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眼看就到十一点了,温斯顿上班的记录司里,人们从小格子间往外拖椅子,集中放在大厅的中间,正好与电屏对着,为“两分钟仇恨”活动作准备。温斯顿恰好坐在中间一排上,这时两个他见过面却从未说过话的人意外地走进屋子。其中一个是姑娘,他经常在过道里擦肩而过。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知道她在虚构司上班。推测起来——因为他有时看见她两手油渍,拿着扳手——她在那架虚构写作机器上做某件机械性工作。她二十七八岁,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张生有雀斑的脸,看上去一副果敢的样子,来去脚下生风,像运动员。一条窄窄的红绶带,青年反性团的团徽,在她工作服的腰际缠了好几圈,松紧得当,把她胯部优美的曲线凸显出来。温斯顿从第一眼看见她就不喜欢她。他知道原因。那是因为她竭力在自己身上表现出一股曲棍球场的气氛、冷水浴、团体远足以及总体思想纯洁之类的味道。
温斯顿几乎不喜欢所有的女人,尤其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特别年轻女人,一贯都是党的最偏执的信徒,见口号就喊的人,业余都打小报告,见人思想不正统就告密,然而,这个特别的姑娘给他的印象比大多数女人更加危险。他们有一次在过道里错肩而过时,她迅速地斜睨了他一眼,似乎一眼看透了他,当场就让他心头充满黑色的恐怖。他脑子里甚至闪过了这样的念头,那就是她可能是思想警察的线人。当然,那是不大可能的。不过,他不断地感觉到一种特别的不安,其中还掺杂了惧怕以及敌意,只要她出现在他附近的什么地方。
另一个是男人,名叫奥布赖恩,是核心党员,担任某个十分重要且高高在上的职务,温斯顿对那个职务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椅子周围的人群看见一身着黑制服的核心党员走来,一时间寂静无声。奥布赖恩是一个粗壮结实的人,脖子短粗,一张粗暴、冷酷、残忍的脸。尽管他相貌令人生畏,举止倒是有某种魅力。他动不动就把鼻梁上的眼镜扶一下,这个不起眼的动作莫名其妙地令人放松——从某种难以界定的角度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文明内涵。如果有人用这样的尺度看,那个动作也许会让人想到十八世纪贵族人士递上鼻烟壶款待人。这么多年来,温斯顿大概见过奥布赖恩十几次。他感觉深深地为奥布赖恩所吸引,还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奥布赖恩优雅举止和拳击手的体格的鲜明对比感兴趣,更因为他暗自相信——或者也许甚至不只是相信,完全是希望——奥布赖恩的政治正统思想不是百分之百。奥布赖恩脸上的某种东西暗示了这点,不相信也不行。再有,也许他脸上表明的甚至不是非正统,而索性就是智力。不过,不管怎样,如果你能躲开电屏单独和他相见,他的容貌表明他是那种可以交谈的人。温斯顿从来没敢轻举妄动,检验这样的猜测是否正确;的确,也没有机会这样尝试。这时,奥布赖恩扫了一眼手表,看见时间快十一点了,索性决定待在记录司,等到“两分钟仇恨”活动结束。他在温斯顿所在的那排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与温斯顿相隔两个座位。一个娇小、淡黄色头发的女人坐在他们之间,她就在温斯顿旁边的小格子间办公。那个一头乌发的姑娘坐在后面,近在咫尺。
接下来,一阵不堪忍受的讨厌的摩擦声,好像一台庞大机器没有润滑油还在运转,从屋子那头的大电屏一下传出来。那声音让你直咬牙,脖子后面毛发倒竖。仇恨开始了。
一如通常,伊曼纽尔·戈尔茨坦——人民公敌,在屏幕上闪现了。观众中响起了嘘声,此起彼伏。那个淡黄头发小个子女人尖叫一声,有恐惧,也有厌恶。戈尔茨坦是一个变节分子,异己分子,可他曾经,很久以前(到底有多么久,无人记得清楚了),是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几乎与老人家本人平起平坐,可后来他从事反革命活动,被判处死刑,却神秘地逃走,消失了。“两分钟仇恨”活动每天都玩花样,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戈尔茨坦都是罪魁祸首。他是头号卖国贼,最早污损党的纯洁性的异己分子。后来的一切背叛活动、阴谋活动、异端邪说、离经叛道,都是他教唆的结果。反正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人还在心不死,图谋不轨,企图东山再起:也许在海外的什么地方,在其外国主子的庇护下;也许甚至——时有这样的传言——就躲藏在大洋国的什么地方。
