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推理的科学
照他事先安排的那样,我们第二天见了面,相约一起去看位于贝克街221号B的公寓,这些都是上次见面时说好的。这套公寓由两间舒适的卧室和一间宽敞通风的客厅组成。屋内家具摆设典雅,两扇宽大的窗户让人感觉采光极佳,公寓的各个方面都令人比较满意。由于房租是两个人平摊的,算下来也不贵,所以我们当时就讲好了价格,把房间定下了,这样一来,我们即刻就拥有了对房间的使用权。当天晚上我就把自己的东西从宾馆搬了进来,第二天早上,夏洛克也搬了几个箱子和一个旅行箱过来。接下来的一两天,我们都在忙着分拆行李,并且把我们的物品摆放到最合适的地方。这些都做完之后,我们逐渐安顿下来,并让自己能够尽快适应新的环境。
与福尔摩斯一起相处倒不是件很难的事情。他性格安静、特立独行,生活富有规律。晚上十点钟以后,很少见他熬夜,而早上我还没有起床,他往往就已经吃完早餐出去了。他有时会在化学实验室里泡上一整天,有时则在解剖室里度过一天,偶尔也会长时间散步,去的地方貌似是伦敦城的贫民区。每当来了工作兴致后,他就会不知疲倦,显得精力无比旺盛;但有时候,他又一反常态,看起来消沉抵触,在卧室的沙发上一躺就是好几天,从早到晚几乎一言不发,甚至一动不动。要不是他向来品行纯洁,一生节欲自制,看到他恍惚迷离的眼神,一副空虚茫然的样子,还真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沾染上了毒品而无法自拔。
几周过后,我对夏洛克本人的兴趣以及他人生目标的好奇心也在不断深化和增加。他是一个仅凭外貌就可以吸引漫不经心者眼球的人。他身高6英尺,由于清瘦而显得格外高挑。他眼神犀利,当然得排除上面提到的他处于短暂麻痹时的状态。他瘦削的鹰钩鼻给他整个面目表情增添了一份机警和果断。他的下巴长得方方正正,向外突出,彰显出他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他的双手总是沾满墨水和化学药品,然而他却是一个拥有非凡敏锐力的人。之所以这样认定,是由于一有机会,我就会观察他是怎样去熟练地操作那些精巧的仪器的。
当我坦然承认自己对夏洛克感到极其好奇,并时常努力地去揭开他身上的秘密时,读者可能会认为我是个无可救药、好管闲事的人。然而,在形成这样的判断之前,请记住我的生活着实是漫无目的,而且很少有事物能引起我的注意。只有在天气十分温和的日子,我的身体状况才允许我外出,平常也没有朋友来访可以打破单调乏味的生活。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对同伴身上那点小小的神秘自然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且花费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尝试着去揭开它。
他确实不是学医的。在回答某个问题时,他自己暴露了这一点,证实了斯坦福所言不虚。只要是适合他自己的科目,他都会潜心阅读,这样做并非为了获得学位或是谋得进入学界的敲门砖。然而,他对于某些研究投入的热忱却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在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领域内,他的知识储备丰富到令我瞠目结舌的地步。可以确定的是,没人会愿意为了获得这样精准的信息而这般努力地工作,除非他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漫无目的读书的人,很少能够获得特别精准的学问,而在细节问题上殚精竭虑的人必然有充分的理由去这么做。
他的无知和他的学问一样引人注目。对于现代文学、哲学及政治,他几乎一无所知。对我所引用的托马斯·卡莱尔[1],他都会天真地问这人是谁以及这个人做过什么事情。这还不算,我在无意中发现他对太阳中心说和太阳系的构成一无所知,这一下子让我惊讶到了极点。作为19世纪的文明人竟然不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公理,我着实无法相信。
“你看起来很惊讶,”看到我满脸惊愕,他微微笑着说,“都是你让我弄明白了这些事情,害我还要忘掉它。”
“忘掉它?”
