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盛世:乾隆时代的得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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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盛世的保障(2)

英雄相惜。同窗六年,弘历与这位同学关系极好,称他为“知音”。年青时代,他写过许多诗文,表达对这位同学的赞赏、钦佩和想念。说他“年虽少而器识深沉”,“与言政事,则若贯骊珠而析鸿毛”。

乾隆继位之后,立即召福彭回京,协办总理事务处。看来,皇帝非常赏识和倚重这位老同学,他的政治前途不可限量。

但随着皇帝下定决心铲除宗室干政的旧习,福彭的命运也就被意外地决定了。后来他只管理过正黄旗、正白旗事务,一直不曾大用。

作为一个男子,在传统社会,献身政治是最光荣的追求。但福彭却成为他最好的朋友政治改革的牺牲品,断送了一生的政治前程。乾隆十三年(1748年)十一月,福彭在郁郁寡欢中病逝,年仅40岁。皇帝谕旨称:“平郡王宣力有年,恪勤素著。今闻患病薨逝,朕心深为轸悼。特遣大阿哥携茶酒往奠,并辍朝二日。”(《清高宗实录》)

对于一个郡王来说,这是特殊的礼遇,说明皇帝对这位昔日同学心中存有一丝难言的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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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历史上,乾隆也是防范太监干政最成功的皇帝之一。太监是最容易破坏政治秩序的特殊群体,尤以汉代、唐代、明代为甚。雍正十三年(1735年)十月十一日,刚刚登上皇位两个月的乾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敲打太监。他发布上谕,提及雍正时期,一些太监不遵守既定礼制,妄自尊大。他举例说,雍正驾前的四品太监苏培盛,“以前在朕弟兄面前,或半跪请安,或执手问询,甚至与庄亲王并坐接谈,毫无礼节”,“前朕与和亲王等在九州清宴瞻礼时,值苏培盛等在彼饮食,伊等不但不行回避,且复延坐共食,而阿哥等亦有贪其口腹,与之同餐者。朕躬后至,稍坐而出,嗣是朕即不复在九州清宴用饭。”

乾隆在这道上谕中严厉地说:“太监等乃乡野愚民,至微极贱,得入宫闱,叨赐品秩,已属非分隆恩……尔等当自揣分量,敬谨小心,常怀畏惧,庶几永受皇恩,得免罪戾……嗣后尔太监等各自凛遵制度,恪守名分……寻常以公事接见王公大臣时,礼貌必恭,言语必谨,不可稍涉骄纵,以失尊卑大体。即在街市行走,不可出言詈人父母……许被詈之人,即行重责。至接奉内廷阿哥等事件,必当庄重敬谨,不可曲意顺从。”(《清高宗实录》)

清朝初期,宫廷典制并不完备,为有效管理太监,乾隆总结了积累近百年的管理经验,下令编纂“宫廷法典”——《钦定宫中现行则例》和《国朝宫史》。除了详细规定太监的等级、职掌和待遇外,还对太监的管理及处分做了详细而严格的规定。根据这个条例规定:太监口角斗殴、酗酒闹事、聚众赌博以及不慎火烛、大声喧哗、贪睡误班、失误损物直至请假逾期、当班迟到,都要被体罚重责,从二十板到六十板不等。太监稍有小错,经常被打得血肉模糊。

虽然天生重感情的乾隆也与许多太监建立了不错的个人关系,但是太监一旦犯错,他决不宽假。乾隆十六年(1751年)夏,他在更换夏衣时,由于太监未曾认真检查,被藏在袖口处的一根缝衣针划了一下手臂,于是龙颜大怒,立将太监张玉、蔡勋枷号一个月、鞭一百,刑满之后罚做苦役。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的一个夜晚,皇帝在睡梦中醒来询问时刻,发现在寝宫内值夜坐更的小太监常宁、霍集撒徕由于困倦正在打瞌睡,立即下令将他们拖出去重责四十板。类似的事例不胜枚举。

