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何光年双手递过药方,汉子仔细看了,略一沉思,说道:“请拿笔墨来。”
常宝忙从柜上取来笔墨,汉子就在方子上涂涂改改,然后交给何光年:“照此方抓三剂药,生姜做引子。”
何光年目光狐疑,惶惶问道:“先生可否与我内人诊一下脉相?”
汉子微笑:“我进店时已听伙计说了,老板娘是不思饮食,日渐消瘦。我又从方子上看过,老板娘是脾胃不和,加之湿热攻心,刚刚的方子配伍不适,我已经调换了药路,自会奏效。”
何光年又怯怯地问:“有何忌口之物,还请先生嘱咐。”
汉子摆手道:“百无禁忌,三剂药下去,便会痊愈。”
何光年再问:“不知先生这一张方子开价多少?”
汉子笑道:“就算抵了这两杯酒钱。”说罢,就饮尽了最后一碗酒,起身施一礼,出了店门,扬长而去了。
何光年半信半疑,情急之中,也就只好照方抓药,给姜玉兰吃了。三剂下去,姜玉兰果然胃口大开,几天过去,她面色红润,病容全无了。何光年大喜过望,始信遇了高人。
何光年的妻舅姜秋林得知,便过来探望,看到妹妹病容一扫而光,便惊诧极了,他仔细看那张被涂改的方子,只见诸如人参之类的强身补药一律去掉了,姜秋林百思不得其解,就问何光年:“妹夫,你可曾问起那汉子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何光年憾然地搓手:“他不曾说起。”
姜秋林叹道:“真是可惜了。这位高人,我竟无缘相见。”
又过了一年。那天,一个汉子踏进聚仙楼,伙计常宝迎上来,不觉怔了。汉子笑问:“你家老板娘好了吧?”
常宝醒过神来,高兴道:“是您来了,您请坐,我去喊老板。”说罢,就欢欢地跑上楼去了。
何光年慌忙跑下楼来,深施一礼:“内人病已痊愈,谢谢恩医了。”
汉子大笑:“不谢不谢。我白白用了你店里的酒菜,也就两下不欠了。”
何光年请汉子上楼去坐,让常宝将好酒好菜端上楼去。
汉子摆手:“不必不必,我饶是没的口福,好东西吃不出好滋味来。”
何光年哪里肯依,一面再三恳请汉子上楼,一面又让常宝去请姜秋林。
姜秋林赶来,就与何光年陪汉子喝酒,方得知汉子名叫白玉城。姜秋林问白玉城:“白先生何方人氏?”
白玉城笑:“人在江湖,四海为家。”
姜秋林听出白玉城不愿回答,就不好再问。
三个人就饮酒,饮到酣畅时,姜秋林拱手道:“白先生妙手,去掉姜某庸方上的几味补药,秋林愚昧,还望白先生不吝指点一二。”
白玉城笑道:“姜先生方子不错,但补药过矣。凡药三分毒,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十去其七;小毒十去其八;无毒十去其九。久使过之必伤其正。一味用猛,阴阳气血偏盛偏亏,重则亡阴亡阳。当时令妹气血已衰,怎禁得这虎狼之药,无异以油扑火。恕我冒昧,姜先生此方配伍法度失之严谨,用之不当,自然无效了。”
姜秋林听得连连点头,叹道:“所谓用药如用兵,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白玉城笑道:“常言道,人参杀人无罪,大黄救命无功。江湖庸医颇多如此。”
姜秋林听得脸都红了。
白玉城微微笑道:“白某口直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何光年插话道:“此地多发噎食,不知白先生有何良方?”
