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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彼得·吉丁(17)

在窗外,洛克看得见一座座屋顶,一眼眼贮水池,林立的烟囱,地面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在静寂的房间里,在空闲的日子里,在无聊地垂于体侧的双手里,他感受到一种威胁。还有另一种威胁从楼下的城市里升腾而起,仿佛每一扇窗户,每一英寸人行道都在冷酷地以无声的反抗自我封闭着。这一切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安。他已经理解了这一切,并且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把那些自己尚能忍受其设计风格的建筑师们列出一个名单来,按照自己讨厌的程度,由低到高进行了排序,然后便开始理智地、系统地着手找起工作来,心中没有丝毫的怨怼,也不抱多大希望。这些日子是否令他伤心,他从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件他必须做的事情。

他找过的那些建筑师迥然不同。有的隔着办公桌打量着他,态度温和而暧昧。他们的神态似乎在说,他要成为建筑师的抱负很令人感动,就像所有青年的梦想一样,一样地令人感动和值得称赞,一样地离奇古怪而又不可救药地具有吸引力。他们有的抿着薄薄的嘴唇冲着他微笑,看到他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似乎很高兴,因为那使他意识到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有些人说话冷冰冰的,仿佛洛克的雄心大志是对他个人的污辱;有些人说话唐突无礼,而他们锐利的高音似乎在说,他们需要好的制图师,他们一直需要,可是他连制图师的资格都不配拥有,并请他忍耐着点,不要那么无礼,他已经迫使他们把话说得非常直白了。

那并不是恶意,并不是对他的优点所下的判断。他们并不认为他是无用的。他们只是不在意,不想去弄清楚他是不是优秀的。有时候,他被要求打开他设计的草图。他就将它们在一张桌子上铺展开来,感到自己手上的肌肉在难为情地收缩。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将他身上的衣服扒光了一样,然而那种难为情却并不是因为身体被暴露了,而是因为它暴露在冷漠的眼睛底下。

偶尔,他会去一趟新泽西,看看卡麦隆。他们一起坐在一座小山上的房子的门廊里。卡麦隆坐在轮椅上,双手放在膝头盖着的毛毯上。“情况怎么样,洛克?很艰难吗?”“不。”“想不想要我给他们随便哪个杂种为你写封推荐信?”“不用了。”

然后,卡麦隆就不再提及此事,他不想说,洛克被他们的城市拒之门外——他不愿意让这种事情成为事实。当洛克来看望他时,卡麦隆怀着那种单纯的自信谈论起建筑,仿佛建筑只属于他一个人似的。他们坐在一起,越过河面,极目望去,看得见远在天际的城市。天空逐渐变暗,闪耀着蓝绿色的玻璃一般的光亮。那一座座建筑就像密集在玻璃上的云朵,在形成直角和垂柱的刹那间凝固,而太阳还在云端朗照着……

夏季一天天地过去,他名单上的名字也一个个地划去,他再次来到曾经拒绝过他的那些地方。洛克发现人们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而他听到的话都是千篇一律的,要么说得粗鲁而直率,要么提心吊胆,或充满愤怒,或不胜抱歉——“你被斯坦顿理工学院开除过,你被弗兰肯事务所解雇过。”所有的声音都一样,用的都是一样的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肯定的口气,因为已经有人为他们作好了决定。

傍晚,他静静地坐在窗台上,抽着烟,伸开了手放在窗框上,城市就在他的手指下,他的皮肤擦着冰冷的玻璃。

九月份,他读到一篇刊登在《建筑论坛》杂志上,题为《为未来开路》的文章,作者是美国建筑师行会的高登·L·普利斯科特。这篇文章认为建筑这一职业的悲剧就在于,设置在有才华的新手面前的障碍不可逾越;伟大的天赋就在这样的挣扎中,尚未被人发现便夭折了;建筑业因为缺乏新鲜血液,缺乏新思想和独创性,缺乏洞察和勇气,正在走向枯萎。该文的作者还说,他把寻求有前途的新手,鼓励他们、造就他们,为他们提供应有的机会作为生平第一理想。洛克以前从未听说过高登·L·普利斯科特这样一个人,不过这篇文章中有一种令人信赖的诚挚论调。他便听凭自己的判断,第一次抱着一线希望,动身到普利斯科特的办公室去了。

