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本章出场的主要人物
古鸿光:我的姥爷。野民岭古家庄的财主。(1874年至1928年)
古鸿明:古鸿光的二弟。灶台山的匪首。(1876年至1916年)
古鸿洲:古鸿光的三弟。林山县民国第一任县长。(1877年至1940年)
古志川:古鸿光的长子。(1901年至1933年)
古建勋:古鸿光的次子。(1902年至1940年)
古志河:古鸿光的三子。(1904年至1931年)
古志刚:古鸿明的四子。(1906年至今)
古建业:古鸿光的五子。(1914年至1992年)
古玉梅:古鸿光的次女。(1910年至1976年)
古建文:古鸿光的六子。(1915年至1968年)
周一凡:中共林山独立师党代表。(1907年至1929年)
梁有田:中共林山红军独立师师长。(1902年至1982年)
袁子平:古鸿光的管家。(生卒年不详)
韩丰:林山县县长。(生卒年不详)
王一冲:古鸿光的长婿。(?至1933年)
1.四舅
我在上一章写了我曾祖父家族的覆没。在这一章里我要写我姥爷家族的分裂。写到我姥爷的家族,我想首先写写我的舅舅们。我曾有六个舅舅,活着一个,死掉了五个。但是他们活着的也好,死去的也好,我始终如一地敬佩三舅。
但不幸的是我没有见过三舅。我是在“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那年来到人世间的。那时,三舅已经被人砍掉脑壳二十多年了。三舅没能留下照片或画像什么的,他只留下许多壮烈和恐怖交织在一起的传说。
上小学的时候,我的同桌是一个女同学。她爸爸是当地驻军的一个师参谋长。于是她骄傲得像个公主,经常性的吹牛节目就是她爸爸当年骑马打仗,威风凛凛什么的。
记得那时我心里很堵得慌,后来回家问父亲:“三舅要活到现在能当什么官?”
“他呀,唉!”父亲隐隐地一笑,余下便无话。
我后来问过四舅。
四舅不笑,雄壮地说:“他若活到现在,至少是大军区司令。”
我那时还不知道三舅若是活到现在,也许因为某种原因,或者当了右派,或者当了别的什么“分子”。我只相信,三舅至少应该是大军区司令员,而且比那个师参谋长高级多了。我由此便出了口闷气。这就够了,足够了。
现在回忆,我也许很爱那个女同学,印象中她长得很招人爱。否则,我怎么会同她赌气呢?一个心理学家曾告诉我:异性之间的赌气,大都是爱造成的。
此是闲话了。
四舅倒是当过省军区司令员。
四舅当过红军,当班长、当排长、当连长、当营长、当团长、当旅长、当师长,他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升上来的。新中国成立后,当了省军区司令员。1962年春天,四舅因“贪污”了五十万斤军粮,给林山县老家的乡亲们分了,由此被撤职。据说,他本来是要被提拔到某大军区当副司令员的。这件事真是耽误了他。
四舅被撤职以后,便回到保州市的军区干休所休养。闹红卫兵那年,他作为一只“死老虎”,人家也整不出什么油水来,于是,他坐了几回土飞机,便仍在家里待着。粉碎“四人帮”以后,他曾到省政协当过副主席,干了几天,便离休,继续待着。他身体很好,每天早上到公园遛鸟,打太极拳,很慈祥,很满足,像个告别了舞台的老艺术家,而绝不像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军人。他至今身上仍存有五块弹皮,每逢下雨阴天便要发作。
我总也不相信,这样一个慈祥的四舅,竟敢贪污粮食,而且是军粮,而且是五十万斤。我长大之后才知道,那五十万斤军粮后边竟藏着那样一个让人心热胆壮的故事。这件事我将在后面详细叙述。
林山县时常有人来保州市逛,到保州市大都要来看我母亲,并带些柿子红枣核桃之类的土特产。他们常讲起四舅那五十万斤军粮的故事,依然十分激动,说如果不是那五十万斤军粮,林山县不知还要饿死多少人。
于是,我又觉得四舅那次“贪污”得很悲壮。
母亲说,其实那不叫贪污,是调拨。若是贪污,四舅早就被枪毙了。那是个粮食比金子还金贵的年代。
还有人说,那年本来要抓四舅进监狱的,后来林彪知道了,批了个条子,四舅才被撤职了事。
我曾向四舅核实这种传说。四舅哈哈大笑,说:“我和林彪也算熟,那人挺能干,会打仗。但总觉得林彪这个人太阴,只能敬而远之,没交情。”
家乡的人从不到四舅家里去,因为四舅被撤职之后,性格变得挺怪,不欢迎客人去。凡到他家去的,在干休所门口总被警卫挡住,说:“首长不会客。”一般到四舅家去的,除了我和母亲,就是他那些在公园遛鸟、打拳、下棋结识的朋友。有一年秋天,我公差到保州市,顺便去了四舅家,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想陪四舅到郊外遛遛。不料在四舅家门口,我被一向和气的警卫拦住了:“首长有事,不会客。”
“他连我也不见了?”我有些生气了。
“首长有命令。”警卫抱歉地笑笑。
我赌气在门口等,发现四舅家门前停着一辆红旗轿车。我心里一动,预感着在四舅今后的生活中要发生些什么了。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一个老军人走出来,四舅很恭敬地送他。那人上了轿车,车便稳稳地开走了。四舅目光怔怔地送出那车走出很远。
“四舅。”我走过去轻声喊他。
“哦。你来了。”他招呼我。
我随他走进客厅,客厅里烟雾弥漫。茶几上,一只大烟灰缸里烟蒂堆成小山状。
“那人是谁?”我问。
四舅说出一个在军内声望很高的名字。
“他来干什么?”我惊问。
“要我出山。”
“您答应了吗?”
