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个疯狂的想法(3)
但首先我需要改变整个思维方式。我是个线性思维者,根据禅学所言,线性思维不过是错觉而已,是让我们不幸福的因素之一。禅学认为现实不是线性的,没有未来,没有过去,有的只是现在。
似乎在每种宗教里,自我都是一个障碍和敌人。禅学明确地宣称自我根本不存在。自我就是一个幻想,一个狂热的梦想,而我们固执地认为存在自我不仅会浪费生命,而且会缩短生命。自我是我们每日告诉自己的恬不知耻的谎言,而幸福就是看穿、揭穿谎言。13世纪的道元大禅师表示,忘记自己才能真正看清自己。内在的声音、外在的声音,都是完全一样的,根本不存在区别。
特别是在竞争中,禅学认为,在我们忘记自我和对手时就会取得胜利,自我和对手不过是整体的两半而已。在禅学和剑道中,对此都有清楚的说明。
在剑道中,只有在心中不再被我和你,不再被对手和他的剑,不再被自己的剑和使剑的方法所困扰时,才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一切都是虚空:你自己、挥舞的剑和舞剑的胳膊,即便是空虚的想法都不再存在。
我的大脑无法一下子理解,于是决定休息一会儿,去参观一个完全背离禅道的地标建筑,实际也是日本最背离禅道的地方,一个人们除了自己完全不关注其他的地方——东京证券交易所。它坐落于大理石建造的罗马风格建筑中,周围都是巨大的希腊式墙柱,从街对面望去就像是堪萨斯州静谧小镇中古板的银行。然而,里面却是一片混乱。上百人都在抓耳挠腮地尖叫着,就像是“绝望”的科恩费尔德电话推销室的升级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仔仔细细地看着,问自己,这就是所有的一切?真的吗?我就和旁边的那个人一样爱钱,但我绝不想自己的生活只有这些。
经历过东京证券交易所的混乱之后,我需要平静,所以我走入城市静谧的市中心,走到被认为拥有无上精神力量的地方——供奉19世纪明治天皇和皇后的明治神宫。我坐在银杏树下静静地思考,虔诚而专心,旁边就是美丽的鸟居(torii gate)。我在旅游指南上了解到这种类似牌坊的鸟居通常是进入神圣空间的通道,所以我沐浴在神圣、高洁之中,试图将其全部吸收化为己用。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跑鞋,跑步前往世界上最大的鱼市——筑地。这里也相当于一个交易所,只不过交易的是鱼虾而不是股票。老渔民把捕来的鱼放在木质手推车上,与衣着光鲜的商人讨价还价。当晚,我坐公共汽车去了滨湖区域,就在箱根山北部,据说这里触发了不少伟大的禅宗诗人的灵感。佛曰:“在你自己融于道路前是无法体会旅程的乐趣的。”所以我怀着崇敬之心站在蜿蜒的道路前,道路从玻璃般澄净的湖泊延伸到高耸入云的富士山,富士山呈现出冰雪覆盖的完美三角形,就和家乡的胡德山一样。日本人相信攀爬富士山是一次神秘的体验,是一场庆祝的宗教行为,而我也无法抑制内心即刻攀爬富士山的冲动,我想要踏上云端之旅,攀至顶峰,不过我还是决定等待,等到我有任何需要庆祝的事再回来。
我回到东京之后就联系了《进口商》杂志的人。那两个主管杂志运营的退役美国军人态度强硬、肌肉结实、工作繁忙,看上去就好像如果我打扰和浪费他们的时间就会把我给生吃掉一样。不过,短短几分钟的交流后,他们粗暴的外表就逐渐瓦解,变得相当和蔼可亲,表示很高兴见到老乡。我们主要谈论的都是跟体育相关的内容:你能想象洋基队又赢了吗?威利·梅斯(Wille Mays)怎么样了?肯定是最好的。没错,先生,肯定是最好的。
随后,他们也跟我说了自己的故事。
他们是我第一次遇见的表示自己喜欢日本的美国人。他们在占领时期驻扎在日本,进而为日本的文化、食物、女性所迷醉。在驻扎结束时,他们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离开这个国家,所以就在没人有兴趣进口任何日本产品的时候创办了这本重要的杂志,而且成功地经营杂志长达17年之久。
我跟他们说了自己的疯狂想法,他们似乎也挺有兴趣,在煮了一壶咖啡后邀请我坐下详谈。“你有考虑进口哪种特定的日本跑鞋系列吗?”他们问道。
我告诉他们,我喜欢“鬼冢虎”,这是位于日本南部最大的城市——神户的鬼冢公司所推出的牌子。
“对,对,我们曾见过。”他们说道。
我表示自己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南下,跟鬼冢公司的人面对面地交流。
两位退役美国军人表示,我最好首先学习一下如何与日本人做生意。