“你要明白,”他解释道,“在我看来,人的大脑本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空阁楼,在用家具装饰它的时候,你必须得有所选择。只有傻瓜才会把他碰到的废物也给塞进去,这样做会把得到的有用知识给挤出来,最好的情况也莫过于鱼龙混杂,总之还是不利于信息处理和使用。现在凡是有头脑的人都会万般小心,心里清楚自己该存储什么样的知识。除了对工作有所帮助的相应的工具外,他不会往里面放进其他任何东西。即便这样,他也要对这些东西进行归类,让一切都井然有序。有人认为这个小房间的墙壁富有弹性,可以随意伸缩,那是一种误解。总的来说,当你往大脑里添加新东西时,你就会忘记一些以前知道的东西。因此,不要让那些没有用的东西占据了有用知识的地盘,这是至关重要的。”
“但是那是太阳中心说呀!”我抗议道。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你说我们绕着太阳转。但是如果我们绕着月亮转,这也不会对我或者我的工作造成丝毫的影响。”
我正想要问他到底在忙活些什么的时候,发现他肯定不大欢迎这个问题。我仔细思索了一下我们之间的简短对话,并努力地想从中梳理出头绪来。他说他不会去追逐那些对他工作没有帮助的知识。因此,他所拥有的知识都是对他有帮助的。我在头脑中列举了一下他谈到过的各个学科,尤其留意了一下他那些异常渊博的知识。我甚至还取了支铅笔草草地做了笔记。写完以后,发现这些东西令我忍俊不禁。所做笔记如下: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知识范畴:
1.文学知识——无。
2.哲学——无。
3.天文学——无。
4.政治学——略通。
5.植物学——不全面。精通颠茄、麻醉剂,毒品略通。实用园艺一窍不通。
6.地质学——实用,但有限。能一眼区分伦敦不同地区的土壤差别。他散步回来后,给我看了他裤子上的泥点,然后根据泥点的颜色和成分构成情况说明他是在伦敦的什么地方溅到的。
7.化学——渊博。
8.解剖学——精准,但无系统。
9.惊险文学——极渊博。他甚至知道本世纪以来所有恐怖犯罪事件的每一个细节。
10.小提琴拉得很好。
11.是单棒、拳击、剑术方面的专家。
12.具有非常实用的英国法律方面的知识。
我列完这几条后,就很失望地把清单扔进了火堆里,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我把所有需要这些知识的行业都联想一遍,却还不能推断出夏洛克是从事什么职业的话,那我还不如趁早打消去窥探他身上秘密的念头。”
夏洛克拉小提琴的能耐,我记得曾在上文提到过。他小提琴拉得很棒,但却像他所掌握的其他知识一样都有些奇特之处。他可以拉奏一些曲子,有些甚至特别难。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曾应我之邀专门拉奏过一些门德尔松的民谣曲以及我喜欢的其他作品。然而,当他自己一个人时,就很少去拉奏一些像样的音乐作品或者世人所公认的名曲。傍晚的时候,他会斜靠在靠椅上,闭着眼睛胡乱地拨弄放在膝盖上的琴。琴声时而铿锵,时而凄凉,偶尔也会美妙动人。很明显,琴声传达了他的思绪,但是,音乐是否真的传达了他的思绪还是仅仅只是一时的兴致或怪想,这已超出了我的想象。每次拉完惹人心烦的单曲后,他都会拉奏许多我钟爱的曲目,这是对我忍耐的一种补偿,否则,我早就跟他翻脸了。
大约在第一周的时候,这里还没有来过访客,我还以为我的同伴和我一样也没有什么朋友。然而,现在我发现他有很多熟人,而且那些人来自社会的不同阶层。夏洛克曾介绍我认识一个名叫雷斯垂德的人,他脸色蜡黄,长得贼眉鼠眼,还有一对黑黢黢的眼睛。此人每周都要来三四趟。一天早上,有一个着装靓丽的年轻女孩来访,她待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当天下午,又来了一个头发斑白、无精打采的访客,看起来像个犹太小贩,好像还显得很激动,身后紧紧跟着一个衣衫不整的老太太。另外一次,有一位白发皤然的绅士来拜访我的同伴。他还有一次会面是和一个穿着平绒制服的搬运工人。每当这些难以形容的面孔出现时,夏洛克·福尔摩斯就会请求使用客厅,我也会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常常为给我带来不便而道歉。他说:“这些人都是我的客户,我不得不使用客厅来办公。”这下我逮着了直截了当问他的机会,可是我太过谨慎,又一次错失了挖出他内心秘密的好时机。我当时在想,他可能有很多不愿提及自己秘密的理由。然而不久,他一改以往的做法,径直跟我说起了他的职业,打消了我一直以来的顾虑。
