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神秘马车
那晚的悲剧给每个人都带来了厄运。卡罗塔病倒了，而克里斯蒂娜·戴伊在当晚表演结束之后就失踪了。整整两周，剧院内外都不见了她的踪影。
对于女主角的失踪，最担心的人自然是拉乌尔。他曾寄信到瓦雷瑞斯太太家，却没有回音。拉乌尔越来越不安。后来，他发现克里斯蒂娜的名字在剧院日程表上连续多天不曾出现，他再也坐不住了。克里斯蒂娜甚至缺席了《浮士德》的演出。
这天下午，拉乌尔来到剧院，向经理询问克里斯蒂娜失踪的原因。他发现经理们显得忧心忡忡。两人完全丧失了以前的风趣幽默，连他们的朋友也都大惑不解。他们眉头紧锁，面色惨白，头也不抬地在剧院里匆匆走过，仿佛在想着什么可怕的事情，又像是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他们避之不及。
发生了吊灯坠落事件，剧院自然要被追究责任，但两位经理却不肯做出解释。调查结果把这场灾难归结为意外事故，起因是悬挂系统年久失修。对此，新老两届剧院经理都负有责任。我必须再次强调说明，理查德和蒙夏尔曼在这段时间简直与从前判若两人，总是心事重重，行事诡秘。于是，许多剧院常客都猜想，两位经理肯定是遇上了什么比吊灯坠落更可怕的事。
在处理日常事务时，他们显得极不耐烦，只有对吉瑞太太例外。吉瑞太太已经被请了回来，两位经理如今对她毕恭毕敬。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当拉乌尔前来询问克里斯蒂娜的消息时，受到的待遇简直是冷若冰霜。他们说她在休假。
拉乌尔问她的假期持续多久，两位经理冷冰冰地说是无限期，因为她身体出了问题。
“什么？她病了！”拉乌尔不禁喊了起来，“她怎么了？”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你们没有派剧院的医生去给她看病吗？”
“没有，她没有要求。但是，我们既然愿意信任她，就接受她的休假理由。”
拉乌尔觉得事有蹊跷，他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到瓦雷瑞斯夫人家去看个究竟。尽管克里斯蒂娜在信中强烈反对与他见面，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那晚躲在她门外听到的，后来在佩罗镇见到的，还有他和克里斯蒂娜在海边的谈话，都让他觉得疑云丛生。这些事情虽然不一定是魔鬼所为，但也远非常人所能。克里斯蒂娜是那么温柔而单纯，她的童年是在神话故事里长大的，对父亲的无尽思念又让她容易产生幻想。这一切，难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那个别有用心的人到底是谁呢？拉乌尔一面想着，一面马不停蹄地向瓦雷瑞斯夫人家赶去。
拉乌尔秉性诚实。尽管他喜欢诗歌，喜欢浪漫的音乐，喜欢布列塔尼小精灵的神话传说，而且还深爱着来自北国的小仙女克里斯蒂娜，但他仍然不会抛弃理智，迷信不合常理的事物。
瓦雷瑞斯夫人能给他答案吗？他惴惴不安地敲响了胜利女神街一套小公寓的门。
开门的女仆正是那晚在克里斯蒂娜化妆室里的那一位。
他问是否可以见瓦雷瑞斯夫人，女仆回答说夫人卧病在床，无法见客。
“请把我的名片交给她。”
不一会儿，女仆再次走出来，把他引进一间阴暗的小客厅，里面的陈设非常简陋，瓦雷瑞斯教授和老戴伊的画像分别挂在相对的两面墙上。
“夫人请子爵先生原谅，她只能在卧室接待您，因为她的两条腿已经无法站立了。”
五分钟后，拉乌尔被带入一个和客厅同样阴暗的房间。
在微弱的光线中，他一眼就辨认出瓦雷瑞斯夫人那安静而慈祥的笑容。克里斯蒂娜的这位养母头发已经全白，目光却依然明亮、纯净，像孩子般无邪。
“夏尼先生！”她高兴地伸出双手，“啊！一定是上帝听到了我的祈祷，把你派来了！……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克里斯蒂娜。”
最后一句话让拉乌尔悲从中来。他立刻问：“克里斯蒂娜在哪儿？”
老太太平静地回答：“哦，她和她的天才导师在一起！”
“什么天才导师？”拉乌尔失声叫道。
“当然了，就是音乐天使啊！”
夏尼子爵目瞪口呆，跌坐在椅子上。果然，克里斯蒂娜和她的音乐天使在一起！瓦雷瑞斯夫人对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指放在嘴边，说：“绝不要告诉任何人哦！”
