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舅手一挥:“送这些反革命上路!”
立刻冲上来几十名手持大刀的农会赤卫队员,拖起这群被剥夺了生存权利的人,走下台子,拖到坡下早已挖好的土坑前,逐一按倒,跪下。
姥爷坚决不肯跪,他挣扎着,嘴里不住地大骂。两个壮小伙子竟按不倒他。
赵铁锨和另一个叫刘壮儿的大汉,赤着上身,各持一把大砍刀,先向姥爷走去。
姥爷环眼暴裂:“古志河,你个逆种,我后悔生下你时没掐死你!”
姥姥猛地撞开人群,扑上台子,跪在三舅脚下。
“志河,饶了你爹吧!”姥姥使劲地磕头。
三舅妈也跑上台子,跪在三舅脚下磕头。
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一时惊呆了整个会场。
赵铁锨、刘壮儿一时手软,举起的刀放下来,看着苏维埃主席发愣。
三舅脸青得像块铁,怒道:“赵铁锨,你呆个■,开斩!”
姥姥和三舅妈死死抱着三舅的腿。
赵铁锨和刘壮儿仍然未动。
三舅大怒,喊人拖走了我姥姥和三舅妈,他大步流星走下台,冲下坡,从铁锨手里抢过大刀,走到姥爷面前,不看姥爷,只盯着手里的大刀说:“爹,儿送你上路!”
姥爷一口带血的唾沫很准确地吐在三舅脸上:“老子二十年后找你报仇……”
姥爷还要骂些什么。
三舅的大刀已经勇敢地挥起,落下。
一声闷响,姥爷那颗威风的人头滚了下来。
那酱黑色的血从腔子里喷了出来,直扑了三舅满脸。
姥姥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三舅挥手抹了把脸,刮风般地一通开砍,不一刻,四十多颗人头全部被他砍光了。山上山下,爆响起一片喝彩声。
三舅成了个血人。
他扬手把刀扔在脚下。
那染满鲜血的大刀,在三舅脚下欢快地跳了几下,滚到山坡下去了。
砍了姥爷以后,姥姥再也没有起炕,昏昏地躺了四个多月,一直吐血,三舅妈找林山县的大夫看过几次,说是痨病,没得治了。三舅妈就给姥姥买好了棺材。可是后来姥姥又奇迹般地好了,再后来也能下地干活了。因为社会关系复杂,她没有被当作反革命家属,也没有被当作革命家属。她给红军做过鞋,也给国民党的部队做过饭。姥姥为人端庄、热心,村里人都很尊重她,称她“古娘”。1940年,日本人在野民岭烧杀抢掠,姥姥投井死了。那口井至今仍有水,村里人仍吃那井水,村民们不嫌姥姥。
以上是我姥姥的结局。
姥爷是我大姨古玉环出面安葬的。
大姨请人将姥爷的头缝在腔子上,入了殓。然后,她烧了纸,便回县城,她没有到苏维埃去见我三舅。
大姨骑着毛驴,大姨夫赶着毛驴,走到村东口,却见三舅站在那里。
三舅在等大姨。
大姨下了驴,让大姨夫先走,她也站在了那里。
“大姐。”三舅先说话。
“嗯。”
“这就回去?”
“嗯。”
“不再住几天?”
“你不该杀咱爹。”大姨一双泪眼望定三舅。
“是他先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可他总是咱爹。”
“姐,这是革命的事,你不懂。”
“革命就要杀人?”
“是他先杀我们的。”
大姨不再说。
姐弟两个干干地站着。
山口的风挺硬,呼呼地吹着。
大姨走近些,替三舅系好扣子:“我走了,志河,你好好保重。”
“大姐,见了二哥,不要听他乱讲。”
“他也是我兄弟。”
“大姐,你常来。”
“我走了。”大姨声音有些颤。
“我送你。”
“你回去吧,你忙哩!”大姨落了泪,转过脸不再看三舅。
大姨走了。她从此再没有回过古家庄。
林山县苏维埃政府在林山县城执政了不到一个月,便撤回到野民岭。因为省城的陈明然派来一个团攻打林山县城。
林山县苏维埃政府设在了古家庄我姥爷的家里。
之后不久,三舅把林山县一些战斗力较强的农会赤卫队改编成了中国工农红军林山独立师。三舅任师长,梁有田任副师长,下设三个团。
野民岭成了林山县的革命中心,分田分地,红军练兵,赤化得十分热闹。