“关键是,”他们表示,“不要太鲁莽,不要表现得跟典型的美国人或者外国人一样——粗鲁、说话大声、强硬,并且不接受任何否定的答案。日本人对强买强卖不太感冒。这里的谈判通常比较和缓、稳定。你看看美国人和俄国人花了多久才让裕仁天皇投降。即便他的确投降,但在国家变为一堆废墟后,他是如何跟自己的子民说的?他说,战争情势不利于日本。日本的文化不推崇直截了当。没有人会直接拒绝你,没人会直接说不,但他们也未必会说是。他们会兜着圈子说话,既不主观也不客观。你不要觉得沮丧,但也不要扬扬自得。你可能在离开时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但实际上对方已经准备进行交易;你也可能在离开时觉得这笔生意肯定跑不掉,但实际上你已经被拒绝。你根本无法猜测对方的想法。”
我皱眉,开始担心。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谈判的人,现在却要在一个如同充满哈哈镜的游戏屋的环境中谈判?正常的规则在这里难道根本不适用?
经过一个小时的答疑解惑,在与两位前辈友好握手告别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迫不及待,需要在自己还没忘记他们所说的一字一句前迅速出击。我迅速返回酒店,将所有一切都一股脑儿打包装进自己的行李箱和背包里,致电鬼冢公司预约见面。
当天下午,我就动身乘火车南下了。
蓝带体育公司,瞬间诞生
日本最出名的就是无可打破的秩序和一尘不染的环境。日本的著作、哲学、服饰、家庭生活都是相当简洁、节制的。他们推崇极简主义。日本伟大的诗人曾写道:“无欲无求,放下一切。”这句话似乎已经过千锤百炼,就像日本武士刀的刀刃或山川溪流之石一样散发光芒。它无可挑剔。
如此,我不禁想知道为何这趟去神户的火车如此脏乱不堪?
地板上到处都是报纸和烟头,座位上甚至还有橘子皮和丢弃的报纸。更糟糕的是,每个车厢都人满为患,几乎连站的空间都没有。
我在窗边找到一个拉手环,在车行的整整7个小时里都站在那里,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偏远山村和跟波特兰普通家庭的后院差不多大的农场。虽然旅途时间很长,但我的身体既没有觉得疲惫,耐心也没有耗尽,因为我始终都忙着一遍又一遍地思考前辈教导的事情。
在抵达神户之后,我就在一家便宜的日式旅馆里住下来。我跟鬼冢预约的会面时间是第二天一早,所以立刻就在榻榻米床垫上躺下休息,但我太兴奋了,很难睡着,几乎整晚都在辗转反侧。清晨时分,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起床,看到镜子里是面色憔悴、睡眼蒙眬的自己。洗漱一番之后,我穿上自己的绿色西装,为自己打气加油。
你有能力,有自信,肯定能做到。
你能行。
结果,我却走错了地方。
我去鬼冢公司的展示厅找相关人员,但实际应该是去小镇另一头的鬼冢工厂。我跳上出租车疯狂地赶过去,但还是迟到了半个小时。4个高管没有任何抱怨地在会客室接待了我。双方鞠躬问好之后,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表示自己是宫崎贤,他将为我简单地介绍鬼冢公司。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制鞋工厂,发现所有的一切都相当有意思,包括加工制造的“音乐”。鞋子在铸模时,金属鞋楦都会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音乐中的“叮咚”声。那里,每隔几秒就会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俨然就是一场鞋匠的个人演奏会。高管们似乎也挺享受,彼此都笑容满面。
我们经过会计部门的时候,房间里的每个人,无论男女都从座位上起身,统一鞠躬问好,表示对“美国大亨”的尊重。我是从日语“大君”(taikun)一词中判断出“大亨”(tycoon)这个词的(两者谐音),却不清楚如何回应。鞠躬还是不鞠躬,在日本始终都是个问题。我淡笑一下,半鞠躬后继续前行。
高管介绍称,工厂每个月可以制造15000双鞋。“很了不起。”我说道。我其实根本不清楚这到底是多还是少。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一间会议室,一位高管指着长形圆桌的主位说道:“奈特先生,请坐这里。”
