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至今,野民岭的丧祭活动仍保留着这种古时沿袭下来的特点,人死后,置椅于炕上,左右由妻子和兄弟跪扶椅腿,炕下跪着儿孙。一般是一天一夜,水米不沾,不许大小便。此谓“跪送”。完毕,每人叩头至地四个。取人三鬼四之说。而后,由妻子儿女烧纸恸哭,沿街报丧,兄弟姐妹则在家接待吊丧的亲朋邻里。出殡时,妇女多以手抓破脸,血泪俱下,以表哀痛之切。也有不肯自毁容貌者,便以红颜料或鸡血代之,也不被责问。殡期为大吊,亲友送祭供于村外,家中放鞭,沿途放炮,彼此呼应。棺前棺后伴有纸糊或布缝的驴马牛羊猪狗六畜相拥,并请道士在棺前念经安神。一般三、七、九日发丧,沿途撒放纸钱,与外埠相似。
新中国成立后,这种旧俗屡禁渐绝,至“文革”,则倡导新事新办,一般死人,便悄没言声,遣儿女到亲朋好友处报丧,最多三日出殡,较为简单,后实行火化,则更不闹动静,不报邻里,一般夜里抬出,悄悄埋掉,以逃避火葬。村干部睁眼闭眼,因自家也要死人。葬后几日,亲友邻里方去吊丧。
“文革”后,尤其是近几年,丧祭活动复旧,且在继承中大有发展,花样翻新。棺前棺后,以纸扎或布(多为的确良)缝汽车冰箱洗衣机录音机并组合家具簇拥,驴马牛羊猪狗六畜队伍扩大,熊猫盼盼唐老鸭之流也挤进来,十分隆重。棺前有吹鼓手开道,有男女梆子演员清唱(大多为县剧团演员“走穴”),凄绝哀婉,催人泪下。旧时唱词已不可考,今人唱词花样翻新,不伦不类,如下一首:
白衣白鞋白孝帽,子孙满堂哭号啕。
请过灵牌儿孙抱,叫声亡人听真了。
想你生前千般好,点点珠泪往下抛。
亲朋好友说厚道,街坊邻里夸勤劳。
亡人恩情儿孙报,亡人声名后人标。
亡人上了奈何桥,阴阳界上路两条。
改革开放这样好,如何走得这样早?
吃得好来穿得好,如何撒手就走了?
亡人啊……
大凡请不起吹鼓手及清唱演员的,便以录音机放唱带来代替。但唱经道士是必请的,从不放空。
野民岭崇奉道士,起因迷信狐仙。大凡野民岭人,遇有小疾或不幸之事,即烧香祷告狐仙,重者,请道士唱经安神。新中国成立后,破除迷信,崇奉狐仙之风稍有收敛,多以伟人像代之。“文革”后,狐仙之风又烈。据林山县政府1998年“扫六害”调查,野民岭百分之九十的人信奉狐仙,一些党员干部也在所难免。有的虔诚至极,设龛专事供奉。每年秋后,大多家中进行安神活动,即备香案,请安神道士(大多是邻县游手好闲的农民)唱经,道士身穿道服,手击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念一夜,安神即毕。丧祭活动,则念三夜、五夜方可。每夜道士所得十元到一百元不等(视其水平及名气付酬),并安排食宿。
