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开场白(2)
野民岭分西岭,南岭。如今隶属保州市林山县野民岭区。属山地地貌。境内最高山是元胡山,海拔一千二百五十三米。海拔七百米以上的高山有望龙山、铁鸡岭、晾甲台、马青山、断角岭、灶台山、太子崖等。最低海拔为二百零五米,相对高差六百六十米,坡度为二十五到六十五度。这么多高山手挽手并肩站成了野民岭。远远望去,野民岭像一群壮壮的山汉,将头颅高高昂着。
野民岭夏季多冰雹,主要冰雹线自铁皮岭到沧南县一带。野民岭经济以农为主,兼营林果和畜牧。主要河流是南岭东侧的拒马河。河水由上游仓山县而来,沿野民岭山下流向沧南县。
野民岭的树木有杨、榆、柳等多种。主要是水青冈,即山毛榉。此类树种多产于南方,我不知道为什么野民岭有极多这样的树。据专家说,野民岭的山毛榉材质不同于南方,硬度超过南方的此类树种。
野民岭区设西岭乡、南岭乡。两乡共辖五十二个自然村寨。按照最新的全国人口普查登记,两乡共有一万零一百七十五户,四万三千九百六十五人。野民岭交通不便,两乡共有三十一个村寨不通公路。1958年省里的公路修到林山县,穿过野民岭,设野民岭站。近年县政府投资修了一些公路,如林山县到野民岭的两条二级公路。但靠近深山区的一些村寨,仍然没有公路。野民岭经济落后,现在还有二十六个村寨不通电。百分之三十六的农户人均年收入在一百五十元以下,口粮在三百斤以下,生活十分困难,仍有十七个村寨吃国家返销粮及补贴。近年省市的扶贫工程在野民岭多有建树,于是贫困情况略有好转。但老百姓的实际生活水平仍低于林山县其他区乡。
野民岭的确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野民岭区有两所中学。1978年到1986年先后设置高中。野民岭这两所中学的升学率却惊人地高出保州市其他县区许多。去年我回林山县采访,到了野民岭区,一个姓范的区长接待了我,范区长对我说:“这两年野民岭区共考上八十二名大学生,一百七十九名中技生。”范区长很自豪,我却黯然。我当然明白,学生之所以发愤读书,是为了逃离这个地方。读书,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范区长似乎看出我的黯然,他笑道:“好多了。早年间,野民岭出个秀才都是罕事。”
范区长带我采访了那两所乡办中学及十几所村办小学校,校舍大都简陋得很,教师们水平大都很低。南岭乡中学一个教化学的冯老师,是几年前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他的化学在高考时仅考了三十八分。若根据种子退化的道理,他教出的学生是极难考过三十八分的,而学生们却偏偏考出了非常好的成绩。
我家是西岭李家寨。全村四百多户,百分之九十五户姓李。全村李姓皆同宗,按字排辈,宗室不乱,至今是一大特点。传说唐代李元成的后裔,怕被李世民加害,政治避难于此,逐渐演化成群的。如果这种传说真是历史,那么当年搞玄武门政变的李世民实在是专政无力,理应杀尽我的祖先,也就不会遗祸下来。
1990年,林山县文联的同志给我寄来几本关于野民岭的三套集成,大约百万字。其中关于野民岭人造反暴动占山为王的传说故事竟有近二十万字,关于我曾祖父、我爷爷以及我的父辈们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活动,都有较为详尽的描写。读来令人脸红心跳。我相信,林山县文联的同志,绝不是为取悦读者而故意糟蹋我的祖宗和我的父辈们。
我的祖宗们的确是胆大妄为的。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由于李家寨乡绅李远达即我曾祖父被林山县衙传讯致死,从而酿成了一场由数千名山民山匪洗劫林山县城的暴动。山民们攻进县衙,杀死知县,烧杀抢掠。由此,导致了我爷爷和我的父辈们放弃了山民的田园生活,而毕生投身于那种双手沾满鲜血的山匪生涯。
我羞于启齿但又不能不坦白地告诉读者的是:我的祖宗们发动这场暴动的初衷,绝非是阶级觉悟所致,而是源于他们的贪婪。
我那雄壮而又可悲的家族啊!在这样一个荒山野岭的地方,竟然做出那样石破天惊的事情。
老人们说,野民岭自古就是一个狼都不拉屎的穷山。旧时野民岭有两大特产:山民和山匪。