“您放心吧。”拉乌尔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头脑里充斥着关于克里斯蒂娜的各种念头，他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深陷在一个无休止的旋涡中，旋涡中心就是瓦雷瑞斯夫人那慈祥的笑容和湛蓝的眼睛。他喃喃地重复道，“好的，您放心吧。”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善良！请坐近一点，像你小时候那样，牵着我的手，把从老戴伊那里听来的小洛特的故事讲给我听吧。夏尼先生，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而且，克里斯蒂娜也很喜欢你！”
“什么？她很喜欢我……”小伙子轻叹了一声，费力地把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出来。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瓦雷瑞斯夫人所谓的天才导师，克里斯蒂娜给他讲过的音乐天使，他自己在佩罗镇教堂遭遇的那个噩梦般的死人头以及他听说的剧院幽灵。有天晚上，他在剧院后台，无意中听到布景师们在谈论约瑟夫·布盖临死前描绘的那个顶着死人头的幽灵……
他低声地问：“夫人，您为什么说她喜欢我呢？”
“她每天都会跟我谈起你！”
“真的？……那她都说些什么呢？”
“她跟我说，你曾亲口对她示爱！”
老夫人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慧黠的笑容。拉乌尔站起身，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你要去哪儿？……再坐一会儿吧！你就这样离开吗？要是你生我的气了，请一定原谅我，我不是在取笑你。总之，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这么年轻……以为克里斯蒂娜还是自由的人……”
“难道说，克里斯蒂娜订婚了吗？”可怜的拉乌尔快要哭了。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你知道，克里斯蒂娜，即使她想——她也不能结婚！”
“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不能结婚？”
“就是因为那位天才的音乐导师！……”
“又是他……”
“是的，他不允许克里斯蒂娜结婚！……”
拉乌尔俯身对着瓦雷瑞斯夫人，张大嘴巴，像是要把她一口吞下。他狠狠地盯着她，眼睛里却是一片空洞。有时，过分的单纯也会令人觉得可憎，拉乌尔觉得此刻的瓦雷瑞斯夫人正是这样。
在他的瞪视下，老夫人毫无知觉，继续泰然自若地说道：“哦！他不允许……但也没明说……他只是告诉克里斯蒂娜，如果结婚，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将再也不回来了！……你知道，她不愿意让音乐天使离她而去。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是啊，是啊，”拉乌尔叹着气，随声附和道，“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不过，我一直以为你们上次在佩罗镇相遇时，她已经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你了。那次，她是跟音乐天使一起去的。”
“什么？她和那个‘天使’一起去的？”
“他约克里斯蒂娜在她父亲的墓前见面。他答应用老戴伊的那把小提琴演奏《拉撒路的复活》。”
拉乌尔站起身，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夫人，您能否告诉我，这个所谓的天使到底在哪里？”
对这个冒昧的问题，老太太似乎一点都不觉惊讶。她自然而然地抬起头，答道：“在天上啊！”
老夫人天真的回答令拉乌尔一时无言以对。她居然相信一个天使会每晚按时从天而降，在巴黎歌剧院的演员化妆室里对克里斯蒂娜传授音乐！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有一个迷信的乡村音乐家父亲，再加上一位单纯而虔诚的养母，克里斯蒂娜的思想会处于什么样的状态。想到这一切可能导致的结果，他不禁浑身颤抖。
“克里斯蒂娜，她还是个贞洁的姑娘吗？”他忍不住问道。
“我对天发誓！”这次，老夫人显然是生气了，大声喊道，“先生，如果你对此感到怀疑，那么，你今天又何必来我这里呢？”
拉乌尔烦躁地撕扯着手套。
“她认识这位大师多久了？”
“大约有三个月。没错，他已经给克里斯蒂娜上了三个月的课。”
子爵绝望地垂下手臂，一脸沮丧万分的神情。