对于太监干政的苗头,乾隆打击起来更是毫不手软。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奏事处太监高云从向当朝大臣们泄露了职官任免档案,乾隆皇帝异常震怒,牵涉此案的大学士于敏中、军机大臣舒赫德、尚书蔡新、总管内务府大臣英廉等高官都受到了严厉申斥,左都御史观保,侍郎蒋赐棨、吴坛受到了革职处分,而太监高云从则立即被处斩。

由于时刻提防,坚持不懈,所以终乾隆朝六十年,太监们始终没有对皇权构成任何干扰和威胁。

二 驭臣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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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以上几种政治势力,防范权臣和朋党的难度更大。因为皇帝行政,离得开家人、亲戚和太监,却离不开大臣。乾隆年间,全国约有两万名文官,七万名武官。管理和操纵如此庞大的官员队伍,对任何一个皇帝来说,都是绝大的难题。

只有亲自坐到皇帝宝座上,你才会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男人为了这个位置不惜一切。坐在世界之巅的感觉是语言无法形容的,那几乎就是成为上帝的感觉。从父亲咽气的那一刻起,乾隆就发觉周围所有官员面对他时的神情都变了。他们不敢正眼看他,似乎他的脸上散发出特殊的光辉,让他们睁不开眼睛。他明白这是因为从那一刻起,他手里握住了他们的一切:从官爵荣辱到身家性命。他成了他们的“主子”,他和他们的关系,就是主人和狗的关系。

正如戴逸先生所说的那样:“新皇帝一旦从前一代统治者手中接过权力,他立即会发现自己置身于变幻莫测的官僚政治的旋涡中。周围充满着欢呼和赞美,欺骗和谣言,摇尾作态的献媚乞恩,诚惶诚恐的畏惧战栗。这一切往往会使一个不够老练的统治者头晕眼花。”(《乾隆帝及其时代》)

乾隆没有头晕眼花。他深知,这些官员绝对不像狗那样忠诚和简单。这些在宦海惊涛中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成功者,个个身怀绝技。在他们驯顺的外表下,掩藏着无穷无尽的野心、欲望和算计。这些人既是他的政治工具,又是他的政治天敌。历代王朝最大的敌人,不是起义者,不是异族,不是灾荒,而是官僚集团。中国历史上寿命较长的大王朝,几乎无一例外地丧命于这些衣冠楚楚、举止高雅的人之手。

这话听起来骇人听闻,事实上却千真万确。作为个体,再狡猾、再有实力的官员在皇帝面前也往往不是对手。但是,一旦这些官员结合成官僚集团,形势就发生了逆转。本来,官僚体系是皇帝亲手建立起来的,但是,一旦建立和运转起来,它就成了一个难以控制的庞然大物,有了自己的生命、性格和利益关切。就像弗兰肯斯坦似的怪物,虽然是主人所创造,却非主人所能控制。

皇帝关心的是天下长治久安,一家一姓的统治永远不变;官员们的考虑却没有这么长远。归根结底,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官员们只是挣份工资。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利用政策空子,占皇帝的便宜,为自己和亲人朋友捞取最大好处。官僚集团运转的规律是:在没有利益驱动时,官员们执行皇帝的政策,总是倾向于被动应付,只求形式上能交代,由此导致敷衍塞责、形式主义,甚至弄虚作假。而当他们发现政策的空子时,通常会把个人利益伪装于国家利益之中,刻意把经念歪。基于利益最大化的原理,官员们热衷于编织关系网,相互通风报信,十分默契地协调行动。在他们的集体努力下,国家政治很快会陷入腐败的泥淖,每一位官员都会成为中饱私囊的“硕鼠”,本来属于皇帝或者说国家的“民脂民膏”被大量消耗,国家的治理成本大幅上升,最终出现“官逼民反”这个命定的结局。

作为熟读历史,对人情世故领会颇深的青年政治家,乾隆的“宽”并不是毫无尺度的。在软的一手背后,他还有硬的一手。在彬彬有礼的同时,他认真观察着官员们的每一个表现,细心谛听着官僚机器的每一丝异常响动,一旦发现问题,他绝不放过。

乾隆四年(1739年),工部奏报,为修理太庙里面的“庆成灯”,申请领银三百两,并二百串钱。区区几百两银子,对于费用浩繁的皇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并且,这件小事夹杂在工部上报的几十件大事当中,谁也想不到会被皇帝注意。孰料乾隆精力过人,虽然每天要阅读上万字的奏折,从头到尾却不会忽略一字。看到这个数字,皇帝感觉这笔钱用于“粘补”灯具,似乎稍多了些,其中似有弊端,遂朱批询问,此灯不过是小小粘补修理,怎至于用银如此之多?