野民岭自古出刁民,匪患不绝,大匪小匪,密集如蚁。1983年,我到A省大学历史系参加一个座谈会。会间,我同张业教授谈及野民岭的匪患历史,张老说:吴晗先生曾专门研究过野民岭的匪患现象,考证颇多。遗憾的是,吴先生早已作古,他留下的著作中,并无关于野民岭的论述。但野民岭在历史上山民暴动的事件确有记载。
康熙七年,野民岭大旱,万余山民攻进县城,砸仓抢粮,掠夺城内店铺商号。但未曾扩大战果,便被由沧南县赶来的清军镇压了。康熙皇帝由此钦定:凡林山县子民,世代不可科举入仕。到1736年,清高宗上台,天下大赦,才恢复林山县科举。张业教授又说起光绪三十四年,林山县曾发生的那一场山民暴动……
看来这场由我祖宗缘起的暴动已经载入史书了。我点头说知道此事。但我没有说,这场暴动是我的祖宗发起的。
1985年7月,我到北京开会,认识了社会科学院的一位姓毕的女教授。闲谈中,得知她对野民岭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在野民岭人的角色知觉中所发生的作用,进行过较为详细的调查。
她告诉我:野民岭人不同于其他山区人的特点之一,是少年并不存在青春期的心理转折。她曾调查了与野民岭相邻的拖阳山地区、沧南山地区,那里的社会文化发展水平以及山民的行为方式和个性都与野民岭人不同,拖阳山和沧南山人,大多和平相处,男女老幼很少差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都合作和谐,性格温和,待人亲热,女性自卑感突出,在陌生人面前显得腼腆,此地域人选择职业多为商贩。
而野民岭人则历来好斗。男女性格比较相似,人与人之间关系比较紧张,村落与村落之间时常发生相互攻击行为。仅据旧时的林山县县志1883—1893年的记载,各村落之间的械斗竟达三百九十七次,且有山匪卷入,造成民匪一家。民即匪、匪即民的特殊历史现象,使得械斗规模浩大,程度激烈。
官府司空见惯,从不介入,导致械斗愈演愈烈。野民岭各股土匪乘机受雇于人,索取高价。光绪十五年六月,野民岭马山坡村与邻接冯家寨械斗,械斗三日,野民岭十一股土匪先后被双方雇佣,械斗直线升级,漫山遍岭血肉横飞,持续二十六天方告结束,死伤山民土匪千余人。惨极!
毕教授的话我不大懂,但我听明白了她说的是:野民岭是一个民风悍烈的地区。
野民岭啊!写到此处,我的心情已经无法描述,在历史空远的背景里,野民岭已经被规定为一种历史角色,放纵地演绎着荒蛮苍凉的个性。
野民岭的最后一股匪患是1950年绝迹的。
1949年冬天,中国人民解放军驻A省军区,派兵进驻野民岭剿匪,至1950年3月,剿灭了野民岭最后五股土匪,野民岭沿延了数千年的匪患,至此绝迹。其中最大的一股土匪被解放军追剿了三个月零七天后,在野民岭最西端的柏岭被剿灭。我那当土匪头子的大姑李金枝宁死不降,被击毙在柏山顶上。
我写这本书的动因很复杂,我是想给我多年收集的家乡资料做一个总结,这个总结是以我父亲家族和我母亲家族为背景进行的。我不可能以几男几女作为主角开始这个故事,因此我必须选择一个样式,使我能够在书中随意地调换场景。但是无论是人物、主题还是日期,我都不可能杜撰。《家园》的书名或许有我这种心情的影子。
然而,当我开笔写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写关于野民岭这本书,我真的说不清楚为什么。
也许我无法逃避这个题材。
或许我害怕什么。多年来我一直认可那些假定的传说。即使是现在,当我决定抛开这些假定时,要把我所知道的家族故事告诉读者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某种迷茫。历史原本是一潭清水,却常常被人为地搅浑。死者不再辩解,后人任意编排,或褒或贬,于是便产生了演义。更悲哀的是,四十多年来,我听到了许许多多关于我那毁誉参半的父辈们和祖宗们的传说,诱使我花去了整整十年时间到处查阅关于他们的史料,能印证些什么的却极有限。历史渐渐忘记他们,传说却逐渐丰富他们。
我不甘心。我试图找一个立脚点,尽可能澄清些什么或剖析些什么。能否透视其底蕴?我怀疑自己的把握。但我还是大胆妄为地开笔写了。究竟是艺术形象,还是历史人物,我已很难说清。父辈们祖宗们若九泉有知,请原谅我的冒失与天真。我已不再害怕真实。
此为开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