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上等淫妇
绝世天资招恶果,
降格天神客渐稀。
命运因果轮回转,
薄幸之时忆往昔。
沿着朱雀门附近新修的小路直走,在岛原大街的入口处,出现了一番平素罕见的风景。迎面走来一匹大津培育的驮马,马鞍上挂着两个能装四斗的酒桶,马背上坐着一个身穿竖条纹棉布衣的人,腰间插着没有护手的短刀。他头戴一顶竹编斗笠,右手握缰绳,左手持马鞭,任由马儿晃晃悠悠地载着他漫步。终于,一行人在扬屋町的丸屋[40]门前停下了脚步。只见马夫立即走上前去,递上一封介绍信。信上写道:“此人是特意从越后国[41]的村上村来京城找女人寻乐的,烦请务必悉心款待。见识过岛原的乐趣后,他还想领略一下大阪的风光,故拜托贵处差人陪同他再到住吉屋或井筒屋[42]一去。总之,希望能像招待我等一样关照此人。”写这封信的人是越后的一位当世罕见的大财主,众人称其幅大人。此人是前代吉野太夫的熟客。他还曾独自出资建造了一座二层寺庙,其功德世人至今没齿难忘。
“既然是这位大人介绍来的,我们绝不会有一丝怠慢。这边请。”说着,妓院的男仆连忙上前去牵马,可抬头一看,发现骑在马上的人看上去并非召妓的嫖客惯有的风流扮相。这些早就在京城学会察言观色的下人不觉显出迟疑的神色,问道:“想要在京城里酒肉尽欢的是大人您吗?”只见这位土里土气的乡巴佬财主沉下脸来答道:“没错,来这里买笑的正是本人。”说着,他扔下来一个装钱的皮袋子,三升多的一步金立刻从里面哗啦啦地倾泻而出。那些男人每人拾到了一大把平常难得入手的一步金后,立即感恩戴德起来。还有人趁着日暮时分的微微寒意,用这笔钱从当铺中赎回了自己的旧物件。
接着,众人将他带到客厅并向他劝酒,然而这位土财主却说道:“也许是平日里喝惯了老家的自酿酒吧,其他酒我总觉得不合自己的口味。所以这次还特地千里迢迢带来两大桶家乡的酒,打算在此尽情享受,直到滴酒不剩。请务必妥善保管,只允许我一个人畅饮。”旁人听了不免问道:“既然京城的酒不合意,那这里的姑娘们说不定您也看不上呢,她们太柔弱了。不如您先看看我们这里的头牌吧,不知您喜欢哪种口味?”土财主听了一边大笑一边回答:“不,床笫之事倒无所谓,反正我初来乍到,恐不能立即称心如意。反正,先把贵地长相最美的上等货色招呼来让我看看吧,我就不亲自去找了。”旁人听了解释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您还是不妨于黄昏时分坐在小店门前,观赏一下妓女盛装出街时的曼妙身姿吧,权当解闷。妓女们的名字都在她们手里拿着的金银团扇上写着呢。太夫拿的是金扇,天神[43]用银扇。这才是来花街寻乐子的老规矩,也是最聪明的做法。”
在我还被人称作太夫的时候,曾以自己的祖先身份高贵而深感自豪。不过,只要沦为妓女,无论曾是公卿家的女儿,还是拾破烂的少女,都不过是无人知晓的过往。我自恃闭月羞花,对那些早已看穿其肚里的小九九的客人从来都是不理不睬,一副心高气傲的劲头。即便是鸡鸣之后的清晨送客人出门的时候,也摆出一张不冷不热的面孔,好似凡事与我无关之状。自然而然的,大家对我的评价每况愈下,寻上门来的客人也日益减少。老板觉得再这么养着我恐怕只会赔钱,便与众人商议后将我的等级从太夫降为了天神。
从那时起,我的生活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待在我身边替我打杂的“引舟女郎”不见了,睡觉时铺的三床褥子减少到了两床[44],就连那些下人见了我也不再点头哈腰,对我的称呼也不如从前恭敬了,在宴会上作陪时的位置也从上座移到了下座。反正,一天里尽是让人心里难受的糟心事。我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夫的时候,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卧房里闲过一天。客人们总是提前二十多天就联系妓院的遣手婆[45],忙的时候一天需要串四五个场子。这边还陪着客人呢,那边就差人一遍一遍地来催了。这厢是接我的人,那边是送行的人,排场好不热闹。可如今呢,本该是妓女身着华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道中”之日,我身边却只跟着一名跟包儿丫鬟,不得不悄悄地混迹在人群当中。
不过,丸屋那位来自越后的客人却一眼看中了我,认为我有几分姿色,点名非我不要。然而旁人却向他劝道:“其实,她已经降为天神了。”“我本来是要炫耀给老家的人看一看的,所以怎么着也要找个太夫。不过相看了这么多姑娘,就属她长得出挑了。既然被降为天神,是不是因为私底下有些难言之隐?”他问道。就这样,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让我蒙受了不少不实之冤。