高登·L·普利斯科特的办公室装修成灰色、黑色和大红的色调,这样的装饰集得体、严谨和大胆于一体。一位年轻漂亮的秘书告诉洛克,不事先预约是不能见到高登·L·普利斯科特先生的,不过她会很高兴地帮他进行预约,时间定在下周三两点一刻。到了周三两点一刻,那位秘书小姐朝洛克微微一笑,说请他稍坐片刻。到四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他才被允许进入高登·L·普利斯科特先生的办公室。

高登·L·普利斯科特身穿一件棕色格子的粗花呢上衣和一件高领的白色安哥拉羊毛毛衣。他个子高大,体型健硕,年纪有三十五岁左右。脸上皮肤细腻,小鼻子,学院英雄式的小而突起的厚嘴唇上透出一种爽快的老于世故的聪明气。他的脸被阳光晒得黝黑,金色的头发修剪成普鲁士军人式的短发。他坦率地流露出男子气概,坦率地对言谈举止漫不经心,而又坦率地在意效果。

他默不作声地听洛克讲述,他的双眼就像是一只记录着洛克说出每一个单词所耗费的时间的秒表。第一个句子他放过去了,当听到第二个句子时,他不客气地打断了洛克的话:“让我看看你做的设计方案。”好像在借此说明,对洛克可能要讲的情况他已经了然于心。

他把那些设计草图拿在他古铜色的手中。还没看草图,他便先说:“啊,是啊。年轻人来向我请教的,有好多好多。”他瞟了一眼第一张草图,可是还没看清楚,就抬起头来说,“当然,对于新手来说,难以掌握的是实用主义与抽象普遍概念的结合。”他唰地将第一张插到最后一张下面,“建筑首先是一个功利主义的概念,问题是要把实用主义原则提升到抽象的审美范畴中来。其余的都是胡说八道。”他在两张草图上瞥了一眼,把它们滑到下面,“我受不了那些空想家,他们从‘为建筑而建筑’的角度来看待一场神圣的改革运动。伟大的动力学原理就是人类平等的普遍性原则。”他又瞥了另一张草图一眼,将它滑到下面,“公众的审美力和公众的情感就是艺术家的终极标准。而天才就是那个懂得如何去表现这种普遍原则的人。例外的东西是为了开拓出非例外的东西嘛。”他把那一沓图纸拿在手中掂了掂重量,注意到他已经浏览了其中的一半,就把它们往桌子上一扔。

“啊,是的,”他说,“你的作品。很有意思。但是不实用。还不够成熟。没有焦点,训练不足。还是个少年呢,为创新而创新了。根本不符合时代精神。如果你想知道一种人们迫切需要的新思路,瞧,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从办公桌的抽屉中取出一幅设计草图,“这是个毛遂自荐来找我的年轻人,是个新手,以前从没工作过。等你能设计出这样的作品来时,你就会发现完全没必要去找工作了。我看到这张图纸就马上雇用了他,起薪是每周二十五美元。毫无疑问,他是个潜在的天才。”他伸手将那幅草图递给洛克。上面是一座形似谷仓的房子,却不可思议地融入了一丝简洁的巴台农神庙的影子。

“那就是独创性,”高登·L·普利斯科特说,“在永恒中求新。你就朝这个思路试试吧。我也不能确切地说我可以预测你的大部分未来。我们必须坦诚地说,我可不想给你造成一种以我的权威为根据的错觉。你有很多东西要学。我无法冒险对你可能具有的才华和今后取得的发展妄加揣测。但是,通过勤奋,也许……不过,建筑是很难做的行业,竞争又是那么激烈。你知道,相当激烈……那么现在对不起了,我的秘书还有一个预约等着我呢……”

十月的一个夜晚,洛克很晚才步行回家。这是许许多多个延伸到他身后的岁月长河中的日子里的又一天。他也说不清楚在那一天的许多个小时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都见了些什么人,拒绝的话语又采取了何种形式。当他来到一间办公室时,他强烈地专注于他所得到的几分钟,别的一概忘在脑后。一离开那间办公室,他就将它们通通都忘了。那是必须做的事,已经做了,便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他又一次自由自在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长长的街道在他面前延伸开去,两旁的建筑如同高墙,在前方似有合拢的趋势,窄得令他觉得仿佛可以伸开双臂,抓住那一个个尖顶,把它们分开。他走得飞快,脚下的人行道就像是把他的步伐朝前弹出去的弹跳板一样。

他看到一个亮着灯的三角形混凝土建筑悬在离地面好几百英尺高的半空中。他无法看清楚下面是什么在支撑着它。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他想在那儿看到的东西,换了他,他会让人们看到什么。接着,突然之间,就在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了现实:除了心中那个坚定的信念之外,按照这个城市的逻辑,按照每一个人的逻辑,他将永远无法再做建筑了,永远不能了——在他开始之前。他耸耸肩。那些在陌生人的办公室里连续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仅仅是一种次要的客观存在,而这些偶然事件后事物的本质,则是那些人永远也无法领悟,无法触及的。

