·考森今天早上打过电话,可我忘了做备忘录,他坚持今天下午两点钟要见我,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只是确实无法拒绝老安德鲁·考森,该死!今天一切都……”他起了疑心,又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根本不知道。完全没有关系,爸爸。吉丁先生和我会谅解你的,我们会吃顿开开心心的午餐的,而且我今天没有任何约会。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从他身边逃走。”
弗兰肯想,她是否知道,那是他为了让她与吉丁单独相处而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借口。他无法确信这一点。她坦率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似乎坦率得有点过分。他想要躲开她的眼睛。
多米尼克转头瞥了一眼吉丁,是那么温柔的一瞥,除了蔑视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现在,我们放松一下。”她说,“我们都知道爸爸的目的,所以完全没有关系。不要为此感到为难。你能牵着我爸的鼻子走,真行。可是如果让他在前面拉着你,就对你没什么好处了。来,还是把它忘了,专心吃我们的饭。”
他想站起来走出去,而出于一种愤怒的无奈,他又知道自己不会走开。
她说:“不要皱眉了,彼得。你还是叫我多米尼克的好,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这样,这是迟早的事。我很可能会与你经常见面,我见过很多人,如果让你加入他们的行列能使爸爸开心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剩下的时间里,她像个老朋友那样谈笑风生、开诚布公地跟他说话。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坦率,这种坦率似乎表明,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但是也表明最好不要有深究下去的企图。她的言行举止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微妙的亲切,暗示他们的关系是不可能有什么结局的,暗示她不会对他给予敌意。他清楚他对她怀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可是,观察着她的唇形,以及那两片嘴唇说话时翕动的样子;观察她将两腿相叠的姿势所流露出的平滑和流畅——那种准确而严密,仿佛叠起来的是一件贵重的仪器;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她时所产生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欣赏之情。
要走时,她说:“彼得,今晚你愿意带我去看电影吗?我不在乎他们放什么电影,随便什么都行。晚饭后给我打电话。把这个告诉爸爸,他听了会高兴的。”
“当然了,他应该了解更多的实情,而不是被哄着开心。”吉丁说,“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不过我还是会很开心,多米尼克。”
“为什么你要了解得更清楚呢?”
“因为你并没有看电影的欲望,或者说你今晚并不想见我。”
“没有的事。我开始喜欢上你了,彼得。八点半时给我打电话。”
吉丁回到他的办公室时,弗兰肯立刻把他叫到楼上。
“怎么样?”弗兰肯急切地问。
“你怎么了,盖伊?”吉丁说,声音听起来天真无邪,“你为什么这么关心?”
“唔,我……我只是……说实在的,我很有兴趣知道你们两人到底是不是能相处得好。我想你会对她产生好的影响。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们很开心。你知道你对选餐馆是很在行的——饭菜好极了……噢,对了,今晚我带你女儿去看电影。”
“不会吧!”
“怎么啦?是真的。”
“你是怎么办到的?”