“你看我还行吗?”
“怎么不行?”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四舅苦苦一笑。沉默了片刻,他又缓缓地摇头说,“我老了。人生最辉煌的岁月已经过去了。”
他的语调十分悲凉,透出一种英雄末路的感慨。
我想劝他,却再也讲不出什么。
窗外秋风飒飒,听得人心头空空落落。
四舅没有孩子。四舅妈没有生养。
四舅妈名叫张秀兰,从前在部队当卫生员。那年,四舅在阵地上负了重伤。四舅妈把他从阵地上背下来,也挂了彩。四舅苏醒过来,问:“是谁把我救下来的?”
“报告师长,是张秀兰。”警卫员报告。
“替我谢谢她的救命之恩。”
张秀兰伤好之后,四舅把她叫到师部,问她家里的情况。张秀兰一一说了。末了,四舅涨红着脸站起来,说:“小张同志,你既然救了我的命,你就嫁给我当老婆吧。”
张秀兰惊慌地站起来,带翻了木凳。她想走,却又不敢,低头站在那里捻弄衣角。
“别紧张。”四舅转过身,背对着她,“愿意就说愿意,不愿意就说不愿意。”
张秀兰没吭气。
四舅又说:“你要同意,等打完仗跟我回老家。我们那里都是山,咱们可以种树。我们那里有一种树叫水青冈,长得可高呢,那花儿开得水绿,很好看。说话呀。”
四舅回过头来,张秀兰不知什么时候早跑掉了。
政委知道了这件事,哈哈大笑:“老古啊,这事交给我办。”
四舅正色道:“这种事可不兴强迫。”
后来,张秀兰就成了我四舅妈。
但四舅妈因为那次负伤,失去了生育能力。
四舅被撤职的第二年,四舅妈在街上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吉普车撞翻,被人送到医院。等四舅赶到医院时,四舅妈已经咽气了。
肇事的司机是个军人,已被警卫抓了起来。四舅疯了似的扑过去,左右开弓抽了那司机几个耳光后,又大骂道:“老子毙了你!”他伸手抓腰里的枪,却抓了个空。四舅泄气地坐下了。他难受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司机吓得扑通跪倒。
四舅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颤颤地扶起司机,无力地挥挥手,要他走。
那司机是驻军某部的。驻军政委是四舅的老部下,当天晚上,他赶到四舅家里,告诉四舅,那司机已交军事法庭。
四舅火了:“同志哥,你浑蛋了不成?不就是一般的交通事故吗,上什么军事法庭!而且我老婆也违反了交通规则。放掉!放掉!”