以前见着就烦厌的客人,我现在也硬着头皮赔着笑脸。酒席上,我收起以前冷酷如霜的脸孔,总想着法子讨客人的欢心,可勉强的笑容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不知不觉地又松懈下来,有时甚至会心神恍惚地摔碎酒杯,这是身为卖笑女子最不该出的岔子。反正,做什么都做不好,见了客人越发畏缩,就连深闺之事也不那么游刃有余了。但我还是想尽力做得周全,以求客人满意。出门时,我总是麻利地早早梳妆好;点沉香的时候,也小心翼翼的,生怕烧成火苗。听到男仆说“已经在二楼准备好床铺了”,只要催上一两遍,我就会赶紧上楼去伺候。这个时候,妓院的鸨母一般会紧跟着来到房间门口,问客人“您休息了吗”,然后嘱咐我“早点休息吧”。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下楼梯,在楼下继续唠叨:“在这儿点蜡烛太浪费了,换上油灯……我早就说过,这种描着泥金浮花画的多层礼盒只有逢着大宴会时才能拿出来,是谁让你摆在这里的……”表面上是在抱怨下女,其实是指桑骂槐地说给我听的。本是些尽人皆知的规矩,却偏要说得这么刻薄讽刺。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的势力不复当年,她才凡事给我脸色看罢了。
无奈,我心里虽然很不甘心,却也只能当作耳旁风。本想假装没听见睡了,却被欲火正旺的客人叫起来,像个木头人似的任由淫态毕露的对方发泄一通。事毕之后,飘飘欲飞的客人竟情深意切地问起了我的身世。心力交瘁的我很想留住这位客人,因为这样才算守住了摇钱树,便毫不隐瞒地向他讲起了我的过去。聊着聊着,两人竟推心置腹地互诉起衷肠,我借机会主动求他帮我支付正月里的开销。他答应给我出一部分,我欣喜若狂。第二次上门的时候,此人已然成了我的熟客,见面后便迫不及待地耳鬓厮磨,难舍难分地送其出门的时候,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去,并迫不及待地写了一封倾诉思念之情的信给他。
还是太夫的时候,就算是来找过我六七次的熟客,我也从没主动给对方写过信。往往是引舟女郎或遣手婆惦记着此事,趁着我心情大好的时候,才敢试探着问我要不要给客人写信,并赶紧准备好笔墨纸砚。可我呢,最多勉强写几句老生常谈的客套话,便匆匆忙忙地扔下纸笔,等下人叠好并替我写上对方的姓名和地址,然后送走。可客人即便是接到这么一封敷衍了事、言不由衷的来信,也会激动得受宠若惊,还特意通过引舟女郎转交回信,说什么“还望今后一如从前地待我”云云,连遣手婆都能得到三枚大判[46]。因为常受人馈赠,所以我并不觉得世间的金银财宝有多珍贵,总是轻易分给旁人。现在想来,太夫将钱物满不在乎地分发给人家,与有钱人把票子毫不在意地扔在赌场上一模一样,完全不当一回事。反观现在,穷得身无分文的我,竟然落到不知廉耻地主动跟客人索要财物的地步。可悲可叹的事,往往结果并不如意。
一般说来,男人召妓的时候,难免碍于面子做些与身份不符的事。按理来说,身上有五百贯银子的人,可以与太夫同乐。有两百贯,叫来天神也无妨。倘若只有五十贯银子的话,就只配找“鹿恋女郎[47]”了。因此,那些没有闲钱,终日过着不劳无获的生活的人,是想都不敢想到妓院玩玩的。可放眼当今世上,有些人成天到晚逛窑子,不到半年就钱包告罄,却偏偏耐不住人家的戏弄挑逗,押上全部财产换来利息高达两三成的高利贷,用在风月场的女人身上,最终给家主和亲朋好友带来无尽的烦恼。既然已经知道嫖妓并非易事,却还要一意孤行地玩得昏天黑地,这种方式究竟什么乐趣可言呢?
浮世万象,事事难预料。我还是天神的时候,曾有过三位自觉值得信赖、可以求他办事的客人。其中一人来自大阪,靠囤积槟榔的投机买卖为生,结果全赔进去了,最后弄得家破人亡。另一位是戏班子夫人幕后老板,听说也赔了不少钱。最后一位曾染指矿山,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本来指望大赚一笔的矿山不料什么都没挖到。没过二十四天,三人都破产了,也不再到妓院来了。我转眼间又成了不受人待见的角色。大概从十一月十一日开始,我耳朵下面长了一个米粒大小的脓包,把我折磨得苦不堪言,还留下了丑陋的疤痕。雪上加霜的是,我又不幸患了风寒感冒,满头乌发日益稀薄。事到如今,所有人更加对我视而不见了,自己也懒得再早晚对镜贴花黄。最后,就连镜子也不愿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