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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彼得·吉丁(16)

他们在大楼底层一家非法酒馆的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喝着啤酒,迈克讲起了他津津乐道的故事:说他如何脚下打滑从五层楼的高度上摔下来,如何断了三根肋骨而又有幸活下来的故事,洛克也讲起他在建筑工地干活的那段日子。迈克确实有过一个真名,叫做锡恩·克塞威尔·多尼根,可是大家老早以前就忘记他的真名了。他拥有一整套的工具,还有一辆旧福特汽车,平生第一大乐事就是从全美国的大建筑工程队一家一家地跳槽。迈克这个人对人倒不怎么上心,但对他们的行为却极其重视。他崇拜各种类型的行家里手。他无限热爱自己的工作,除了死心眼的祈祷之外他对别的什么都没有耐性。他在自己的领域成了行家,除此之外他对别的任何事都不感冒。他的世界观很单纯:有能人,也得有蠢材,他与后者毫无干系。他对建筑物厚爱有加,不过,他瞧不起所有的建筑师。

“红毛小子,有过一位建筑师,”他在喝下第十五杯啤酒后说,“唯一的一个,你太年轻了,没听说过他,可他是唯一懂建筑的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他干。”

“那是谁呢?”

“他叫亨利·卡麦隆。我猜他过世了吧。都这么多年了。”

洛克注视他良久,才说:“他还没死,迈克。”接着又说,“我也为他工作过。”

“真的?”

“将近三年。”

他们默默相对,那是他们友谊的最后一道封印。

几周以后的一天,迈克在大楼旁拦住洛克,丑陋的脸上一副不解的神情,他问洛克:

“喂,红毛小子,听监工对承包商那边的一个家伙说,你是个难驾驭的刺儿头,是他见过的最讨厌的杂种。你对他都做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

“那他那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洛克说,“你知道吗?”

迈克注视着他,耸了耸肩膀,咧开嘴笑了。

“不知道。”迈克说。

8

五月初,彼得·吉丁动身到华盛顿去监督一座博物馆的施工情况,那是一位大慈善家为求良心之安而捐资修建的。吉丁不无自豪地指出,这座博物馆大楼肯定不同凡响:它可不是巴台农神庙的复制品,而是位于那弥斯的梅森卡利神庙的再现。

吉丁离开一会儿后,一个勤杂工走近洛克的制图台,告诉他说弗兰肯要他去一趟。当洛克走进那间宫殿似的办公室时,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弗兰肯笑容满面,快活地说:“坐,我的朋友,坐……”可是洛克眼睛里的某种东西使他的声音缩了回去,没有往下说,以前他从未近距离看到过这样的眼神,然后他冷冷地说:“坐。”

洛克坐下了。弗兰肯端详了他一秒钟,可除了断定此人有一张异常不讨人喜欢的面孔以外无法得出什么结论,不过这张面孔看上去专心得恰到好处。

“你就是那个为卡麦隆做过事的人,是吗?”弗兰肯问道。

“是的。”洛克回答。

“吉丁先生一直在我面前说你的优点。”弗兰肯愉快地试探了一下又停住了。他的好意白费了。洛克只是坐在那里注视着他,等待着。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洛克。”

“听我说,洛克,我们有一位客户,他……他有点古怪,可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我们得令他满意。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价值八百万美元的办公楼设计任务,可难就难在他对自己想要的建筑式样已经了然于胸了。他要求把它设计成……”弗兰肯歉疚地耸耸肩,表示对这个十分荒谬的提议,他不应承担任何责任,“他想把它设计得与这个一样。”他递给洛克一张照片。那正是黛娜大厦的照片。

洛克坐着没有动,那张照片垂在他的指间。

“你知道那幢大楼吗?”弗兰肯问道。

“知道。”

“那么,他就想要那样的风格。可吉丁先生又不在。我已经让巴内特、库珀和威廉姆斯制作好了草图,可是他拒绝了那个设计方案。所以我想我要把这个机会给你。”

弗兰肯注视着他,为自己的提议表现出的宽宏大量所感动。但没有反应。眼前坐着的人仿佛脑袋上刚刚挨了一闷棍。

“当然了,”弗兰肯说,“这对你来说是过于突然了点,是一件为难的事,可是我觉得我愿意让你来试试。别担心,我和吉丁先生事后会仔细审核的。你只需做出设计方案和一幅漂亮的草图就行了。那个人要什么,你一定心中有数。你知道卡麦隆那套把戏。不过,这样粗劣的东西当然不能出自我们事务所。我们必须让他满意,可我们得保住我们的声誉,以防把我们的客户吓跑。关键是把它设计得简洁一点,大体风格与这个一样就行,但是也要有些艺术性。这你知道,就是那种更为严格的希腊式古典风格。你不必采用爱奥尼亚式,就采用陶立克式好了。朴素的山墙和简洁的花边,或者类似的东西。懂了吗?那么把这个拿去,让我看看你能设计出什么样子来。详情巴内特会跟你讲的……还有……怎么了——”

弗兰肯的声音中断了。

“弗兰肯先生,请允许我用黛娜大厦的设计风格来设计它吧。”

“嗯?”