据林山县志记载,这种迷信活动,由来已久。野民岭信奉狐仙而排斥其他宗教道会门,尤对洋教排斥最烈。光绪二十八年,曾有法兰西传教士菲力浦率二十余名武装随从到此传教,终无成效,并与野民岭山民发生殴斗,菲力浦失望而归。
光绪三十四年二月十一日下午,野民岭是一个大风的天气。曾祖父的棺椁被埋进了李家寨后坡的李家坟地里。
就在我曾祖父的棺椁入土的时候,野民岭荒凉的山道上,杀气腾腾地走来了二百余名官兵和捕快。
二曾祖和我祖奶奶及我的爷爷们,为我曾祖父出了殡,刚刚回到村里,便与梁裕明派来的二百余名兵丁捕快发生了冲突。
李氏家族的人及前来奔丧的刘海儿百余山匪,被官兵团团围在李家寨,捕快当场绑了我二曾祖和祖奶奶,要他们交出狗头金,否则便带进县衙用刑。
西斜的太阳胆怯地躲进了望龙山里,凄厉的西北风卷着枯干的野草,贴着山坡滚动,不停地撞击着枯枝、乱岩,发出一阵阵破碎的沙沙声。村寨前的树丛里,不时传出鸟儿凄切的聒噪,使李家寨显得空旷、荒寂。李家寨的人们木木怔怔地站着,他们身上连出殡的孝衣还没有来得及脱去,就像一群没有生命的石头风中兀立着。
“交不交啊?”为首的官兵首领不耐烦地吼叫着。
“啊——嚏!”一个捕快经不住山风的袭击,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二曾祖突然仰头大笑,笑声刺耳,夹杂着一种哑哑的颤声,笑得十分凄怆惨烈,笑得人们毛骨悚然。
二曾祖猛然收住笑,转身吼道:“诸位同宗,各位英雄,我大哥纯属被昏官所害。今日又来绑人,要鬼没影的狗头金。脚下千条路,留给咱的只有韭菜叶宽,这叫官逼民反,有种的跟我杀了这些浑蛋!”说罢,暴喝一声,挣脱了绑绳,扑向了官兵。
刘海儿一干人,都是些杀人越货的好手,早已按捺不住,撞出人群野野地吼起来:“反了吧!反了吧!”喊着,直奔官兵扑去。
人群登时大乱。
红了眼睛的李家寨人嗷嗷叫着,疯扑过来,那二百余名官兵捕快立即被吞没了。一场混战,这些官兵捕快都被杀死,尸首丢下山谷。
二曾祖和我祖奶奶浑身是血,在李家祠堂召集众人商议。
二曾祖一脸杀气:“我等已惹下滔天大祸,杀官差是死,宰皇上也是死,不如去杀了县太爷,出口恶气!”
大祖奶奶朝刘海儿等几个匪首拱拱手:“李家寨的事,不好牵扯各位外姓朋友,请回避。”
刘海儿冷笑一声:“嫂子何出此言,我等干的便是杀人放火的买卖。”
“那好,仰仗各位英雄了。”二曾祖操起一把短刀,刺破中指,血汩汩地滴入酒碗。
这天子夜,李家寨人和刘海儿等几股土匪及西岭十几个村寨应约暴乱的山民近两千余人,拥出野民岭。他们踩得山道乱颤,直奔了林山县城。
城门被撞开,山民们潮水般拥进去,守城的官兵被暴乱的山民吓蒙了,稍稍抵抗了片刻,便作鸟兽散了。刘海儿和我二曾祖、大祖奶奶带人冲进县衙,二曾祖从后房里揪出缩成一团的梁裕明,大祖奶奶两眼冒火:“二弟,割下他的狗头,祭你兄长!”
