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诡异的理由
拉乌尔失魂落魄地走出剧院时,欢送晚会仍在进行。我前面说过,当晚的精彩演出是为即将退休的德比恩尼和波里尼这两位经理特意安排的。两位先生决定用一场豪华的艺术盛宴,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全巴黎的社会名流和艺术大师都来捧场,晚会办得盛大而隆重,谁也没想到星光熠熠的舞台下居然隐藏着死亡的阴影。
演出结束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到舞蹈演员休息室,举行最后的告别仪式。索莱丽一手举着香槟,心里不断温习着临别致辞。在她身后,芭蕾舞团的老老少少们挤在一起,悄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怪事,还时不时地比划几个驱邪的手势。
有些舞女已经换上了晚礼服,但大部分仍穿着舞裙。不过,大家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有什么样的举止,最起码也要摆上一张肃穆的脸孔。只有年方十五的小詹姆斯——真是年少不知愁——早就把黑衣幽灵和约瑟夫·布盖的事抛到了脑后。她又是笑,又是闹,不停地蹦来蹦去,直到德比恩尼和波里尼到场,才被索莱丽不耐烦地喝止。
每个人都注意到,两位经理脸上带着喜悦的神情。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就是巴黎人,永远都会为悲伤和忧愁戴上欢欣的面具,并用无聊和冷漠掩饰内心的狂喜。如果你有个巴黎朋友陷入困境,千万别试着安慰他,他会说他根本就没事;如果他飞黄腾达,也别去向他道贺,因为他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值一提。在巴黎,生活就是一场化装舞会。老于世故的德比恩尼和波里尼,怎么可能犯下那么浅显的错误,在临别之际流露出内心的伤感呢?索莱丽开始致辞的时候,两位经理简直笑开了花。直到小詹姆斯发出一声尖叫,两位经理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变成了一览无余的惊惶和沮丧。
“那个幽灵来了!”
小詹姆斯的口气里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她颤抖的手指向了坐在黑衣绅士中的一个人——那个人肤色惨白,面目可憎,低垂的双眉下面隐藏着一对黑窟窿,用“死人头”来形容他真是毫不为过。
“剧院幽灵!剧院幽灵!”
众人齐声大笑着,争先恐后地挤过去,举起酒杯向他致意。可他一眨眼就不见了。就在两位老先生忙着安慰小詹姆斯的时候,伴着小吉瑞高分贝的尖叫声,他从人群中一闪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索莱丽恼火到了极点,自己精心准备的临别致辞就这么被打断了。德比恩尼和波里尼礼貌地拥吻了她,以表示感谢,随即也像幽灵一样迅速地离开了。其他人倒是不以为怪。大家都知道在楼上合唱团的休息室里,还有另一场同样的欢送会。最后,在经理办公室的会客间,还会有一场小规模的晚宴,招待经理们的私人朋友。
即将上任的剧院经理阿尔芒·蒙夏尔曼和菲尔曼·理查德就在会客间的宴席旁,等待着最后的交接。两位老经理其实并不熟悉自己的继任者,但双方热情地互相致敬、互相称赞,觥筹交错间,气氛越来越融洽。那些担心晚宴可能冷场的客人,也渐渐打消了先前的顾虑。政府特派员发表了一番精彩的致词,既赞扬了两位老经理的辉煌成就,又不忘对继任者的能力表示肯定,祝愿他们再创佳绩。如此一来,晚宴的热闹氛围更是达到了高潮。
德比恩尼和波里尼将两把小巧玲珑的钥匙转交给阿尔芒·蒙夏尔曼与菲尔曼·理查德。这是可以打开剧院上千扇门的万能钥匙。为了满足各位嘉宾的好奇心,他们把钥匙拿出来给大家传看。突然,有几位客人发现餐桌尽头出现了一张阴森诡异的脸,嵌着两颗空洞的眼睛。这正是方才在舞蹈团休息室里,被小詹姆斯发现的那个幽灵。
他泰然自若地坐在桌边,但是既不吃也不喝。发现他的人一开始还保持着微笑,后来却都忍不住转过头,因为这张脸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没有人像在舞蹈团休息室里那样跟他开玩笑,也没有人高喊:“剧院幽灵!”
黑衣幽灵一声不吭,连他的邻座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大家心想,就算是死神亲临,也不会比这张脸更可怕了。菲尔曼·理查德和阿尔芒·蒙夏尔曼的朋友认为,这位形同骷髅的客人一定是德比恩尼和波里尼的好友,而德比恩尼和波里尼的朋友则认为,这个活死人是蒙夏尔曼和理查德请来的客人。
如此一来,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也没有任何人表示不悦。谁也不敢乱开玩笑,以免冒犯这位地狱来客。有几位客人曾听说过剧院闹鬼的事,也知道布景师约瑟夫·布盖所描述的幽灵模样——但尚不知道布景师已死——他们一致认为,坐在桌子末端的那个男人,活脱脱地就是歌剧院传言中的黑衣幽灵。只是,传说中的幽灵是没有鼻子的,而眼前这个人却有鼻子。不过,蒙夏尔曼在他的回忆录中曾经说过,那个客人的鼻子是透明的。他是这样写的:“鼻子又细又长,而且是透明的。”我猜那可能是个假鼻子,因为反光的缘故,蒙夏尔曼才把它看成了透明的。大家都知道,如今的整形医学如此发达,给那些天生缺陷或手术致残的人装个假鼻子有什么难的?