“让我来设计它。不是抄袭那座大厦,而是按照卡麦隆先生可能想要的方式去设计它,按照我的意愿去设计。”

“你是指现代主义风格吗?”

“我……唔,您可以叫它现代主义。”

“你疯了吗?”

“弗兰肯先生,请听我说。”洛克的话语听着就像一个走钢丝者的脚步,缓慢,紧张,摸索着那唯一正确的点,虽然因脚下的深渊而颤抖,但是很准确。“我并不因为你现在的做法而责备你。我是在为你工作。我拿的是你发的薪水。我没有权利来表示反对。可这一次……这次是客户亲自要求的,你无须承担任何风险。是他要求设计成这种风格的。您想想,有这样一个人,他看见了,理解了,并且喜欢这种风格,还有力量建造起这样风格的大楼。您是打算与一个客户作对吗——这可是您生平头一次啊——您作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要欺骗他吗?要把同样的不值钱的东西塞给他吗?这样的作品您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客户,当一个客户,唯一的一个,他带着这样的设计要求来找您,您却要欺骗他?”

“你没忘记自己姓什么吧?”弗兰肯冷冰冰地反问一句。

“它对您能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呢?只要让我按我的思路设计,然后交给他就行了。只需给他看就行了。他已经否决了三个设计方案,要是他再拒绝怎么办?可是,如果他不……如果他不……”

洛克从不知道怎样去恳求别人,所以他现在表现得极为笨拙。他声音生硬,语调死板,显然费了好大的劲,可结果是恳求变成了对对方的污辱。要是吉丁能看到此时洛克所处的境地,会巴不得这样。但是弗兰肯却没法去享受他第一次取得的胜利。他只意识到自己受了污辱。

“你是在批评我,在对我进行建筑方面的教育。我这样理解对吗?”弗兰肯问。

“我是在恳求您。”洛克说着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不是吉丁先生的保护对象,我真懒得跟你再讨论下去。不过鉴于你显而易见的天真和缺乏经验,我就向你挑明,我可从来没有向我的制图师征求审美观点的习惯。请你把这张照片拿去——我可不希望看到什么按照卡麦隆可能会采用的设计风格所设计的东西。我所希望的是适应我们原则的方案——你就按我的指示,用古典风格去设计建筑物正面吧。”

“我办不到。”洛克说,语气特别平静。

“你说什么?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你是在说‘抱歉,我办不到’,对吗?”

“我并没说‘抱歉’两个字,弗兰肯先生。”

“那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办不到。”

“为什么?”

“您并不想知道原因。不要让我做任何设计,别的什么工作都行。但是不包括那个——不包括卡麦隆的作品。”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搞设计?你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建筑师吗——或者你这样想过吗?”

“不是像这样的建筑师。”

“噢……我明白了……所以你办不到?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

“如果您想这样理解的话。”

“听着,你这个傲慢的不知礼数的蠢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洛克站起身来:“我可以走了吗,弗兰肯先生?”

“在我一生当中,”弗兰肯吼道,“在我一生的经验中,我还从没见过这种事情!你来这儿就是要告诉我你愿意做的和不愿意做的事吗?你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对我指手画脚,并对我的审美品位评头论足和妄下判断吗?”

“我没有批评任何东西。”洛克平静地说,“我不是在下判断。君子有所不为。随它去好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现在可以离开这间办公室,从今天起你可以离开这家公司了!见你的鬼去吧!去给你自己再找个老板吧!你去找找看!去拿上你的支票滚蛋!”

“好的,弗兰肯先生。”

当晚,洛克步行来到那家地下室里的非法酒吧。每天下班以后他总能在这儿找到迈克。迈克现在受雇于同一个承包商,在一家工厂的建筑工地上干活。这个承包商包揽了弗兰肯最大的建筑工程中的大部分施工任务。迈克原本期望能在那天下午洛克视察工地时见到他,所以就气呼呼地向他打招呼:“怎么回事,红毛小子?不好好干活啊!”