主位象征着荣耀,也代表对方更多的礼节。随后大家围绕着圆桌坐下,调整个人仪容之后,他们盯着我,解开真相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已在脑海中无数次预演这种场景,就像我会在每场跑步比赛开跑发令枪声响起前做热身准备一样,但现在我却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场赛跑。大家总是本能地把所有事情——生活、交易、各种冒险都比作赛跑,但实际这种比喻并不是完全恰当的,它无法引领你抵达目的地。
过度紧张使我根本无法想起自己要说的内容,甚至连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一切结果都与我在这个场合的表现息息相关,我把一切都赌上了。如果我失败了,如果我没有成功,我的余生可能都注定要销售百科全书、共同基金或其他我根本不关心的“垃圾”,我可能会让父母、学校、家乡乃至我自己失望。
我环顾周围,在我想象这个场景时,我忽略了一个关键的要素,我忘了预想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这个房间内的影响。战争存在于此,存在于各国之间,存在于日美两国之间,附着在我们所说的每个词的背景文化之中,就像那句“各位晚上好——今晚有个好消息”。
然而,战争同样又不存在于此。日本人民百折不挠,隐忍地接受惨败,奇迹般地重建国家,完全将战争抛诸脑后。同时,这个会议室里的高管也和我一样年轻,你可以感受到他们觉得战争与他们毫无关联。
然而,另一方面,他们的父辈曾试图杀掉我们的父辈。
另一方面,过去不可磨灭。
另一方面,胜负的对立问题会使交易更加复杂、疑云密布,甚至潜在的胜负双方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全球冲突的直接关系人,交易将会日渐复杂化。
房间内的安静,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困惑,所有这些在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形成了我完全没有准备的尴尬场景。追求现实的我想要承认这一点,而理想主义的我却打算弃之不顾。我握紧拳头开始说话:“先生们。”
宫崎先生打断了我:“奈特先生,您就职于哪家公司?”
“噢,这个问题问得不错。”
血液中的肾上腺素骤然上升,甚至出现逃跑反应,我恨不得立刻跑掉躲起来,这也让我想到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父母的家。几十年前,一户比我家有钱的人建造了它,建筑师在屋后设计了一处侍从住所,那里就是我的卧室,里面放满了我喜欢的棒球卡、唱片、海报、书籍,都是很棒的东西。房间的一面墙上贴满了我在田径场上得到的蓝丝带,这也是我人生至今唯一可以自豪的东西。所以,“蓝带体育公司,”我脱口而出,“先生们,我代表的是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蓝带体育公司。”
宫崎先生露出微笑,其他高管也笑着低声交流。蓝带体育公司、蓝带体育公司、蓝带体育公司……几位管理人员握着手再次陷入沉寂,再次把目光转向我。“好吧,”我再次开始说道,“先生们,美国的鞋类市场潜力是无限的,而且大多数潜力还没有被挖掘。如果鬼冢公司可以打入这个市场,把鬼冢虎引入美国的商店,定价又比美国多数运动员现在穿的阿迪达斯便宜的话,那肯定会收获一笔巨大的财富。”
两个小时的谈判,拿下鬼冢虎代理权
我简单地引用自己在斯坦福的论文演示,逐字逐句地讲述我花费数周时间调查、记忆的数据和图形,给人一种善于言辞的“假象”。从高管们的表情就能判断他们应该对此印象深刻,但在我的演讲都要结束时,周围始终都是针扎般难熬的沉默。然后,一个人突然打破了沉默,接着又是一个,大家彼此大声、兴奋地交流意见,但交流对象却不是我,而是他们彼此。
再之后,所有人又突然起身离开了。
这难道是日本人拒绝疯狂想法的常用方式吗?统一起身离开?我是不是挥霍了他们对我的敬意?我是失败了吗?我该怎么做?我是不是该就这样……离开?
几分钟之后,大家又带着草图和样品回到会议室,宫崎先生在我面前展开说:“奈特先生,我们一直都在考虑美国市场。”
“你们已经考虑过了?”
“我们已经在美国出售摔跤鞋。在……呃……东北部?但我们也在考虑在美国的其他地方推出其他产品线。”
他们给我展示了鬼冢虎三种不同的鞋型。一种是训练鞋,他们称之为“Limber Up”。“很棒。”我说。一种是跳高鞋,他们称之为“Spring Up”。“挺好的。”我说。还有一种是铁饼鞋,他们称之为“Throw Up”。
“不要笑,”我暗自说道,“不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