白玉城点头道:“我已听说,方子我有。但此方是否奏效,还要一试。”
姜秋林道:“姜某有一言相求,白先生何不在此处开一药店,救死扶伤,造福一方。”
白玉城笑道:“我在此地无亲无故,无立锥之地。”
姜秋林起身拱手:“如蒙不弃,先生在姜某店里开业即可。”
白玉城拱手谢道:“那就多谢了,我浪迹江湖太久,走累了腿脚,也正好歇歇了。”
从此,白玉城在林山县住下,就在姜秋林的“秋林药店”挂牌应诊:主治噎食。一时患者纷纷寻上门来,竟是百医百愈。白玉城的名声就传响了,方圆百里的患者也来寻医问诊。如此过了两年。“秋林药店”的名声便在江湖上传得远了。
白玉城治噎食用的是一种药丸,一般患者用三粒,重者用五粒吃下便愈。但配制此种药丸十分不易,姜秋林曾目睹白玉城配药:每年春红柳绿之时,白玉城便外出采药,约采回三十几味新鲜药材,清水洗净后,或烘或晒,干透研末。然后,进山捉一只野兔精心饲养,入冬前,雇十余名壮汉在城外郊野挖一丈深二丈见方的土坑,等第一场雪落时,将野兔放入坑内,使一壮汉下去,逐之,至野兔狂奔扑倒,吐血气绝。白玉城将死兔当下剖腹,以血滴入研好的药末中,搅拌。再调入蜂蜜,后制成丸。一年只可配制一次。
岁月如流,转眼白玉城在林山县住了五年,名声越来越大。那天,姜秋林来何光年处闲聊,就说到了白玉城。何光年道:“白先生的药丸果然奇效,你若能讨来药方,定能财源滚滚。”
姜秋林摆手道:“大丈夫怎能夺人之美,莫要玩笑。”
何光年道:“他长此在林山县,岂不是夺了咱的生意。”
姜秋林皱眉道:“妹夫此话什么意思?”
何光年看姜秋林变了脸,忙笑道:“玩笑玩笑。”
这一年春天,白玉城又外出采药,一去竟走了半年,音讯皆无。姜秋林委实担心。那天夜里,姜秋林被敲门声惊起,开门,灯火被风扑得乱摇,姜秋林吓了一跳,灯光下,白玉城一身血迹闪进来,神色惊慌不定。
姜秋林骇道:“白先生何至如此?”
白玉城随手关了门,喘息了一下,轻声道:“我饿得心慌,先弄些酒菜来。”
白玉城吃了几杯酒,长吁一口气,苦笑道:“我要离开此地了。”
姜秋林惊问何故。
白玉城叹道:“白某到此几年,多蒙照应,今日也就不再相瞒。我乃宫廷御医,后被同仁陷害逃出宫来,与一江湖朋友相识,便入了绿林。后朋友被害,我便金盆洗手,在江湖上游医糊口。终日躲避仇家,无一日不惶惶啊。”说罢,白玉城惨惨一笑。
姜秋林道:“而今大清退位,白先生也已经金盆洗手,辞了绿林,便以医术济世救人,有何不可呢?”