“给她上课！……在哪儿？”
“现在，克里斯蒂娜和他一起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不过，近半个月以来，都是在克里斯蒂娜的化妆室里。在这个小公寓是不可能的，整栋房子的人都听得见，反倒是在剧院里，清晨八点钟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不会被打搅！……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我明白了！”子爵大声说着，站起来转身就走。
老太太暗自想，子爵是不是有点昏头了。
拉乌尔精神恍惚地回到哥哥家。他痛恨自己，真想以头撞墙！自己竟然会相信她的无辜、她的纯洁，竟然还曾想对她表露心迹，自己竟然是那么的单纯无知，头脑简单！哈哈，音乐天使！现在，总算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毫无疑问，他肯定是某个居心不良的男高音，满嘴甜言蜜语的花花公子！拉乌尔发觉，一切正像自己担心的那样，荒唐而可笑！啊！夏尼子爵，你是多么愚蠢，多么可悲！而克里斯蒂娜，你是个多么无耻、多么狡猾的女人！
哥哥张开双臂，迎着拉乌尔。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头扑进哥哥的怀抱。伯爵像慈父一样安慰他，并未询问他发生了什么。拉乌尔也迟疑着不愿说出音乐天使的事。这件事让他觉得有些耻辱，难以启齿。
伯爵邀请拉乌尔一起出去吃晚饭。本来，拉乌尔心情低落，不想接受任何邀请。但是伯爵告诉他，前晚在森林大道上，有人曾见过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身旁还有一位男士相陪。
一开始，拉乌尔不肯相信，可是伯爵接着描述的细节是如此的详尽，令他无法不信。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那人看见克里斯蒂娜坐在一辆四轮马车里，窗户开得很低，她似乎正尽情地呼吸着夜里冰冷的空气。当时月光明亮，肯定不会看错。至于那位男士，却只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隐藏在黑暗之中。马车当时缓缓行驶在隆尚教堂后面一条冷清的街道上。
拉乌尔发疯似的穿好衣服，准备出去大醉一场，借酒浇愁。唉！可惜他还是难以释怀，早早就告辞离开。晚上十点左右，他坐着一辆马车来到了隆尚教堂后面。
天气奇冷无比，路上早已人迹全无，只有明亮的月光普照大地。拉乌尔命令车夫在附近的一个街角等着他，自己则藏身于暗处，一边跺脚取暖，一边耐心等待。
就这样过了将近半小时，突然，一辆马车从巴黎市区方向驶来，在街角转过弯，一步一步朝他所在的方向接近。
马车越走越近。他定睛一看，有个女人把头靠在车窗上。
洁白的月光照亮了那张脸。
“克里斯蒂娜！”
爱人的名字冲口而出，他根本克制不住自己……拉乌尔懊悔不迭，因为他的喊声划破了黑夜的沉寂，使平静的景象一下子纷乱起来，而他自己的计划也被彻底打破。只见车窗迅速拉上，年轻姑娘的脸消失在帘幕后面。马车猛地加速，转眼只剩下一个黑点在月光下跳动。
拉乌尔边追边喊：克里斯蒂娜！……可是，寂静的夜空下没有任何回应，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他孤单的身影。
他垂下目光，茫然地看着脚下荒凉的道路，再抬起头，环视周围苍茫的夜色。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冰冷的夜晚，没有一丝生气。他曾经爱过一个天使，如今，他鄙视这个女人！
拉乌尔，你的北国小仙女分明是在玩弄你啊！她何必要用那么清纯的脸孔，那么羞怯的表情来掩盖自己的放荡？她竟然在深夜里，坐着马车与情人幽会！虚伪和欺骗，总该有个底线吧！
她一走了之，毫不理会他的呼喊！……他才二十岁，却有了轻生的念头……
次日一早，仆人看见他坐在床上，脸色憔悴，连衣服也没脱，不由得担心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拉乌尔见仆人的手里拿着信，一把夺过来。他立刻认出是克里斯蒂娜的笔迹：
亲爱的朋友，
后天晚上，请务必参加剧院举行的化装舞会，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就在休息室排风口后面的小厅里。请站在通往圆厅的那扇门旁。不要告诉任何人。穿上白色的长袍，戴好面具。千万别让人认出你。
克里斯蒂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