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天回镇(3)
然而事实相反,妈妈更大声地喊了起来:“好道!两个儿子都做了官,老姨太太还有啥势力?只管说有钱,家当却在少爷、少娘手上,老头子在哩,自然穿得好,吃得好,呼奴使婢,老头子死了呢?……”
爹爹又接过嘴去:“妈妈,同她说这些做啥?我们不是卖女儿的人!我们也不希罕别人家做官发财,这是各人的命!我们女儿也配搭不上,我们也不敢高攀!我们乡下人的姑娘,还是对给乡下人的好,只要不饿死!”
又是妈妈的声音:“这话倒对!城里人家讨小的事,我也看得多,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倒不如乡坝里,一鞍一马,过得多舒服!……”
邓幺姑不等听完,已如浸在冰里一样,抱着头,也不管高低,一直跑到沟边,伤伤心心地哭了好一会。她父母却一直不晓得有这样一回事。
后来,似乎也说过城里人家,也未说成。直至她二十岁上,父母于她的亲事,差不多都说得在厌烦的时候,忽然一个远房亲戚,在端阳节后,来说起天回镇的蔡兴顺:二十七岁一个强壮小伙子,道地乡下人,老老实实,没一点毛病,没一点脾气;双开间的大杂货铺,生意历年兴隆,有好几百银子的本钱,自己的房子;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旁无诸姑伯叔,亲戚也少。条件是太合适了,不但邓大爷、邓大娘认为满意,就是幺姑从壁子后面听见,也觉得是个好去处,比嫁到成都,给一个老头子当小老婆,去过受气日子,这里确乎好些。多过两年,又多了点见识,以前只是想到成都,如今也能作退一步想:以自己身份,未见得能嫁到成都大户人家,与其耽搁下去,倒不如规规矩矩在乡镇上做一个掌柜娘的好!因此她又着急起来。
但是,邓大爷夫妇还不敢就相信媒人的嘴。与媒人约了个时候,在六月间一个赶场日子,两口子一同起个早,跑到天回镇来。
虽然大家口里都不提说,而大家心里却是雪亮。邓大爷只注意在看铺子,看铺子里的货色;这样也要问个价钱,那样也要问个价钱,并问到某些货色的来源,某些货色的销路,好像要来顶打蔡兴顺的铺底似的。并故意到街上,从旁边人口中去探听蔡兴顺的底实。邓大娘所着眼的,第一是人。人果然不错,高高大大的身材,皮色虽黄,比起做苦的人,就白净多了。天气热,大家不拘礼,蓝土布汗衣襟一敞开,好一个结实的胸脯子!只是脸子太不中看,又像胖,又像浮肿。一对水泡眼,简直看不见几丝眼白。鼻梁是塌得几乎没有,连鼻准都是扁的。口哩,倒是一个海口,不过没有胡须,并且连须根都看不见。脸子如此不中看,还带有几分憨相,不过倒是个老实人,老实到连说话都有点不甚清楚。并且脸皮很嫩,稍为听见有点分两的话,立刻就可看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摆出十分不好意思和胆怯的样子来。但是这却完全合了邓大娘的口味。她的想法:幺姑有那个样子,又精灵,又能干,又是有点怪脾气的,像这样件件齐全的女人,嫁的男人若果太好,那必要被克;何况家事也还去得,又是独自一个;设若男子再精灵,再好,那不免过于十全,恐怕幺姑的命未见得能够压得住。倒是有点缺憾的好,并且男子只要本分,老实,脾气好,丑点算什么,有福气的男儿汉,十有九个都是丑的。
何况吃饭之际,罗歪嘴听见了,赶来作陪。凭他的一张嘴,蔡傻子竟变成了人世间稀有的宝贝;而罗歪嘴的声名势力,更把蔡傻子抬高了几倍。第一个是邓大爷,他一听见罗歪嘴能够走官府,进衙门,给人家包打赢官司,包收滥账,这真无异于说评书人的口中的大英雄了。他是蔡兴顺的血亲老表,并来替他打圆场,这还敢不答应吗?邓大娘自然更喜欢了。
两夫妇在归途中,彼此把见到的说出,而俱诧异,何以这一次,两个人的意思竟能一样,和上年之不答应高大嫂和韩大奶奶时完全相同?他们寻究许久,得不到结果,没办法,只好归之于前生的命定,今世的缘法。
自然不再与女儿商量,赓即按照乡间规矩,一步一步地办去。到九月二十边,邓幺姑便这样自然而然变做了蔡大嫂,蔡掌柜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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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常说,能者多劳。我们于罗歪嘴之时而回到天回镇,住不几天,或是一个人,或是带着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一干人,又走了,你问他的行踪,总没有确实地方,不在成都省城,便远至重庆府,这件事上,真足以证实了。常住在一处,而平生难得走上百里,如蔡兴顺等人,看起他来,真好比神仙似的。蔡兴顺有时也不免生点感慨,向蔡大嫂议论起罗大老表来,总是这一句话:“唉!坐地看行人!”