那么,那天晚上,幽灵是否真的不请自来,出现在了经理们的宴席上?那个可怕的人到底是不是剧院幽灵呢?谁能说得清楚?我提及这件事,绝非是为了使各位读者相信幽灵有着通天的本领。恰恰相反,我想说明这是不可能的。
阿尔芒·蒙夏尔曼在回忆录的第十一章中这样写道:
“每当我回想起自己就任的第一夜,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个诡异陌生人的形象,与德比恩尼和波里尼两位先生告诉我们的秘密交织在一起。”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德比恩尼和波里尼坐在长形餐桌的中间位置,所以一直没看见桌子末端的那个人。没想到,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舞女们说得没错,布盖的死恐怕不是那么单纯。”
德比恩尼和波里尼一下子跳了起来。
“布盖死了?”两人同时惊呼。
“是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幽灵,心平气和地答道,“他在地下三层吊死了,就在农场布景和《拉霍尔王》布景之间。”
两位经理,更确切地说是两位前任经理,闻言猛地站起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那个男人。两人显得异常激动不安,也就是说,两人对一名布景师上吊的消息有点反应过度。
他俩面面相觑,脸色变得比桌布还白。最后,德比恩尼对理查德和蒙夏尔曼使了个眼色,而波里尼向全场的宾客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四个人便一起告退,走进了经理办公室。
后面的事,请看蒙夏尔曼先生的原话。
“德比恩尼和波里尼显得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对我和理查德说。他们先问我俩是否认识那个坐在餐桌尽头,说出布盖死讯的男子。当我们表示否定时,两人更是惶恐不安。他们又拿回那两把万能钥匙,细细端详,不断地摇头叹息,然后建议我们最好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把所有房间、办公室以及任何需要上锁的东西,全部换上新锁。他们当时的神情实在是非常滑稽,令我和理查德不禁大笑起来,‘难道剧院有贼吗?’我们问。‘比有贼更糟糕,是有鬼!’他们回答。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认为他们一定是在开玩笑。在他俩的一再请求下,我们才勉强止住笑声,决定假装顺从他们的意思,好让他们安心。他们说,他们本来不想提起幽灵的事,可是那个幽灵主动向他们发出指令,要求转告我们两位继任者对他友好一些,满足他提出的一切要求。不过,他们俩想到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幽灵的控制了,所以一直没有按照幽灵的意思去办。最后,当他们听说约瑟夫·布盖的死讯时,立刻回想起每次只要违背了幽灵的意愿,剧院里一定会发生离奇的意外事件。没办法,到了最后一刻,他们还是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就在他们用沉重的语气说出这个惊人的秘密时,我有意地看了看理查德。学生时代的他,曾是个出名的捣蛋鬼。对于这种怪事,他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把布盖之死当做了可口的调味料。伴随着两位老经理的讲述,理查德时不时地点点头,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好像有点后悔接手这个闹鬼的剧院。我没有办法,只能学着他的样子。最后,我们俩实在坚持不住了,终于还是当着德比恩尼和波里尼两位先生的面,笑得前仰后合。他俩看到我们从满面愁容突然变成抚掌大笑,不由得面面相觑,以为我们疯了。”
“两位经理的笑话讲得太冗长了。理查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那么,你们这位剧院幽灵到底想要什么呢?’”
“波里尼先生走进自己的办公桌旁,取出一本剧院章程的副本,卷首自然是那句大家耳熟能详的宣言:‘歌剧院的管理者必须确保国立音乐学院的演出水准,使之成为法国首屈一指的歌剧舞台。’卷尾则是第九十八条:如果管理层违背下列条款,则撤销其享有的特权。后面跟着四条违约细则。”
“波里尼手上的副本与我们手里的那份完全相同,都是用黑色油墨书写的,但他的那本在结尾处多了一段用红色墨水写的条款。字迹扭扭曲曲,十分古怪,仿佛是没上过学的小孩用火柴头蘸着墨水写出来的。原文是这样的:‘违约细则之五:剧院经理拖延支付剧院幽灵的月薪超过十四天。剧院幽灵的月薪定为两万法郎,即年薪二十四万法郎。’”
“波里尼迟疑地用手指着这一条款说,这倒确实出乎我们的意料。”
“‘就这些吗?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理查德仍然十分冷静地问。”
“‘不止这些。’波里尼回答。”
“他把剧院章程往前翻了翻,找出了给总统、部长和其他重要人物预留包厢的那一条,后面也用红墨水加了一行字:‘楼上的五号包厢,无论任何演出,均供剧院幽灵专用。’”
“看到这里,我和理查德再也忍不住了。我们站起来,热切地握住前任经理的手,恭喜他们居然能想出如此有趣的玩笑,这说明法国人的幽默传统绝对不会失传。理查德还补充了一句,说他终于明白德比恩尼和波里尼为何要提前退休,遇上一个如此难缠的幽灵,剧院根本无法管理。”
“‘没错,二十四万法郎可不是从天而降的,’波里尼先生居然还是一点笑意都没有,‘你们算算,把五号包厢免费留给他用,我们损失了多少钱?而且我们还必须倒赔预订费,实在太糟糕了!我们可不想继续侍候他了,我们宁愿一走了之!’”
“‘没错,’德比恩尼附和道,‘我们宁愿一走了之!现在,我们走吧!’说完,他站起身来。”
“这时,理查德说:‘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这么顺从他呢?要是让我遇上这么个讨人厌的东西,早就让人把他逮起来了……’”
“‘怎么逮?去哪里逮?’他俩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
“‘在他来包厢的时候啊!’”
“‘我们从未见他来过包厢。’”
“‘既然如此,那就把包厢卖出去呗。’”
“‘把剧院幽灵的包厢卖出去?先生们,你们试试看吧!’”
“说着话,我们四人一起走出经理办公室。我和理查德从未如此尽兴地大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