二曾祖环眼暴裂,举起大砍刀,寒光一闪,扬起一道血雾,梁知县的脑袋顿时滚了出去,那血直扑得二曾祖满身满脸。
1987年6月,我在A省大学中文系参加了一个清代诗歌研讨会,得知梁裕明是浙江钱塘人(今杭州市人),别号云永,曾做林山知县。此人还写过不少诗,诗亦不错,部分作品还描写了劳动人民的生活。他的诗今存不多,现摘录一首:
云岭遥遥客不前,风吹野树带炊烟。
国亦兵破强歌舞,民为官差失井田。
如此说,梁裕明还是个忧国忧民的官,不似我以上写得那样残忍无情。但林山县志记载,他确实参与了追查狗头金一案,并杀戮了野民岭一些百姓,其中也包括害死了我曾祖父,从而逼得野民岭人造反,以致自己身首异处了。
杀了梁裕明,这支两千余暴乱的山民,开始在林山县城烧杀抢掠,以刘海儿为首的几股土匪五百余人,更是如鱼得水,连梁裕明的三房老婆也被抢去分掉了。县里各商贾店铺,被抢劫一空,无一幸免。
我无意在这里替我的祖宗们辩护,这场被历史学家称为农民起义的暴动,本不像某些小说家们所描写的那样杀富济贫,那样好看。我的祖宗们,一方面对封建压迫有着本能的反抗,一方面生性贪婪,他们自私自利的占有欲会贯穿整个暴动的始终。由此我冒失地推测,任何失去了较高革命目标的农民暴动,都会像我的祖宗们一样烧杀抢劫。
这场由我的祖宗发起的野民岭山民暴乱,使林山县城的老百姓蒙受了极大的灾难。1925年出版的《A省简史》载:
光绪三十二年九月,野民岭强人两千余众攻入林山县,知县梁裕明毙命。民匪抢掠府库,焚街市,火光达霄汉,延亘两昼夜。官府财物,荡然一空。商贾店铺,均遭洗劫。林山县衙,悉成灰烬。
林山县衙,据考为明万历年间所建,至清乾隆十年扩建,占地三十九亩,比一般县衙建筑气派。史考,清道光年间曾一度想在林山建府制,这或许是林山县衙修建排场的原因之一。林山县衙若保存至今,定是国家重点文物,可惜被我胆大妄为的祖宗们烧毁了。野民岭气候冬暖夏凉,是避暑的好去处,近年旅游业开放,每年夏天,游客如云,县城里几乎满街开旅馆,经营此业发财者不在少数。林山县几届领导班子都有过重修林山县衙的想法,借以招徕游客,发展林山县的旅游事业,但都因财力不逮,作罢。听说去年又一次打报告给A省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请求拨款整修,但至今未果。
野民岭山民暴动,被快马报到了北京。朝廷震惊,唯恐蔓延成为气候,于是便责令A省巡抚石羽驱兵来林山县镇压,并封闭野民岭金矿,严禁民间滥采。
1908年农历二月二十八日清晨,天阴蒙蒙的让人心沉,西北风像醉汉一样在山上狂吼,西岭各村寨的狗吠声响成一片,黑胖胖的石羽带着几千名手持洋枪的清兵开进了野民岭,一时枪声大作。
李家寨便有了这一个血浸的日子。
一些在林山县城里抢足了东西的土匪,回到李家寨喝饱了山枣酒,早已各自溜了。
我二曾祖带着李姓族人及刘海儿一千土匪同石羽进行了殊死搏斗。李姓族人三百余口被乱枪打死,与李家寨邻接的胡家岗、石门庄、杨寨三个村子,也殃及伤亡二百余口。我祖奶奶死在村东的一个石阶上,她的后背被打了许多枪洞,那血洇红了石级。她双手掐住了一个清兵的脖子,那清兵是活活被她掐死的。我的二爷、三爷均被乱枪打死。我奶奶抱着我大伯、二伯跑进了南岭曹家集,被曹家集的曹为仁收留,躲过了这场劫难。后来,曹为仁将我奶奶和大伯、二伯送上了望龙山,这是后话了。
刘海儿那天夜里杀得浑身是伤,带着我爷爷逃出来,跑进了望龙山。
二曾祖背着我五爷,牵着我四爷,从村西的陡壁上滑下去,逃出野民岭。他们沿途乞讨,最后逃到了直隶保定府。
那天,官军的屠杀一直进行到夜幕垂下。风停了,天晴了,惨白的月亮迟疑着从东山上爬出来,野民岭一片死寂。李家寨里堆满了死尸,如屠场,鲜血在清冷的月光下凝结了。弥漫着浓烈血腥味的空气混在了一起,风已经沉沉地刮不动了,情形真是惨极。