在蔡兴顺未娶妻之前,罗歪嘴回到天回镇时,只要不带婊子(田女)子,以及别的事件,总是落脚在兴顺号上。自蔡大嫂来归之后,云集栈的后院,便成了他的老家。只在十分空闲时,到兴顺号坐坐。
兴顺号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大铺子,并且经营了五十年,所以它的房舍,相当来得气派!临街是双开间大铺面,铺门之外,有四尺宽的檐阶;铺子内,货架占了半边,连楼板上都悬满了蜡烛火炮;一张L字柜台,有三尺高,二尺宽;后面货架下与柜台上,摆着大大小小几口瓦坛,全盛着镇上最负盛名的各种白酒,红纸签帖上标着绵竹大曲、资阳陈色、白沙烧酒。柜台内有一张高脚长方木凳,与铺面外一张矮脚立背木椅,都是兴顺号传家之宝,同时也是掌柜的宝座;不过现在柜台内的宝座,已让给了掌柜娘,只有柜掌娘退朝倦勤以及夜间写账时,才由掌柜代坐。
铺子之内,柜台之外,尚空有半间,摆了两张极结实、极朴素的柏木八仙桌,两张桌的上方,各安了两把又大又高、又不好坐的笔竿椅子,其余三方,是宽大而厚重的板凳,这是预备赶场时卖酒的座头,闲场也偶尔有几个熟酒客来坐坐。两方泥壁,是举行婚姻大典时刷过粉浆,都还白净;靠内的壁上,仍悬着五十年前开张鸿发时,邻里契友等郑而重之地敬送的贺联,朱砂笺虽已黯淡,而前人的情谊仍隆重得像昨日一样。就在这壁的上端悬了一个神龛,供着神主;其下靠柜台一方,开了一道双扇小门,平常挂着印白花的蓝布门帘,进去,另是一大间,通常称之为内货间,堆了些东西和家具,上前面楼上去的临时楼梯,就放在这间。因为前后都是泥壁,而又仅有三道门,除了通铺面的一道,其余一道通后面空坝,一道在右边壁上,进去,即是掌柜与掌柜娘的卧房。仅这三道门,却无窗子,通光地方,全靠顶上三行亮瓦,而亮瓦已有好几年未擦洗,通光也就有限。卧房的窗子倒有两大堵,前面一堵临着柜房,四方格子的窗棂,糊着白纸,不知在什么时候,窗棂上嵌了一块人人稀奇的玻璃片,有豆腐干大一块;一有这家伙,那真方便啦,只要走到床背后,把粘的飞纸一揭开,就将外面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而在外面的人却不能察觉。后面一堵,临着空坝,可以向外撑开。后窗之左,又一道单扇小门。全部建筑,以这一间为最好,差不多算得是主要部分。上面也是楼板,不过不住人,下面是地板;又通气,又通光,而且后面空坝中还有两株花红树,长过了屋檐,在春夏之交,绿茵茵的景色,一直逼进屋来。
空坝之左,挨着内货间,是灶房。灶房横头,本有一个猪圈的,因为蔡大嫂嫌猪臭,自她到来,便已改来堆柴草。而原来堆柴草之处,却种了些草花,和一个豆角、金瓜架子。日长无事,在太阳晒不着时,她顶喜欢端把矮竹椅坐在这里做活路。略为不好的,就是右邻石姆姆养了好些鸡,竹篱笆又在破了,没人时,最容易被拳大的几只小鸡侵入,将草花下的浮土爬得乱糟糟,还要撒下一堆一堆鸡粪。靠外面也是密竹篱笆,开了一道门,出去,便是场后小路;三四丈远处,一道流水小沟,沿沟十几株桤木,蔡大嫂和邻居姆姆们洗衣裳的地方,就在这里。
罗歪嘴每次来坐谈时,总在铺面的方桌上方高椅上一蹲,口头叼着一根三尺来长猴儿头竹子烟杆。蔡兴顺总在他那矮脚宝座上陪着咂烟,蔡大嫂坐在柜台内面随便谈着话。大都是不到半袋叶子烟,就有人来找罗歪嘴,他就不走,而方桌一周,总有许多人同他谈着这样,讲着那样;内行话同特殊名词很多,蔡大嫂起初听不懂,事后问蔡兴顺,也不明白,后来听熟了,也懂得了几分。起初很惊奇罗歪嘴等人说话举动,都分外粗鲁,乃至粗鲁到骇人;分明是一句好话,而必用骂的声口,凶喊出来。但是在若干次后,竟自可以分辨得出粗鲁之中,居然也有很细腻的言谈,不惟不觉骇人,转而感觉比那斯斯文文的更来得热,更来得有劲。她很想加入谈论,只可惜没有自己插嘴的空隙,而自己也谈不来,也没有什么可谈的。再看自己丈夫,于大家高谈阔论时,总是半闭着眼睛,仰坐在那里,憨不憨,痴不痴的,而众人也不瞅睬他。倒是罗歪嘴对于他始终是一个样子,吃叶子烟时,总要递一支给他,于不要紧的话时,总要找他搭几句白。每每她在无人时候,问他为何不同大家交谈,他总是摇着头道:“都与我不相干的,说啥子呢?”