白玉城摇头苦笑:“我何尝不想,但我入绿林多年,仇家也多。金盆洗手只是一厢情愿。这次外出采药,被仇家遇到了,险些丢了性命。我只好离开林山县,再度亡命了。”
姜秋林湿了眼:“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白玉城长叹一声:“世事苍茫,孰能预料。今日特向姜先生辞行,是有一事相托。”
姜秋林忙说:“请讲。”
白玉城低声道:“治噎食的方子,乃是我祖上传下的一张绝方。江湖凶险,朝不保夕。我无家室,却不敢将此方绝世,辜负了祖宗;也不敢落入重利轻义之人手中,那将鱼肉患者,造孽于世。今日将此方传于姜先生,就了我一桩心事,日后也就死而无憾了。”
姜秋林慌的摆手:“万万不可,姜某难担此任。”
白玉城道:“我在林山县几年,看出姜先生乃忠义之人,非你莫属。”
姜秋林仍是不肯。
白玉城勃然变色:“你若不接此方,只好将方子付之一炬。”说着,掏出方子,凑近了灯火。
姜秋林慌忙拦住:“姜某接下就是。”
白玉城笑道:“如此最好。”就把方子递给姜秋林。姜秋林小心叠起,揣在怀中。
这时,街上就有狗吠,凶且急。白玉城探窗看看,回身拱一拱手:“就此告辞,姜先生保重。”拔脚出门。
姜秋林追出去,看白玉城没进了暗夜,不禁神伤至极。
过了些日子,姜秋林就挂出医治噎食的牌子。凡患者来求医问药,姜秋林一律只收工本,并不赚钱。
何光年便和玉兰议论此事。何光年道:“你哥哥忒呆,白先生传他那一张方子,价值万金,那药丸本是起死回生的人间妙药,他却只收几文钱,只够工本。你去对他讲,要他心地活动些,抬高些价钱,莫要图虚名,做无利的买卖。”
姜玉兰就去对姜秋林讲了。
姜秋林听罢就恼了:“白先生传我这张方子,是要我济世救人的,怎能用来鱼肉患者。”
姜玉兰脸一红,不敢再劝。
岁月无痕,一年年过去。这年冬天,林山县来了几个骑马的大兵,直奔西关姜秋林的药店。他们在药店门前下马,为首的是个大个子,大步走进店,见了姜秋林就立正敬礼。原来,张大帅手下一名师长的太太患了噎食,特来林山县求药。姜秋林就取了三粒药丸,交给了大个子。
过了几个月,林山县就来了一支部队,在城内驻下。上次来过的那个大个子就来药店找姜秋林,说长官有请姜大夫。姜秋林就去了。
那长官见了姜秋林,忙让座上茶,说太太的病已然痊愈,姜大夫真是妙手回春。两人闲扯了一阵,长官就要姜秋林把那张方子抄给他。
姜秋林道:“太太永无反复,不必抄写方子了。”
长官笑道:“本人也习好郎中,姜大夫把方子抄给我,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姜秋林摇头:“此方乃是朋友所托,万不能传人的。”
长官冷笑一声,就翻了脸,一拍桌案,就冲进几个大兵,横眉立目,亮出手枪,逼住了姜秋林。
长官冷笑:“姜大夫,你抄不抄写?”
姜秋林哈哈大笑,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两口,稳稳放下,起身看一眼那长官,猛然转身向石墙撞去,众人不及提防,眼睁睁看着姜秋林登时毙命。
那长官就怔了,半晌才叹道:“我原想吓吓他,谁知他性情如此刚烈。”
姜秋林不曾娶妻,就无儿无女,尸首由何光年抬去埋了。
何光年接手了药店,就与姜玉兰在药店里翻找,终于在姜秋林的一本药书中找到了那张方子。何光年就垂了泪:“秋林好迂,为一张方子丢了性命。”
姜玉兰也伤感:“但愿不要让这方子绝世。我哥哥地下才会心安。”
由此,何光年每年开春便依照此方外出采药,回来加工,炮制成药丸。但制成的药丸竟不济事。何光年就怪自己加工不细,第二年就格外小心,但仍是不济事。事情传扬出去,有人就笑何光年找到的是一张假方子,真方子早已被姜秋林毁了。何光年却不泄气,仍旧年复一年采药制药。
又过了十几年,姜玉兰死了。何光年就关了酒楼,专心做药,却仍未做成。
又过了二十年,何光年已是古稀之年。这一年入冬前,他雇人到城外掘坑,由儿女们搀扶着监看。
过了几日,降下大雪,何光年大喜,就让家人抬他到城外。他立于坑沿,让人放出那只野兔,再唤一壮汉下坑去逐兔。那只野兔绕坑狂奔,两个时辰过去,那野兔尖叫一声,猛地倒地,吐血气绝。有人迅速提那死兔上来,请何光年剖之入药。
何光年却怔怔地看着那只野兔,目光空空茫茫。
伙计再唤他。
何光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笑罢,轰然倒下,气绝身亡。
何光年明白什么了?无人知晓。
真是一张绝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