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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彼得·吉丁(8)

“相当出色,嗯?还是托黑写的。尽管听过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很多。但是记住我的话,终有一天他们会知道他的,一定会的。我看出些征兆来了……那么他是认为我还不坏了?当他想用他的语言时,他的舌头就像是一块冰淇淋。你该看看他是怎样评价别人的。你知道德金修建的那个下等夜总会吧?哎呀,在一个聚会上我亲耳听托黑说——”弗兰肯格格地笑出声来,“他说,‘如果德金先生误以为自己是个建筑师,那就该有人告诉他,现在熟练的管子工很短缺,这会给他提供绝好的机会。’这就是他说的,你想,还是当众说的!”

“到时候,不知道他会怎么说我呢。”吉丁若有所思地说。

“他说的‘象征人类兄弟关系的束带层’到底指什么意思呢?……噢,这么说,如果他是因为这个才称赞我们,那我们倒要当心了!”

“弗兰肯先生,批评家的工作就是对艺术家进行诠释,甚至对于艺术家本人来说也是如此。托黑先生只是把隐藏在您潜意识中的意义说了出来。”

“噢?”弗兰肯含糊其辞地说,“噢,你是这么想的?”他又一脸阳光地加了一句,“完全有可能……是啊,完全有可能……彼得,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谢谢您,弗兰肯先生。”吉丁做出要站起身来的样子。

“等等,别走。再抽根烟,然后再回去做苦工吧。”

弗兰肯再次品读起那篇文章,脸上写满笑意。吉丁从未见他如此开心过。从没有哪一幅事务所的制图,或者哪一幢已经建成的大楼令他像今天这样开心过,就因为读了由另一个人写的印在纸上以供别人阅读的文章。

吉丁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他在公司的第一个月过得很是惬意。不费吹灰之力就给事务所的人留下这样一种印象:无论几时需要派人上去,盖伊·弗兰肯总喜欢看见这个特别的年轻人被指派给他。他在这儿度过的每一天几乎都有这样快乐的插曲——坐在弗兰肯办公桌对面,怀着一种日渐浓厚的亲密感和敬意,听着弗兰肯感叹说身边缺乏理解他的人。

关于弗兰肯,吉丁已从其他制图师那里做了了解。他听说弗兰肯吃东西细嚼慢咽,动作极为优雅,而且自封为“美食家”;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巴黎艺术学院;他娶了个很有钱的太太,但是婚姻并不幸福;他过分刻意地将袜子与手帕相配,但是从来不考虑是否与领带搭配;还听说他特别偏爱设计灰色花岗岩建筑;听说他在康涅狄格州开了一家灰色花岗岩采石场,生意做得很红火;听说他有一间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单身公寓,装修成路易十四时期的栗色;听说他的妻子出身名门,已经过世,将她的财产悉数留给了他们的独生女,此女年方十九,在外地读大学。

这最后的几桩事实引起了吉丁莫大的兴趣。他试探着顺便向弗兰肯提起关于他女儿的话题。“噢,是啊……”弗兰肯冷淡地说,“是啊,的确……”由于时间关系,吉丁也就放弃了继续探究此事的念头。弗兰肯的脸色说明,一想到他的女儿,就令他十分痛心,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吉丁不知道。

吉丁已经见过弗兰肯的合伙人卢修斯·N·海耶,看见他三周之内来了事务所两次,但是无法得知他给公司介绍过什么业务。海耶并无血友病,但是看着就像有这种病似的。他是个没落贵族,细长的颈项,浅色鼓凸的眼睛和一副在任何人面前都会受宠若惊的模样。他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后裔,而且,有人怀疑弗兰肯拉他入伙,是为了利用他的社会关系。人们为可怜的亲爱的卢修斯难过,敬佩他为其事业所作出的努力,于是便认为让他来建造他们的房屋是个不错的主意。弗兰肯修建了这些房子,并且不再要求卢修斯为公司做什么事。这使大家皆大欢喜。

制图室的人都喜欢吉丁。他给他们一见如故的感觉。他总知道如何与所到的每一种场合融为一体。他温和而又快活地来到人们跟前,就像一块等待充气的泡沫塑料,毫无抗拒之意,神情举止无不与所到之处相吻合。热情的微笑,快活的嗓音,那种安适地耸耸肩膀的样子似乎在说,他毫无城府,没什么沉重的心事,所以他是无可指责的,没什么可以强加于他,也没什么可以怪罪于他。