听说洛克的事情后,迈克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只龇牙咧嘴的恶犬。接着便破口大骂起来。

“这些杂种,”他一时找不到更恶毒的词语,“狗杂种……”

“别骂了,迈克。”

“那……现在怎么办,红毛小子?”

“再找一个同样的老板,一直干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吧。”

吉丁从华盛顿回来后,径直去了弗兰肯的办公室。经过制图室时他没有进去,所以没有听说任何消息。弗兰肯很夸张地问候他:

“孩子,看到你回来我太高兴了!你想来点什么?一杯威士忌加苏打还是来点白兰地?”

“不用了,谢谢。来根烟就行了。”

“喏……孩子,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比以前更好了。你是怎么保养的?你个幸运的小杂种?我有太多的事情要跟你讲!华盛顿那边的情况怎样?一切都还好吧?”没等吉丁来得及答话,弗兰肯赶紧接着说,“我出了些糟糕透顶的事情,太令人失望了。你还记得莉莉·兰朵吗?我想我跟她两清了,可是我上次见到她时,却遭了白眼!你知道她在谁手上?你会大吃一惊的。竟然是盖尔·华纳德!这姑娘真是有雄心大志!你该看看,他的各种报纸上全是她的照片和她漂亮的大腿。那是否有助于她的演出呢?我拿什么来与之抗衡呢?可你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吗?记得她是怎么说的吗?——没有人能给她最想要的东西——她儿时的家园——她出生的那个可爱的奥地利小村庄?可是华纳德很早以前就把它买下了,把那该死的村庄整个儿买下了,而且还把它搬到这儿来了,一点儿都没落下!让人重新把它在哈得逊河下游组装起来了,它现在就坐落在那里,鹅卵石呀,教堂呀,苹果树呀,猪圈呀,真是一应俱全!然后他给了莉莉一个惊喜!就是两周前的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如果巴比伦国王能为他喜欢的女人修筑空中花园,为什么盖尔·华纳德就不能效仿呢?莉莉露出了千金一笑,不胜感激——可这可怜的姑娘实在是太可悲了。她倒是宁愿要一件水貂皮大衣。她从没想过要那个该死的村庄。而华纳德也清楚这一点。可它还是坐落在了哈得逊河畔。上周,他为她办了一个聚会,就在那个村庄里,一个化装舞会,华纳德自己穿得像凯萨·波吉耳[6]一样——可话又说回来,他不穿谁穿呢?而那又是怎样的盛大聚会呀!你都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你永远没法把握华纳德这个人。然后,在第二天,他除了和那些从未见过奥地利小村庄的小学生们在摄像机前摆出造型合影留念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他摇身一变又成了慈善家了!接着,他的几家报纸上便充斥着这些照片,以及各种各样的文章,有关教育价值的感伤,还从妇女俱乐部得到各种感伤的评论!我倒想知道,他玩腻了莉莉之后,怎么处理那个奥地利小村庄!你知道他会厌弃她的,他有过那么多姑娘,没有一个能长久相处。那么,你觉得我有没有机会再跟她重修旧好呢?”

“当然有。”吉丁说,“肯定会有的。事务所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噢,很好。还是老样子。卢修斯得了一场感冒,把我的下亚文邑白兰地全喝光了。喝酒对他的心脏不好,而且一箱要一百美元呢!……另外,卢修斯出了点小乱子。都是他那些讨厌的瓷器惹的祸。好像他到一家黑货市场买了一只茶壶。他明知道那是贼赃。我费了好大周折才使公司避免了一件丑闻……噢,顺便告诉你一声,我把你的那个朋友炒鱿鱼了,他叫什么来着?——洛克。”

“噢,”吉丁说,有意拖延了一秒钟,然后问道,“为什么?”

“那个蛮横无礼的杂种!你从哪里得了这么个朋友?”

“出什么事了?”

“我原本以为我是出于好心,给了他一个真正出头的机会。我要他设计法莱尔大厦的草图——你知道的,就是巴内特最后完成的那个设计,最后我们终于让法莱尔接受了——你知道,是那种简化了的陶立克式风格。而你的朋友竟然跑上楼来,拒绝设计这个项目。仿佛他有什么理想似的。所以我就让他走人了……怎么啦?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可别想求我再把他请回来!”

“不会,当然不会。”

有好几天,吉丁一直想着去拜访一下洛克。他不知道对洛克说些什么,可总是隐隐约约觉得该说点什么。他一再地拖延。他对自己的工作已经逐渐有了把握。最终,他认为他现在不需要洛克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他也并没有去看望洛克,自己这么容易地就能把他忘掉,他甚至为此深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