只有一两次,因为罗歪嘴到来,正逢赶场日子,外面坐头上挤满了人,不好坐,便独自一人溜到后面空坝上来,咂着烟,想什么心事。蔡兴顺一则要照顾买主,因为铺子上只雇用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徒弟,叫土盘子的,不算得力,不能分身;二则也因罗歪嘴实在不能算客,用不着去管他。倒是蔡大嫂觉得让他独自一人在空坝上,未免不成体统,每每抱着还是一个布卷子似的金娃子,离开柜房,另拖一把竹椅,放在花红树下来陪他。
有时,同他谈谈年成,谈谈天气,罗歪嘴也是毫不经意地随便说说;有时没有话说,便逗下子孩子,从孩子身上找点谈资。只有一次,不知因何忽然说到近月来一件人人都在提说的案子:是一个城里粮户,只因五斗谷子的小事,不服气,将他一个佃客,送到县里。官也不问,一丢卡房,便是几个月。这佃客有个亲戚,是码头上的弟兄,曾来拜托罗歪嘴向衙门里说情,并请出朱大爷一封关切的信交去,师爷们本已准保提放,却被那粮户晓得了,立递一呈,连罗歪嘴也告在内,说他“钱可通神,力能回天”。县大老爷很是生气,签差将这粮户锁去,本想结实捶他一个不逊的,却不料他忽然大喊,自称他是教民。这一下把全二堂的人,从县大老爷直到站堂助威的差人,通通骇着了,连忙请他站起来,而他却跪在地下不依道:“非请司铎大人来,我是不起来的。我不信,一个小小的袍哥,竟能串通衙门,来欺压我们教民!你还敢把我锁来,打我!这非请司铎大人立奏一本,参掉你的知县前程不可!”其后,经罗歪嘴等人仔细打听清楚,这人并未奉教。但是知县官已被骇昏了,佃客自不敢放,这粮户咆哮公堂的罪也不敢理落,向朋友说:“他既有胆量拿教民来轰我,安知他明天不当真去奉教?若今天办了他,明天洋人当真走来,我这官还好做吗?”官这样软下去不要紧,罗歪嘴等人的脸面,真是扫了个精光。众人说起来,同情他们的,都为之大抱不平,说现在世道,忒变得不成话!怨恨他们的,则哈哈笑道:“也有今日!袍哥到底有背时的时候!”
谈到这件事上,蔡大嫂很觉生气,问罗歪嘴道:“教民也是我们这些人呀,为啥子一吃了洋教,就连官府也害怕他们?洋教有好凶吗?”
罗歪嘴还是平常样子,淡淡地说道:“洋教并不凶,就只洋人凶,所以官府害怕他,不敢得罪他。”
“洋人为啥子这样凶法?”
“因为他们枪炮厉害,连皇帝老官都害怕他们。”
“他们有多少人?”
“那却不知道……想来也不多,你看,光是成都省不过十几二十个人罢?”
她便站起来,提高了声音:“那你们就太不行了!你们常常夸口,全省码头有好多好多,你们哥弟伙有好多好多。天不怕,地不怕!为啥子连十几二十个洋人就无计奈何!就说他们炮火凶,到底才十几二十个人,我们就拼一百人,也可以杀尽他呀!”
罗歪嘴看她说得脸都红了,一双大眼,光闪闪的,简直像红小旦安安唱劫营时的样子,心中不觉很为诧异:“这女人倒看不出来,还有这样的气概!并且这样爱问,真不大像乡坝里的婆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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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蔡大嫂必要问个明白:“洋人既是才十几二十个人,为啥子不齐心把他们除了?教堂既是那么要不得,为啥子不把它毁了?”罗歪嘴那有闲心同一个婆娘来细细谈说这道理,说了谅她也不懂,他忽然想起昨天接到的那篇白头帖子,说得很透彻,管她懂不懂,念一遍给她听,免得再来罗嗦。他遂从衣袋里摸出两张写满字的纸,眨了眨眼睛对蔡大嫂说:“昨天有个朋友给我看了篇东西,正是说打教堂的,你耐着性子,我念给你听罢:‘为什么该打教堂?道理极多。概括说来,教堂者,洋鬼子传邪教之所也!洋鬼子者,中国以外之蛮夷番人也!尤怪的,是他懂我们的话,我们不懂他的话。穿戴也奇,行为也奇,又不作揖磕头,又不严分男女,每每不近人情,近乎鬼祟,故名之为洋鬼子,贱之也!
“‘而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者,我们中国自有我们之教,读书人有儒教,和尚有佛教,道士有道教,治病的有医,打鬼的有巫,看阴阳论五行的有风水先生,全了,关于人生祸福趋避,都全了;还要你番邦的什么天主教,耶稣教做啥!我们中国,奉教者出钱,谓之布施。偏那洋教,反出钱招人去奉,中国人没有这样傻!他们又从何来的这么多钱?并且凡传教与卖圣书的,大都不要脸,受得气,你不睬他,他偏要钻头觅缝来亲近你,你就骂他,他仍笑而受之,你害了病,不待你请,他可以来给你诊治不要钱,还连带施药,中国人也没有这样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