此刻,他坐在一边,看着弗兰肯品读那篇文章。弗兰肯抬头瞥了他一眼,只见一双眼睛无比赞许地注视着他——那显露在吉丁嘴角的一丝伶俐的神情犹如两个笑声音符,还未听见,但已经看出来了。弗兰肯感受到一股汹涌如潮的快意。这种快意恰恰源自吉丁嘴角那一丝不足为奇的神态。那种认可,加上那聪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无不给予他一种不劳而获的崇高感觉——盲目的崇拜本应该是危险的和居心叵测的,当之无愧的敬仰原本是一种责任,受之有愧的崇拜才弥足珍贵。

“彼得,你走的时候把这个交给杰佛斯小姐,让她收进我的剪贴簿。”

吉丁一路走下楼梯,把那本杂志高高地抛到空中,再麻利地接住,他的嘴唇撮起来,吹着无声的口哨。

走进制图室,他发现好朋友帝姆·戴维斯正在没精打采、心灰意懒地制图。帝姆·戴维斯是个高个子的金发小伙子,他的制图台与吉丁相邻。吉丁老早就注意上他了,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吉丁确信这是事务所受宠的制图师——因为这种事吉丁总是清楚的。他总是想方设法让人将帝姆·戴维斯所负责项目的相关工作分配一些给他。很快地,他们便一起出去吃午餐了,下班后,又一起去一家僻静的非法酒馆。吉丁总会屏气凝神地听帝姆·戴维斯描述他对一位名叫伊莲·达菲的女子的爱情,事后却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他发现帝姆·戴维斯愁眉苦脸,气急败坏地将铅笔和香烟一起放在嘴里嚼着。不用问,吉丁只消把友善的脸凑到帝姆·戴维斯的肩膀上就行了。帝姆·戴维斯将铅笔头啐掉,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刚刚有人来告诉他,今晚他得加班,这在本周已经是第三次加班了。

“又得干到很晚,天知道又要熬到几点!又得做完这劳什子的破图!”他挥拳砸在面前展开的图纸上,“你瞧瞧,熬啊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啊!我该怎么办啊?”

“哎呀,那是因为你是这里最棒的制图师,帝姆,他们需要你。”

“见它的鬼!我今晚和伊莲有个约会!我怎么能不守诺言呢?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失约了!她不会再相信我了!她上次就这么跟我说!这下全完了!我要上去找伟大的盖伊,我来告诉他,他该怎么安排他的计划和他的工作!我不干了!”

“等等,”吉丁说着,靠得更近一些,“等一下,还有一个办法。我会替你把这些设计方案做完。”

“哼?”

“我留下来加班。我来做设计方案。别担心。没有人会看出什么差别的。”

“彼得,真的?”

“当然。我今晚没事做。你只需要待到他们下班,然后你就可以离开。”

“噢,唉,彼得!”戴维斯叹息了一声,又怂恿道,“可是你看,倘若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会开了我的。你初来乍到,做这种设计方案还不太有经验。”

“放心吧,他们不会发现任何破绽的。”

“我可不能丢了这份工作,彼得。你知道我不能。伊莲和我打算很快就结婚了。万一工作上有个三长两短……”

“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刚过六点,戴维斯就鬼鬼祟祟地溜出了空荡荡的制图室,剩下吉丁一个人在制图台边工作着。

在一盏寂寞的台灯下,吉丁独自伏案工作。他扫视一眼空旷而凄凉的三间长长的制图室,它们在一天的忙碌之后出奇地静寂。他感觉到它们属于他自己,他一定会拥有它们的,这一点就像他手中握着的铅笔,他有把握。

当他完成设计方案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他将图纸整齐地堆在戴维斯的制图台上,离开了制图室。走在街上,吉丁心中洋溢着一种无关尊严的快感,仿佛刚刚大吃了一顿丰盛的美味佳肴似的。接着,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他得找个人共度今宵。没有什么人可找。破天荒第一次,他希望他的母亲住在纽约。可她还住在斯坦顿,正期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去接她过来。除了位于西区二十八街的那间小小的体面寄宿公寓之外,他今晚无处可去。在那里,他可以爬上三楼那间整洁的、不通风的小屋。他在纽约也认识了不少人,很多人,很多姑娘,记得他还同其中一个共度了愉快的一晚,尽管他连她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他不想见她们任何一个。接着,他想到了凯瑟琳·海尔西。

在他毕业的当晚,他曾给她发过一封电报,过后他便将她忘在脑后。现在他好想见到她。随着她的名字在他的记忆中复苏,那种强烈急迫地想要见到她的愿望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踏上了去格林尼治村的漫长旅程。他爬到无人的公共汽车顶层,独自坐在前面的长凳上,每遇红灯,他便在心里咒骂。每每碰上与凯瑟琳有关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他自己内心也隐隐约约感到有些纳闷——他这是怎么了。