温斯顿的横膈膜紧缩了一下。他只要看见戈尔茨坦的脸,就会五味杂陈,痛苦袭来。那是一张消瘦的犹太人面孔,一头蓬松的白发,一抹山羊胡子——一张机警的脸,但是他生来有几分可鄙,修长的鼻子呈现一种衰老的痴呆状,鼻尖上架了一副眼镜。这是一张酷似山羊的脸,他的嗓子也有山羊的特质。戈尔茨坦正在对党的教条进行恶毒的攻击——一种全然言过其实、自说自话的攻击,连三岁小孩都能看穿,可是又貌似有理,让人油然产生一种警惕感,觉得其他不如自己头脑清醒的人会受骗上当。他在污蔑老人家,攻击党的专政,要求马上与欧亚国达成和约,一味鼓吹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思想自由,歇斯底里地叫嚣革命被出卖了——所有这番言论都使用了快速的连珠炮似的言辞,是对党的演说家惯用风格的拙劣模仿,甚至还用了一些新话语的遣词:的确,要比真实生活中任何党员一般使用的新话语词儿都多。与此同时,唯恐有人会对戈尔茨坦的花言巧语所涉及的现实有所怀疑,他脑袋后面的电屏上有没完没了的欧亚国军队列队经过——一队接一队强壮的士兵,脸上没有表情,在电屏上蜂拥而过,随后又是别的一模一样的士兵。士兵的军靴千篇一律节奏鲜明的踏步声,形成了戈尔茨坦叫嚣声的背景。
仇恨活动刚刚进行了三十秒钟,难以控制的愤怒的叫喊从屋里的人群中爆发出来。屏幕上那张扬扬自得的山羊脸,以及那张山羊脸后面欧亚国军队的可怕力量,让人不堪承受;还有,戈尔茨坦的露面及其思想已经使人自动地产生了恐惧和愤怒。比起欧亚国或者东亚国,他更经常地成为仇恨的目标,因为大洋国如果和这两个强国其中一个打仗,一般会与另一个和平相处。然而,奇怪的是,尽管戈尔茨坦遭人仇恨,大家都蔑视他,尽管每天,而且一天上千次,在讲台上、电屏上、报纸上、书本里,他的理论被驳斥,被痛斥,被嘲笑,当作可怜的垃圾话在大庭广众面前被剖析批判——尽管一切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然而他的影响似乎从来没有被削弱。总是有新笨蛋冒出来,被他欺骗。每一天,他指示下的特务和阴谋分子都在伺机而动,被思想警察所破获。他是一支庞大的隐藏部队的总司令,他们构成了一张阴谋分子的地下活动网,一心要颠覆国家政权。据传言,它的名字叫“兄弟会”。另有关于一本可怕的书的各种故事在被私下议论,那是一本收集有所有异端邪说的书,戈尔茨坦就是作者,人们随时随地都在暗中传递。这本书没有书名。人们如果提及它,只是说“那本书”。但是,人们得知这样的事情,都只是通过人云亦云的谣言。只要可以避而不谈,一般党员都三缄其口,既不提“兄弟会”,也不说“那本书”。
到了第二分钟,仇恨活动升温到了发疯的程度。人们在他们的座位上蹿上蹿下,扯尖嗓子高呼,想要把电屏上传出来的令人发疯的山羊般的叫声压下去。那个淡黄色头发的小女子脸通红,小口一张一合,像一条困在陆地的鱼儿。甚至奥布赖恩凝重的脸都涨红了。他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强有力的胸部起伏不定,仿佛他在经受电波的攻击。温斯顿身后那个黑发姑娘开始喊叫:“猪猡!猪猡!猪猡!”而且猛然间她拿起一本厚厚的新话语词典,朝电屏扔了过去。词典打中了戈尔茨坦的鼻子,反弹下来。那个声音继续演说,不屈不挠。在神志清醒的瞬间,温斯顿发现他在和别人一起喊叫,激烈地在他的椅子的横档上乱踢脚后跟。“两分钟仇恨”活动的可怕之处,不是一个人被迫参与其中,而且你不可能不参与其中。三十秒钟过去,一切矜持都一扫而光。一种恐惧和报仇的可怕的狂妄,一种要杀戮、折磨、用大铁锤砸人面孔的欲望,好像一股电流,在整个人群中传输,甚至使你违背本意变成一个恶意尖叫的疯子。然而,你感觉到的这种愤怒的情绪是一种抽象的、无方向的情感,如同喷灯的火苗,可以被支配,从一个目标转移到另一个目标。因此,有那么一会儿,温斯顿的仇恨根本没有针对戈尔茨坦,却反其道而行之,针对上了老人家、党以及思想警察;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投向了电屏上那孤单的、被嘲弄的异端分子,一个谎言世界里真理和理智的唯一捍卫者。可是接下来,他又成了身边人群中的一个,一切攻击戈尔茨坦的言行在他看来都似乎很有道理。在这样的时刻,他暗地对老人家的厌恶变成了崇拜,老人家似乎高大起来,俨然一个所向披靡的无所畏惧的保护者,如同一块岩石岿然不动,阻挡从亚洲而来的乌合之众,而戈尔茨坦,尽管孤立、无援,而且让人怀疑是否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却似乎如同某个凶险的巫师,只管凭借他声音的力量就能够摧毁文明的结构。