他转身走上通向东河的一条小巷。一盏孤零零的交通灯远远地悬在前方,在阴冷凄凉的黑暗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红点。那些破旧的房舍低低地蜷缩在地面上,仿佛在天空的重压下弓着腰似的。街道寂寥而空洞,传送着他脚步的回声。他继续走着,衣领竖起来,手揣在口袋里。经过一盏路灯时,他的影子从脚下升起,在一堵墙上画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弧线,犹如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一般。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仔细看了一遍洛克的设计方案,把其中三幅扫到一边,又把其余的整理好摞在一起,再看一眼那三幅图纸,然后一张接一张地扔在那一摞设计方案上面。他重重地击了三下掌,说道:

“不同凡响。虽然有些极端,但是很出众。你今晚打算做什么?”

“什么?”洛克茫然地问道。

“你有空吗?马上动手干活你介意吗?把外套脱掉,到制图室去,借别人的工具用用,给我设计一幅我们正在改建的百货商店的草图。只是做一幅粗样,只要将大体的思路表现出来就行,但是我明天就要。介意今晚熬夜吗?暖气开着,我让乔把晚饭给你送上来。想喝不加糖的咖啡还是苏格兰威士忌或别的什么?只要告诉乔一声就行了。你能留下来吗?”

“能。”洛克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可以通宵加班。”

“很好!太棒了!这正是我一直需要的,一个在卡麦隆那儿干过的人。别的类型的人手我都有。噢,对了,在弗兰肯事务所,他们付给你多少工资?”

“六十五美元。”

“哎呀,我可不能像大美食家盖伊那样任意挥霍。五十个总统头像。行吗?好嘞!立刻到制图室去。我让毕林斯向你解释商店的情况。我要你把它设计成现代风格。明白吗?现代、狂暴、疯狂,让他们看了大跌眼镜。不要克制自己。要达到极致。把你能想到的绝活都用上,越愚蠢越好。来吧!”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迅速地站起身来,猛然推开一扇门,进入一间巨大的制图室,飞快地跑进去,滑到一张制图台前停下来,对一个表情冷酷的圆脸肥壮男子说:“毕林斯,这是洛克,我们的现代主义者。你把本顿商店的情况向他交代一下。给他找些工具。把你的钥匙留给他,给他示范一下今晚哪些东西要上锁。工资从今天早上算起。五十。我和道森兄弟的约会定在几点?我已经迟到了。再见。我今晚不回来了。”

他又飞身而出,砰地关上门。毕林斯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他看着洛克,那神情仿佛洛克一直都在那儿工作似的。他讲话冷淡而毫无感情,有一种疲惫的拖腔。不到二十分钟,他就离开了洛克,把各种工具一股脑儿堆在洛克面前的制图台上:纸,铅笔,工具,一套设计方案和几张百货商店的照片,一组图表和一长串说明。

洛克看着眼前雪白的图纸,手里紧紧地攥住一支细细的绘图铅笔。他将铅笔放下,再把它捡起来,大拇指轻轻地来回抚摸着光滑的笔杆:他看到那支铅笔在颤抖。他赶快将它放下,为自己的不中用而生气——他竟然让一件如此简单的工作显得这么重要,因为他突然间理解了这无所事事的几个月对他真正意味着什么。他的指尖摁在纸上,仿佛是纸控制了他的手一样,如同一个带电的表面会吸住从它上面擦过的人的肌肉一样,他的手被吸住了,而且很痛。然后,他便开始工作起来……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五十岁,一脸滑稽逗人的表情透出他的狡猾和一肚子坏主意。那神情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与每一个男人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想到一个淫猥的秘密,而不愿说出来,因为显然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他是一名卓越的建筑师。他这样说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认为盖伊·弗兰肯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唯心主义者。他不受古典主义教条的束缚,他的设计技巧更为娴熟,风格更为自由。他什么类型的建筑都搞。他并不厌恶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当有一个罕见的客户要求这样的风格时,他就高高兴兴地去修建这种光秃秃的平顶水泥盒子,他称之为进步。他修建他认为过分讲究的古典罗马风格的宅第,修建他称之为超凡脱俗的哥特式教堂。他认为它们之间并无什么不同。他从来不生气,可就是听不得人家称他是折中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