此时的陈明然已经当了司令,成了新军阀。进驻到林山县城的军队,根据他的命令,没有到野民岭一带围剿。因为此时陈明然正忙着和别的新军阀打仗。此时的野民岭成了苏区,而林山县则是白区。如此相持了一年多。
工农红军林山独立师成立一年之后,省委派来了特派员。带路的向导是我二姨古玉梅。
特派员名叫周一凡。至今野民岭一些活着的老农会会员都见过他,个子矮矮的,很爱说话,是东北长春市人。
周一凡到了野民岭,一见面就表扬了我三舅。他说:“古志河同志,真没料到林山地区的革命形势这样好。你们是有功的啊!”周一凡一脸的兴奋。
第二天,三舅在苏维埃大院里给周一凡接风,摆了一些酒肉。
三舅很敬重周特派员。周特派员去过苏联,会说俄语。那时候去过苏联,如同今天去过太空一样,能让人崇拜得摔跟头。
苏维埃的干部们都来作陪。周一凡坐下,却不肯动筷,他正色道:“同志们,我周一凡不是来享受林山的酒肉的。”
三舅脸一红,忙叫人撤去酒肉,换上来粗饭,周一凡吃得很香。
于是,三舅对周特派员的敬重,更增加了几分。
那时三舅已经听说,二姨正在跟周一凡谈恋爱。
插话:二姨古玉梅
二姨那时在省委农会工作,是作为向导,给周一凡带路回野民岭的。
我总想给二姨写个传记。林山县关于她的传说和传奇太多了。
前些年,林山县文联的同志搞三套集成,曾给我寄来一本林山县民间故事集,我认真看过,其中关于我二姨的题材,就有好几篇。之后,县文联、一个姓杨的青年创作员给我写来一封信,说要给我二姨写个电影剧本,请我帮助他找制片厂。我回信对他说,我在制片厂没有熟人,而且我也曾经写过两个电影剧本,都被电影厂枪毙了,也不敢再写。他没有再来信。前年林山县委宣传部长张浩到省城开会,来我家,又提起此事,张浩告诉我,那个杨创作员写了一个关于我二姨的电影剧本,已经由某制片厂拍完了,叫恩仇记什么的,我没记住。张浩讲了讲故事梗概,我听了一会儿,便没兴趣再听,那剧本实实在在把我二姨写成了一个毫无政治头脑,一味蛮干的江湖女侠。人死了,后人便可以任意编排,真悲哀。我由此怀疑许多写得有鼻子有眼的历史,是否证据确凿。
但我二姨真正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妈妈说,二姨自小跟着姥爷舞枪弄棒,练了一身好功夫。二姨脾气暴烈,很像姥爷。
二姨十七岁那年,刚刚从林山学堂毕业,姥爷就做主把她嫁给了林山县绸缎商杨青华的儿子。杨青华是姥爷的朋友。二姨不高兴这门亲事,因为她听人说杨家少爷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但二姨拗不过姥爷。
二姨出阁那天,杨家吹吹打打,用一顶绣花小轿抬走了一脸不高兴的二姨。杨家张灯结彩,扯鞭放炮。林山县的名流要人大都被请来吃酒,那酒吃得十分隆重,整整吃了一天。
二姨入了洞房,闷闷坐在炕上,杨少爷喝得昏天黑地撞进来,扑上前把二姨按到炕上,撕扯二姨的衣服,要来那事儿。
我总认为,如果杨家少爷那天能温柔一些,二姨也许真就成了杨家的儿媳妇,而且很可能顺从地为杨家养儿育女,完整地走完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一生。然而,杨少爷那天也太粗鲁了。
二姨被杨少爷撕扯得急了,火暴脾气上来,一脚把杨少爷蹬到炕下边去了。
杨少爷也是打架起哄惯了的,大概没有吃过这种亏。而且是刚进门的老婆竟敢这样对他撒泼,你母老虎呀?他恼羞成怒,抄起了板凳就砸二姨。
二姨闪过,于是,三招两式,就把杨家少爷打成了烂蒜模样。
杨家一群听房根儿的开始在外边窃笑,后来听到杨少爷杀猪似的吼,才感到不妙,便冲进来,欲擒住二姨。二姨随手抄起屋里的八仙桌,舞成了风车样,谁还敢靠前?!
浑身是血的杨少爷被人搀起来,抱头蹿了出去。
第二天,杨少爷就朝其父杨青华嚷:“谁敢讨这样的母老虎做婆娘啊?”