3月4日那天,我有充分的理由去记住它。那天我比往常起得都要早一点儿,我发现夏洛克·福尔摩斯还没有吃完早餐。女房东已经习惯了我晚起的作息规律,所以没有给我准备早餐和咖啡。我莫名地发起火来,按着就餐铃,简单地告知房东太太我已收拾好了,立马就要用餐。随后,我从桌上捡起一本杂志翻阅,想借此打发时间,这时我的同伴正在静静地大口咀嚼着他的面包。其中有篇文章的标题下面被人用铅笔划出,我自然一眼就看到了。
文章的标题有几分夸耀的感觉,叫作《生命之书》,这篇文章旨在揭示: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如果能对他所见的事物进行精确而系统的观察,那他一定会收获颇丰。这篇文章给我的印象是有明显的可取之处,但也有极端荒谬的一面。在我看来,这篇文章论证得很严谨,但推演出来的结论却有点牵强附会和言过其实。作者宣称,从瞬间的表情、肌肉的抽搐或者是一个眼神,都能推测出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想法。依据作者的说法,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人来说,在观察和分析的过程中,欺骗是不可能存在的。他的结论貌似绝对可靠,简直就跟欧几里得定理一样不可撼动。这样的结论对不知情者而言,无异于石破天惊。在仔细了解推论过程之前,他们会觉得作者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巫师。
“即便没有见过或是听说过大西洋和尼亚加拉河,”作者写道,“一个逻辑学家都可以凭借一滴水来推断它到底出自哪条河。因此,生活就是一串大链条,只要能够发现其中一环,我们就能够找到生活的真谛。就跟其他艺术一样,科学的演绎和分析只有通过长时间的潜心研究才可以获得,人们就是倾其一生的努力也不见得能达到研究的巅峰。道德和精神方面的问题有些太过高深,初学者可以先从简单的问题入手。假如说,碰见了一个人,在只瞥了对方一眼的情况下就去弄明白他的过去以及所从事的行业或者职业,这种锻炼可能显得有些幼稚,但却可以使一个人的观察力变得敏锐,并教会人们该从哪里观察,观察什么。一个人的指甲、袖套、靴子、裤子的膝盖处、食指和拇指、表情以及衬衫的袖口,凡此种种,任意一项都能清楚地显露出他所从事的职业。无论何种案情,如果把这些细节都联系起来,却还无法让调查者有所启发,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大声喊道,一把将杂志拍在桌上,“这辈子还从来没读过这么胡扯的文章。”
“什么文章?”夏洛克·福尔摩斯问道。
“喏,就是这篇啊!”我一边用汤匙指着那篇文章,一边坐下来吃早餐。“你在上面标注过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看了呢。我不否认这篇文章写得确实很巧妙,但我不得不说,这显然是那些整天躺在靠椅上,游手好闲的人空想出来的理论,全都自相矛盾,压根儿就有悖常理。我真想看到他被人推到地铁的三等车厢里,让他一一说出里面的乘客都是从事什么职业的。我愿跟他赌一赌,多下一千倍的赌注都可以。”
“你输定啦。”他平心静气地说,“因为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是你写的?”
“是的,我在观察和推理方面很有一套。我在文章中提到的理论,可能你觉得有些荒诞不经,但却相当实用,实用到我可以靠它们来维持生计。”
“那你是怎样靠它过活的?”我不由自主地问。
“这个,我有自己的职业。干这一行的,恐怕我是绝无仅有的。我是一名侦探顾问,不知你是否了解这个行业。在伦敦这儿,我们有很多官方侦探,也有很多私人侦探。当这些人陷入困境时,他们就会来找我,因为我可以成功地帮他们答疑解惑。他们把所有的证据都送来给我,我一般能通过所掌握的历史犯罪知识来帮助他们解开谜团。犯罪行为很多都极其相似,一旦你掌握了一千桩案子的所有细节,就不可能解不开第一千零一桩案子的谜底。雷斯垂德是一位知名的侦探。他最近陷入了一桩伪造案的迷雾当中,那也是他为什么来这儿的原因。”
“那其他人呢?”
“他们大部分都是私人咨询机构介绍过来的,都是些陷入困境的人,来这里是想让我指导一下。我听他们叙说经历,他们听从我的建议,然后钱就进了我的口袋。”
“难道你想说的是,”我说,“那些人看到了所有的细节,但都束手无策,而你连房间都没有离开过却能够解开谜团?”