吉丁耸耸肩:“我跟你说过了,不必非得害怕多米尼克的嘛。”
“我不是害怕,可是……噢,已经叫她‘多米尼克’了?祝贺你,彼得……我不是害怕,我只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没有人能接近她。她从来连个女友都没有,甚至在幼儿园时就这样。她身边总围着一帮乌合之众,但他们不是她的朋友。我不知道该做何感想。现在她又是这样,独自一个人生活着,总是有一大帮男人围着她转……”
“好了,盖伊,你不能把你女儿想象得那么无耻。”
“我没有想!这正是问题所在——我没那么想。我倒希望我能那么想。可是,彼得,她都二十四岁了,而她还是个处女——我清楚,我对此确信无疑。光是看一个女人,难道你分辨不出来吗?彼得,我并不是个道学家,可是我想那是不正常的。在她那个年龄,以她的气质,以她极端自由的行为举止和她所过的不受约束的生活来说,那是不正常的。我向上帝祈求:让她结婚吧。我老老实实地……好了,那么,当然,不要再这样说了,也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在请求你做什么事。”
“当然不是。”
“彼得,顺便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医院打来过电话,说可怜的卢修斯好多了。他们认为他会脱离危险的。”卢修斯·N·海耶中风了,吉丁对他的病情发展非常关注,可是还没到医院去探望过他。
“我太高兴了。”吉丁说。
“可是我想他没法再来上班了。他老了,彼得……是啊,他老了……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再也不能承受任何工作上的负荷了。”他的两指间夹着一把裁纸小刀,若有所思地敲打着一幅台历的边沿,“凡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彼得,这是迟早的事……人得向前看……”
吉丁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就在壁炉里那仿造的圆木火堆跟前,他双手抱膝,听他妈妈向他询问多米尼克的情况:多米尼克的长相如何啦,她穿着什么衣服啦,她对他说什么话啦,以及他估计她的母亲实际上留给了她多少钱啦,等等。
他现在频繁地跟多米尼克见面。他刚刚回来,又一个与多米尼克一起度过的夜晚,他和她到各处的夜总会转了一圈。她对他的约请来者不拒。他琢磨她的态度:是否这样频繁的约会,比起拒绝见他更能使她彻底地忽略他。可是每次与她约会后,他总是苦心地计划着和她下一次的约会。他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凯瑟琳了。她正忙于她舅舅委托给她的研究工作,为他准备着一系列的报告。
吉丁太太坐在灯下,缝补着吉丁晚礼服衬里上一块绽线的地方,一边询问他,还不时地数落他几句,责备他穿着他的晚礼服裤子和他最高档的衬衫就坐在地板上。尽管他毫不在意,甚至表面上厌烦,但他内心却有一种奇特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她那顽固的唠唠叨叨在推着他前进,给他辩护一样。他不时地答上一句:“是的……不是……我不知道……噢,是的,她很可爱。她非常可爱……太晚了,妈妈。我困了。我想睡觉去了……”
门铃声响了起来。
“哎呀,”吉丁太太说,“会是什么事呢?都这么晚了。”
吉丁站起身,耸耸肩,慢吞吞地走到门前。
是凯瑟琳。她站在门外,手里攥着一本不成样子的袖珍手册。她的样子既果决又踌躇。她退缩了一下,说:“晚上好!彼得。我可以进来吗?我得和你谈谈。”
“凯蒂!当然!你好!快进来。妈妈,是凯蒂。”
吉丁太太打量着那姑娘仿佛走在摇晃的轮船甲板上似的步子。她看看她的儿子,心里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谨慎处理。
“晚上好,凯瑟琳。”她温和地说。
一看见她,吉丁只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欢乐,别的什么都没有意识到。那种快乐告诉他,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又有一种确定的安全感了,她的出现消除了他的一切疑虑。他忘了去想天有多么晚,忘了去想这是她初次出现在他的公寓,而且是不请自来。
“晚上好,吉丁太太。”她说,语气听上去既快活又空洞,“希望我没有打扰您。可能太晚了,不是吗?”
“唔,不必客气,孩子。”吉丁太太说。
凯瑟琳急于说话,语无伦次,只听见她不停地说:“我把帽子脱下来……吉丁太太,我把它放在哪儿好呢?放在这桌子上吗?那样行吗?……不,也许我还是放在这个镜台上的好。不过从外面进来,它有点湿了,这帽子,它也许会把清漆弄坏的。这个镜台很漂亮,我希望不要把清漆弄坏了……”
“你怎么了,凯蒂?”吉丁问她,他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头。
他注视着她,看见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恐慌的神色。她翕动着嘴唇,试图露出一点微笑。
“凯蒂!”他说,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没有说话。
“把大衣脱下来。到这儿来,靠着火暖暖身子。”
他把一只矮凳推到壁炉前,扶她坐下。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和一件黑色的旧衬衫,那是女学生气十足的家居服,来访前她都没有换下来。她弓身坐着,她的两只膝盖紧紧地靠在一起。此时她的嗓音已经低了些,也自然了些,语气中流露出刚才所没有的痛苦,她说:“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这么暖和,这么宽敞……你随时想开窗户都行吗?”