工部勾结内务府,在皇家工程中滥支滥报,已经成了习惯。多支个百十两银子,工部自己都没有当回事。工部官员不知年轻皇帝的厉害,只含糊其词地回奏说这是预支银,将来按实用金额再行报销,余下的银两自会交回。他们的如意算盘是皇帝日理万机,此刻支吾过去,第二天皇帝就会忘了。岂料乾隆登基以来,日夜提防的就是臣下的欺骗,他说“万几待理,而甘受人欺,弊将百出”,更何况工部欺骗得如此明目张胆。他下旨说,凡有工程,都是先估后领,并不交还,查遍工部档案,历来也没有交还余钱的记录。“该堂官等竟以朕为不谙事务,任意饰词蒙混,甚属乖谬。”

一番话说得工部官员哑口无言,就为太庙一灯几百两银子的小事,乾隆小题大做,杀一儆百,整个工部衙门全堂都被降罪。尚书来保、赵殿最,侍郎阿克敦、韩光基等或遭降级,或被调用,最轻的也受到罚俸处理。此事一出,满朝大臣都震悚一时,对年轻皇帝刮目相看。(《清高宗实录》)

乾隆登基不久,因为他人举报,以“因循不振,不求进取”的罪名罢黜了一名叫魏廷珍的大臣。这事过去几年之后,皇帝因事召见大理寺卿陶正靖,谈完正事,又问他最近朝政有没有什么不当之处,陶正靖就以一副仗义执言的表情说,几年前被罢黜的魏廷珍其实为人清正,没有大过,丢官罢职,处理不当。陶氏所举数条理由都十分光明正大,皇帝当即首肯,表扬了陶正靖的直言精神。

然而回过头来,皇帝就开始琢磨陶正靖的动机是否像他表现出的那么纯正。他开始暗暗调查陶正靖与魏廷珍是不是科举同年,或者同乡。一番摸底,皇帝发现魏廷珍与礼部尚书任兰枝同年(同一年考中进士),而陶正靖正是任兰枝的门生。皇帝由此认定,一定是任兰枝为了袒护同年,指使门生代为奏请。于是任兰枝被革职,陶正靖被降级。(《清史稿·魏廷珍、任兰枝传》)。

一旦心存警惕,官僚们欺骗的种种伎俩,就逃不过乾隆的法眼。有一次在阅读一份奏折时,一个大臣奏道,他发现了地方上的一件坏事,要报告皇上:“正在缮疏间,据两司道府揭报前来,与臣所访无异。”也就是说,正在写报告,布政使和按察使也恰好向他汇报了此事,与他所了解的情况一样。

乾隆会心一笑。这就是地方大臣的“会做人”之处,也是他们“取巧欺君”之处。如果单单报告这件坏事,这位官员固然是立了功了,不过同为大吏的同省布政使和按察使却有了失职失察的嫌疑。为什么人家发现了这件坏事,而你们没有发现?所以,这位大员笔头一转,这样一提,既保住了自己首先发现的“头功”,又为布政使和按察使推卸了失察的责任,何其工巧,又何其隐蔽!乾隆不觉轻轻叹息,挥笔在奏折上批道:这种事,千百件中或者有一二次,怎么会次次那么巧?(《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

乾隆皇帝的智商、情商都是寻常帝王所难及。那些让其他统治者看起来头晕眼花的官场诡计,根本逃不过他的法眼,更何况他越来越心存警惕。几次交锋之后,皇帝的精明就给官员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有的官员对他做出了“自古人主患不明,惟皇上患明之太过。自古人主患不断,惟皇上患断之太速”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