那天夜里,石羽从野民岭各村寨抓来七百余强壮的山民,继续在韩家寨一带挖掘,挖掘了十几日,依然没有找到第二块狗头金。这时来了一场倒春寒,野民岭下了一场没膝的大雪,随后,岭上刀一般尖利的寒风疯狂地横扫下来,几个守夜的官兵被冻死。石羽只好悻悻地撤出野民岭。
官军还没走出野民岭,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在山上狂喊乱叫,并不停地朝官军们扔石头,砸伤了几个官军。石羽大怒,让手下上山捉那汉子,几十个官军气喘吁吁包抄着冲上山,竟不见了那汉子。官军悻悻下山,那汉子又出现在山顶,狂喊着扔石头,官军又去捉,又寻不见。如此几次,石羽胆怯了,认定是狐仙作怪,再仰头去看,见那汉子在山顶哈哈乱笑,笑得官军们心惊肉跳。石羽就狠命抽打坐骑,狂奔出了野民岭。
那汉子便是我傻爷。
传说石羽回去不久便得了热病,后来便死了。死前说了许多昏话。传说他在野民岭招了邪。
写到这里,读者已经明白,我父亲的家族和我母亲的家族从此有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以至于我长大之后,常常顽固地认为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结合是有悖祖宗的事情。
经过这一场荒唐的劫难,李家寨仅剩下百余人口。我从儿时起,便有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为我贪婪的祖宗给李家寨带来的沉重灾难而愧疚不安。但我奇怪李家寨那些上了年纪的山民一概都是豪气冲天地向我伸大拇指,说我的祖宗们是李家寨顶天立地的好汉,做过杀人放火的大事情,杀过县太爷。
野民岭人崇尚野性的壮烈,不在乎鲜血和生命的消费。
野民岭哟!
插话:关于野民岭血性的话题
今天重新提及关于野民岭人血性这个话题,真是尴尬了一些。
1995年秋天,我和老刘到林山县采访。那天中午,我们从一家饭店吃完饭出来,在门口遇到了一群殴斗的人。人群围得很紧,我们挤进去看,见其中两个人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了。几个打人的汉子凶凶地站在旁边骂着。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恶恶地在那两个人的胸上踢着,我看到那两个躺倒的人,鼻子嘴巴里淌出了红红的液体,痛苦地呻吟着。血在马路上急促促地流淌,阳光照在上边,晃得人眼晕。那个疤脸汉子仍不罢休,还是猛烈地踢着,像踢两只破麻袋,嘴里还骂着极难听的脏话。我欲过去劝说,被老刘死死扯住,他悄声地说:“你呆啊,这不是去找死吗?”当时,自责就像虫子一样咬着我的心脏。
眼睁睁看着那几个战胜者丢下这两个半死的人扬长而去了。我和老刘跑上去,在路中央截着车。可是却没能截住一辆。站在那里,我破口大骂这些司机们没有了人性。而两个钟头之后,我才明白,这些司机是多么明智啊。
我们终于截住了一辆车。这是一辆警车。车上跳下来一个胖警察,张嘴就骂道:“不想活了!真操蛋!”我忙上去讲了情况,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两个重伤的人,瞪了我们一眼,很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啰唆了。快上车吧,往上抬啊!”
我和老刘便往车上抬那两个人。我招呼着围观的人:“来啊,搭把手啊。”
没人过来,我的招呼变得十分尴尬。我看到有两个中年男人转身走开了,而且走得很急。
老刘泄气地说:“别喊了,快抬吧。”我听出他的语气里有抱怨我的意思。
我们俩将地上那两个死沉沉的人抬上了车。
我们刚刚要闪到一边,那个胖警察过来了,指着我和老刘说:“你们两个跟着去一趟。”
我一怔,就笑道:“我们还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