他还是一年前在波士顿与她见的面,她当时与寡居的母亲一起住在那里。初次遇见凯瑟琳时,他觉得她长得并不漂亮,而且反应迟钝。除了她那可爱的微笑之外,并无什么值得称许的地方。仅此一点却足以成为再次见面的充足理由。第二天晚上他给她挂了电话。在他学生时代认识的数不清的女孩子当中,她是唯一除了几次亲吻之外,与他关系没有再往前发展的一个。他可以拥有他所认识的任何女孩,而他也清楚这一点。他知道他本来也能够拥有凯瑟琳的。他想要她,而她爱他,也坦白地承认这一点,毫无惧怕,毫不羞涩。她对他一无所求,无所期待。不知怎么,他却从来没有利用过她这一点,没有乘虚而入。他为他过去所守护过的那些女孩子而感到骄傲。那都是些极漂亮、极有名望的,穿着也极其讲究的女孩。他在同学们嫉妒与羡慕的目光里感到欣喜若狂。凯瑟琳没有心计,不修边幅,没有别的男孩会愿意再看她第二眼,他曾经以为这是一种耻辱。但是,当他带她去大学生联谊会跳舞时,他却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开心。他有过多次狂热的爱情,那时候,他常常发誓,说过没有某某女孩他就活不下去之类的疯话。他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想不起凯瑟琳,可她从未提醒过他。他总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想回到她身边,就像今晚这样。

她的母亲是一个谦和的小个子教师,去年冬天去世了。凯瑟琳和一位住在纽约的舅舅生活在一起。她写来的信,有些吉丁马上就回复了,有些则好几个月后才回复,而她却总是立刻就回信。在他长时间的沉默中,凯瑟琳则一次信也不写给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当他想起她的时候,他有种感觉——她是无法取代的。再后来,到了纽约,仅仅一站班车就能去看她,抑或挂一个电话就能与她交谈,可他却再次将她忘在脑后,一个月都想不起她来。

他这样猝然来访,从未想过要事先通知她一声。他从未考虑过他来时她在不在家。他一直是这样地不告而来,而她也总是在家。今晚又是如此。

在一栋丑陋的、矫揉造作的褐砂石楼房顶层,她开门迎接他。“嗨,彼得。”她说,那神情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一样。

她站在他面前,那身衣服对她来说太过宽大了。那条黑色的短裙从她纤细的腰肢向外张开,男孩子气的衬衫领松松地垂着,拉向一边,露出一侧突出的锁骨,衣袖在一双纤弱的小手上显得过长。她打量着他,把头歪向一侧。栗色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但是看起来就像是剪短了一样,一根根竖了起来,茸茸的,在她的面孔周围形成一个晕圈。她灰色的眼睛大而近视。慢慢地,她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优雅而醉人心扉,嘴唇晶亮地闪着光泽。

“你好,凯蒂。”他说。

他感到安心了。他觉得,无论是在这座房子里抑或是在别的任何地方,他都无所畏惧。他本来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对他在纽约如何忙碌作一番解释,但是那些托辞现在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了。

“把你的帽子给我。”她说,“当心那把椅子,它不太牢靠。起居室里有更好的,来吧。”

起居室虽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很有特色,很雅致。他看到有书,高及天花板的简易书架摆满了珍贵的书卷。这些书卷随意码放起来,看来是有人正在读这些书。他还注意到,在一张整洁而简陋的书桌上,摆着一幅伦勃朗的蚀刻铜版画,画面已经褪色发黄了,或许是哪位独具慧眼的行家在某个卖便宜货的商店里发现的,从此再未出过手,尽管以它现在的身价,卖掉它或许能给他赚来很多钱。他暗自想到,不知道她的舅舅干的是哪一行,他从未问及过此事。

他站在那里,出神地打量着这间屋子,感觉着她就站在他的身后,享受着那种少有的确定感。然后,他转过身将她搂在怀里,亲吻她。她的双唇轻轻地迎接他,是那么热切,可她既不表现出惊慌,也不表现出激动,除了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之外,她高兴得不知如何表达了。

“天啊,我一直想着你呢。”他说,他心知他是想过她的,在他们上一次见面后的每一天,甚至在他没有想起她那些日子的大多数时候。

“你没怎么改变。”她说,“你看起来稍微瘦了点。这样很相称。你到五十岁的时候会很有魅力,彼得。”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恭维话——是话里有话。”

“什么呀?噢,你的意思是,我说你现在没有魅力了?可是你很有魅力啊。”

“你不应该就这样子直白地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