“凯蒂,亲爱的,”他轻轻地说,“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并不是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我必须要跟你谈谈。就现在。就在今晚。”
他看着吉丁太太:“如果你宁愿……”
“不。完全没有关系。吉丁太太可以听的。或许让她听到会更好些。”她转向他的母亲,非常单纯地说,“你明白的,吉丁太太,彼得和我订婚了。”她转向他又说,声音有些变调,“彼得,我现在想结婚,明天,越快越好。”
吉丁太太的一只手慢慢地落到了膝盖上。她注视着凯瑟琳,眼睛里毫无表情。她说话了,语气平静,以一种吉丁从来未曾期望过的体面:
“我并不知道此事。我很高兴,我亲爱的孩子。”
“您不介意吗?您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凯瑟琳拼命地问。
“哎呀,孩子,这种事情只能由你和我儿子来决定。”
“凯蒂!”他有点透不过气,重新恢复了他的嗓音,“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尽快地结婚?”
“噢!噢,那听起来好像……好像我真的出了那种女孩子理应……”她生气地红了脸,“噢,上帝!不!不是那样的!你知道这不可能!噢,彼得,你无法……想象……我……”
“是的,我说的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他笑出声来,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坐下来,顺手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但是你振作起精神来。是什么事?你知道如果你想要这么做的话,我今晚就想娶你。只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任何事。我现在没事了。我要告诉你。你会认为我疯了。我当时只是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觉得我这辈子不可能嫁给你了,而且觉得某种可怕的事正发生在我身上,我必须要逃脱。”
“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不知道。没有一点不对的地方。我整天都在做研究笔记,而且根本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电话,也没有来访者。然后,就在今晚,突然之间,我就有了那样的直觉。你知道,那就像是一个梦魇,一种让你无法描述的恐惧,那与任何正常的感觉都不一样。就是那种仿佛置身于致命的危险当中,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逼近,就像我永远也无法逃脱似的,因为它不会让我逃脱,而且为时已晚。”
“你永远无法逃脱什么?”
“我也不清楚。一切。我全部的生活。你知道,就像是流沙,平滑而自然。没有一丝可警觉可怀疑的地方。而你继续安心地走着。猛然间你注意到了,可是为时已晚……我感觉到它会抓住我,感觉到我将永远不能嫁给你,感觉到我必须逃跑,现在就逃,否则就永不能脱身了。你难道从没有过直觉吗,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
“有过。”他小声说。
“你不觉得我发疯了吗?”
“不,凯蒂。只是到底是因何而起的?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唔……现在似乎显得很傻。”她认错似的格格笑了,“是这样的:我当时正坐在房间里,有点冷,所以我就没有开窗户。桌子上放着那么多的文稿和书本,我几乎没有写字的地方,而且我一做笔记,我的胳膊肘就会把什么东西碰下桌子,在我周围的地板上掉了一地,全是纸张。它们沙沙响了一下,因为我把通向起居室的门留了一条缝,所以我猜,吹过来一阵穿堂风。舅舅也在工作着,他在起居室里。我进展得很顺利,我已经连续干了好几个小时了,甚至不知道几点了。就在那时,突然间那种感觉就俘虏了我。我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屋子里空气太闷了,或者是因为寂静的缘故吧。我听不见一点动静,起居室里也丝毫没有响动。而那纸却在沙沙作响,是那么轻,仿佛就像是一个人快要窒息而死一样。然后,我四下里看了看,可是……我看不到起居室里坐着的舅舅,只看见他映在墙上的影子,那是个巨大的阴影,弓作一团,纹丝不动。只是觉得那个阴影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