后来,那司机被复员了。离开省城那天,他来看四舅。四舅没见他,让警卫员传话说:“那天,我不该打人,对不起,请原谅。”
那司机痛哭着走了。
四舅妈的照片放得很大,就挂在四舅的卧室,是黑白的,因为那年月还没有彩照。四舅妈长得不漂亮,可以说很丑。我一直偷偷认为她和威武雄壮的四舅不般配。我也始终猜不透,她和四舅的感情究竟有多深,致使四舅没再娶。我曾经听说,四舅妈去世后,一些老战友纷纷给四舅做媒人,介绍了各色人等,其中还有几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四舅却一概拒绝了。
四舅早年的照片我家里有一张,那照片已经泛黄。四舅腰里挎着盒子枪,身后站着两个卫兵,样子凶极了。四舅说,那年,他当团长,奉命阻击敌援。他这一个团挡住了两个师团的日本兵,那一仗打得极苦,阵地上的石头一概炸得稀碎。战斗结束后,战地记者给他拍了这张相片。
我很为有这样一个四舅骄傲。稍稍遗憾的是,四舅不是我亲舅。他原是一个讨饭的小叫花子,那年野民岭下大雪,他昏倒在我姥爷的大门口,正赶上姥爷出来赏雪,便收留了他,做了义子。那天,姥爷的心情出奇地好。妈妈如是说。
2.姥爷古鸿光
我有幸没见过姥爷古鸿光。但我听妈妈说过姥爷那极凶的样子。妈妈说,姥爷很威武,高高的个子,粗壮的四肢,一脸大胡子。他总拎着一条鞭子在山坡上逛,看谁不顺眼,扯过来就是两鞭子,无人敢惹,是个恶霸。
我绝不是为了取悦读者,而诋毁我的姥爷。姥爷的确是个恶霸。
姥爷家是野民岭的大户财主。按照自古穷文富武的传统,姥爷八岁便开始练武,姥爷二十岁那年,进省城会试,竟考上个武举回来了。于是,野民岭的山前山后都震动了。现在林山县城通往野民岭有一条盘山公路,是“大跃进”那年修成的。路两旁长着一棵接一棵的水青冈,大都五六丈高。过去曾是石阶路,共有三百多级。传说那年姥爷在县城下马换轿,被县太爷接见了一下,然后就上了轿子,被人前呼后拥,抬了四十多里石阶路,抬回野民岭古家庄的。
我到野民岭古家庄采访时,那些眼花耳聋的老头老太太们仍然津津有味地谈论我姥爷,那神态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个历史伟人。
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远房舅爷,豪气逼人地向我挑大指:“你姥爷真行!一百二十斤的大刀片,舞成了风轮子。了得!”
我怯怯地试图用阶级意识启发他们:“听说我姥爷很凶,总欺压乡亲们。”
他们不在意地笑了:“有本事的人,总是有点儿脾气的。”
我皱眉说:“我姥爷可是地主呢。”
他们讪笑:“什么地主不地主的,都是早年间的事了。你姥爷当年可是咱们林山县的大名人哩。武举人啊!唉,到你们这一辈就不行了哟。”
我很尴尬。
他们不在乎姥爷是一个横行乡里的大恶霸,只崇拜他是武举人,形象十分伟大的武举人。我到姥爷的“故居”看过,“故居”现已翻盖成村里的小学(新中国成立后,由妈妈和四舅出面,将姥爷的房宅划归给村里,村里便在这里盖了小学。)。小学里有一块很平整的操场,学生们在这里做操。操场周围是三十多棵高达二十米的水青冈。听妈妈说,都是当年我姥爷亲手栽下的。据说这是姥爷练武的场地。那天,我在那操场上转,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一个留着长辫的大汉,正在闪展腾挪舞枪弄棍。周围是一群看呆了眼的山民。
姥爷没有娶过小,也就是说我只有一个姥姥。据说是姥爷的先祖留下的祖训。姥爷的前人和后人的确没有娶过小的。姥爷的先祖或许是一个很有些学问的人呢。
姥姥有着很强的生育能力,她在短短的十几年的时间里给姥爷生了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就是我母亲。母亲说,姥爷非常喜欢姥姥,姥姥是野民岭周围十几个村有名的美人。能生下这么多孩子,姥姥更是一个能人。
村里的老人们传说,望龙山后的刘家岭还有过一个更漂亮的姑娘,叫梅花。梅花的爹借了我姥爷的印子钱,还不上。姥爷上门逼债,看中了梅花,要娶梅花做二房(这种传说似乎跟上述讲的姥爷的家训有了矛盾)。梅花不依,姥爷便让人抢了梅花抵债,梅花便给我姥姥做了丫鬟。但姥爷还是不死心,总是纠缠,并强奸了梅花,梅花仍然不依。后来,这件事被我姥姥知道,跟我姥爷狠狠吵了一架,姥爷便作罢。那年冬天,二姥爷下山来姥爷家喝酒,看上了梅花,那时,二姥爷的妻子已经病死,他便从哥哥手里要走了梅花。梅花在灶台山做了第二任压寨夫人。梅花上山后,给二姥爷生下了一个儿子。可是,梅花在灶台山做了不到十年的压寨夫人,灶台山就被林山县县长韩丰带人攻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