有时候,你甚至能够通过自愿的行动,这样或那样地转移自己仇恨的目标。突然间,使用一种猛烈的努力,如同一个人在噩梦中从枕头上把头甩起来,温斯顿一下子把他的仇恨从电屏那张脸转移到了他身后那个黑发姑娘身上。生动而美丽的幻觉在他脑海里闪现。他恨不得用一根橡皮棍把她打死。他恨不得把她赤裸裸地捆在桩子上用乱箭射杀,像圣塞巴斯蒂安一样。仇恨到了顶点时,他恨不得强暴了她,随后割断她的喉咙。而且,比过去更清楚地认识到,他为什么这样仇恨她。他仇恨她,是因为她年轻,漂亮,却没有性感,因为他想和她上床却永远不能得逞,因为她美妙的柔软的腰际,似乎要求你用两臂把它搂抱住,那里却围了一条讨厌的红色绶带,那是咄咄逼人的贞洁的象征。
仇恨活动达到了顶点。戈尔茨坦的声音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山羊的咩咩叫唤,而且有那么一会儿那张脸变成了山羊脸。随后,那张山羊脸转化成了欧亚国士兵的形象,似乎在阔步前进,高大而威猛,他的轻机枪“哒哒”怒吼,好像从屏幕的表面飞溅起来,这样,前排的一些人在座位上真的向后躲藏。然而,与此同时,大家如释重负,深深地松了口气,因为那个敌对的人影转化成了老人家的脸,乌黑的头发,乌黑的胡须,充满力量,神秘的平静,巨大无比,几乎覆盖了电屏。没有人听到老人家在说什么。他说的只是几个鼓励的词儿,那种在战斗的喧闹中喊出的呼唤,每个字都听不大清楚,但是说了就会让人振作信心。然后,老人家的脸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党的那三句口号,用粗大的大写字母呈现在屏幕上: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然而,老人家的脸似乎在屏幕上滞留了几秒钟,仿佛它在大家的眼球上制造的效果太强烈,不能马上消失。那个浅黄色头发的小女子一下子扑在她前面的椅子背上。一声出声的絮叨,听起来像“我的救星!”她把两条胳膊伸向电屏。接着,她把自己的脸埋在两只手里。显然,她在进行一次祈祷。
这时,整个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低沉、缓慢、有节奏的赞美:“老——大!……老——大!……老——大!”一遍又一遍,非常缓慢,“老”字先说出之后是一阵长长的停顿,然后是“大”字——一种沉重的絮叨的声音,有几分奇怪的野蛮味道,在其背景下,你似乎听到了赤脚踩踏声和手鼓的砰砰敲击声。大约过了三十秒钟,他们持续不断地喊叫。那是一种在情感压倒一切的时刻经常听见的反复吟唱。它部分是对老人家英明伟大的一种赞美,更多的是自我催眠的行动,有意地淹没意识,手段就是有节奏的喧闹。温斯顿五脏六腑似乎变得冰冷了。在“两分钟仇恨”活动里,他不能不分享那种普遍的狂妄状态,但是这野人般的“老——大!……老——大!”呼喊,却总是让他充满恐惧。当然,他是和别人一起呼喊的:换在别的场合也做不到。掩饰你的感情,控制你的面部,做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但是,有那么一两秒钟,他眼中的神色很可能出卖了他。而且就在这个时刻,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如果,确实,它真的发生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捕捉到了奥布赖恩的眼神。奥布赖恩已经站了起来。他取下了眼镜,正在用他那个性鲜明的动作把眼镜戴在鼻子上。但是,就在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而且在这目光相碰的瞬间,温斯顿知道——是的,他知道——奥布赖恩与他自己一样在想同样的事情。一个准确无误的资讯已经传递了。仿佛他们两个人的心扉已经打开,思想通过他们的眼睛彼此交流了。“我和你一起。”奥布赖恩好像要跟他说。“我很清楚你在感受什么。你的蔑视、你的仇恨、你的厌恶,我全都知道。但是别担惊害怕,我站在你一边!”随后,心心相通的感受过去了,奥布赖恩的面孔像大家的一样不可捉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