“正是如此。在那方面我有一种直觉。偶尔会出现一些复杂的案子,那我就不得不东奔西跑,亲自去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你知道我在处理问题时有很多特殊的知识,这些都能够帮助我顺利地解决问题。文章中那些遭到你轻蔑的演绎规则,在实际工作中却对我异常重要。观察是我的第二天性。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过你,你来自阿富汗,你当时显得很吃惊。”
“毫无疑问,那是有人提前给你透漏了消息。”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通过推理才知道你是来自阿富汗的。久而久之,习惯使然,我得出结论的速度很快,甚至略过了下意识思索这个步骤。当然了,这中间还是有过程的,大致是这样的:一位具有医者风范的先生,却又兼具军人的气质,很显然他必是军医无疑。脸黑手腕却很白,暴露出黑色不是原来的肤色,说明他是来自热带地区的。他的面容憔悴,显然是经历过艰难险阻和疾病折磨。左臂动作僵硬且不自然,说明那儿受过伤。一位英国军医会在哪个热带地区见证灾难且手臂受伤呢?很显然是阿富汗。整个思考过程不到一秒。然后我就判断你来自阿富汗,而且你当时听到后也是相当震惊。”
“听完你的解释,一下子简单了很多嘛。”我笑着说,“你让我想起了埃德加·爱伦·坡[2]作品中的杜宾。我没想到在小说虚构之外的现实中还真有其人。”
夏洛克站起身,点着了烟斗。“你肯定觉得拿我跟杜宾进行比较是抬高我了,”他接着说,“而我个人认为,杜宾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他先故意沉默一刻钟,然后才点破朋友的想法,虽然说得还挺在理,但是显得浮华不实,甚是浅薄。毫无疑问,他有点天赋,但却绝非埃德加·爱伦·坡想象中的那么杰出。”
“你读过加博里奥的作品吗?”我问道,“勒科克算得上你中意的侦探吗?”
夏洛克·福尔摩斯满脸鄙夷,冷嘲热讽地说:“勒科克是个经验匮乏的糊涂虫。”他说话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愤慨,“他精力旺盛,这是他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那本书着实让我作呕,关注的问题不外乎怎样辨认嫌疑犯。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就能解决的问题,勒科克却花了半年左右的时间。看来需要写本教材了,教一教做侦探的人如何少走弯路。”
让我深感钦佩的两个人物被他说得一文不值,令我极其愤慨。我走到窗户边,驻足凝望着繁华的街道,心里想:“这个家伙也许很聪明,但确实也太过狂妄自大了。”
“这几天没有犯罪案件也没有犯罪分子,”他抱怨说,“要我们这些有专业知识的侦探有什么用?我很清楚拥有的知识可以让自己声名显赫,而我对犯罪侦查的自然天赋和深入研究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结果又如何呢?没有犯罪案件可以侦破,或者充其量也就是些拙劣的小把戏而已,作案动机不攻自破,就连伦敦警察厅的警察都能轻易看穿。”
他说话的时候夸夸其谈,这种风格让我心生厌烦,于是便决定换个话题。
“我想知道那个人在找什么?”我一边问他,一边指着街对面的一个人,他正慢慢走向街道另一边,长得很壮实,穿着却很普通,看起来一副焦灼不安的样子,好像是在找门牌号。他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大信封,很显然就是个送信人。
“你是指那个退伍的海军陆战队中士吗?”夏洛克·福尔摩斯问我。
“你就瞎掰吧。”我心里想,“他清楚我无从证实他的猜测。”
这股想法刚从我的脑海浮现,我们谈论的那个男子就看见了我们的门牌号,并很快从马路对面跑了过来。不一会儿,就听到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楼下随后传来了低沉的交谈声,接着就听见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信件。”他说着就走了进来,并把信交给了我的同伴。
他刚才不假思索,信口雌黄,这下机会来了,一定要挫一挫他的嚣张气焰。“小伙子,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我语气柔和地问道,“请问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门警,先生,”他粗声说道,“制服送去缝补了。”
“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紧接着问道,同时不忘略带恶意地朝我的同伴扫上一眼。
“海军中士,先生,在皇家海军陆战队轻装兵团服役,先生。没有回信吗?那好吧,先生。”他并拢脚跟,抬起手敬了个礼,然后离开了。
注释
[1]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年),苏格兰评论家、讽刺作家、历史学家。
[2]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年),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美国浪漫主义思潮时期的重要成员。杜宾(Dupin)又译为杜邦,系爱伦坡作品中的神探级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