杨青华气得脸色苍白,派人用毛驴将二姨送回野民岭。
姥爷自感脸上无光彩,把二姨吊起来一顿好打,几乎打死。后来又把二姨捆上,送回了杨家。
杨青华惧怕我姥爷手黑,不敢坚持退婚,只好咬牙认了这个儿媳妇。
杨家少爷哪里还敢挨二姨,又过了些日子,杨少爷娶了二房,把二姨晾了起来。二姨乐得无人管理,自由自在。这一年的冬天,大舅回到林山县,组织农会,二姨便去找他,大舅让二姨参加农会,二姨便让杨家写了休书,而后随大舅回野民岭闹赤化。
二姨在农会干得很积极。她信服大舅,经大舅介绍,参加了共产党,是林山县最早的党员之一。分姥爷的田,烧姥爷的地契,她比三舅干得还欢。姥爷恨透她了。那天姥爷在村西坡下杀人,如果抓住二姨,一定会毫不手软地宰了她。
但那时二姨已经不在野民岭,她已经被大舅推荐到省农会做妇女工作,二姨在省农会干得很出色。A省中共党史记载,二姨是该省早期妇女运动领导人之一。
关于二姨同周一凡谈恋爱,几乎无从考证。据目前健在的几个当年A省农会的老同志回忆,只记得刚刚从苏联回来的周一凡和我二姨很要好。又有人说,周一凡还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志,也是从苏联回来的,姓高或者姓乔。这里边有点儿三角恋的味道了。还有人说,周一凡不喜欢我二姨,也不喜欢姓高或姓乔的那个女同志,而是喜欢一个姓白的女的。姓白的也在省农会工作过,后来叛变了,不知所终。
他们只回忆出这点情况。据此似乎可以得出,周一凡应该是很浪漫的。
我认为周一凡一定非常喜欢我二姨。二姨当时已经入党,不但识书认字,而且长得漂亮。至今野民岭的人都传说我二姨年轻时非常漂亮。有一次妈妈看电视剧,突然指着屏幕上那个漂亮的女主角对我说:“跟你二姨长得像极了。”我忘记那个女主角叫什么名字了,但我相信妈妈绝不是有意替二姨吹牛。
林山县的苏区失败之后,二姨去了江西,她没有参加长征,留在江西打游击。抗日战争爆发后,二姨随游击队并入了新四军。
传说二姨当新四军时,曾多次上前线和日本人拼刺刀,有一次她一口气捅死了六个日本兵,那刺刀拧成了麻花,她则被人家捅出了肠子,血花花地流在地上,她拾起来硬塞了回去,从死人身上撕了条裤子,绑了绑,又跑了二十多里路追赶队伍。战友们都喊她“拼命三娘”。新中国成立那年,二姨升到了团长。据我所知,也许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里唯一的一个女团长。她带着队伍接管了塞北的一个城市。再后来,她当了这个城市的第一任公安局长。当了没一年,她就烦了,把大事小情一股脑儿推给副局长,自己天天躲在大院里种菜。于是,公安局的院子里长满了黄瓜茄子辣椒,墙上房上爬满了豆角秧,也许是她种上了瘾,便要弄个专业的干。她找到市委书记,死说活说要回家种地。她的战友,领导死劝活劝竟留不住她。
二姨又犯了牛劲,高低走了。
后来有人说,二姨走对了,否则,依照她那个脾气,赶上“文化大革命”,不死也要脱层皮,但许多人不赞成我上边讲的二姨是种地上了瘾才解甲归田的。关于她回家的原因,多年来一直有四种说法流传。
第一种说法:二姨当了公安局长之后,有一次坐火车到省城办公务。她带了几个人,前呼后拥很威风。二姨喜欢打猎,办完了公务,到省公安厅弄了几箱子弹,让手下人扛着上了火车。谁知乘务把子弹扣下,要她们开证明来取。那时的乘务大都是些新中国成立前的留用人员,二姨从心里就看不起这些拿过国民党薪水的,两下就谈崩了。二姨火了,便不再言语。车到站,二姨脸一沉,命令手下把乘务捆了,带着子弹下了车。乘警来阻拦,吃了二姨几个耳光,那个倒霉的乘务被弄到公安局吊打了一顿,然后二姨让人把他放掉。谁知那个乘务是见过些世面的,赖着不走了。二姨无奈,只好把他关了起来。铁路局不干了,告到铁道部长滕代远那里,又找到公安部,公安部来了专人调查,要处分二姨。二姨生了气,便弃职回家了。
第二种说法:1950年镇反运动中,公安局抓了一批反革命,其中有两个是二姨在江西打游击时交下的绿林朋友。二姨念及旧情,义气第一,不顾原则把他们放了,二姨因此引咎辞职。(这种说法,极不可靠,二姨毕竟受党教育多年,绝不会这样无原则地乱来。)
第三种说法,属于桃色。二姨自跟那个杨少爷离婚之后,一生没嫁人,作为她那种身份,是件颇令人猜测的事情。传说颇多的是二姨进城后,爱上了一个大学教师,那男人姓方,长得极傻。二姨就跟他恋得热火朝天,就要同他结婚了,姓方的却被抓了起来,因为怀疑他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于是二姨伤感至极,弃职回家。二姨由此受了刺激,以致一生没有结婚。她后来收养了我六舅的儿子古小坡。
但传说最多的是二姨爱上了她在林山县师范学堂的同学刘占乔。我曾听妈妈告诉我,刘占乔很喜欢二姨。但那时刘占乔已定了亲,是古家庄的一个女子,也在林山师范学堂读书,叫古凤儿。二姨后来参加了革命,便与刘占乔失去了联系。刘占乔结婚后,古凤儿生下了一个女儿,叫山儿。刘占乔两口子后来当了八路军走了,不久,古凤儿在战斗中牺牲了。刘占乔便没有再娶,刘占乔脑袋在战争年代受了伤,新中国成立后就复员回到古家庄,拉扯着山儿过活。新中国成立后,二姨依然单相思,极苦,便不爱江山爱情人,解甲归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