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迷雾重
李太后年迈多病,东应年幼弱小,她要怎么才能保全自身,保全他们?
这一夜,瑞羽以词锋逼得紫萱自尽谢罪,既平息了因紫萱之事而引起的宫人内侍的怨愤,又震慑了西内离散的人心,也开始树立了她作为武帝嫡长公主的赫赫威信。她把安仁殿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但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更加沉重,一口郁气哽着,竟是吞不下去,亦吐不出来。
回到承庆殿,东应仍旧高热未退,昏睡不醒。太医命一名值守医官和殿中尚衣女史青碧守在东应旁边。医官见瑞羽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瑞羽摆手,问:“东应怎样?”
医官回答:“殿下失血过多,想要醒来,恐怕非一朝一夕。”
瑞羽不再问话,在东应榻侧坐了下来,正待细试他额头的温度,便见他倏地睁开眼睛。只见他双目血丝密布,因为高热而通红的脸上尽是惶恐之色。
瑞羽又惊又喜,唤道:“小五!”
可东应虽然直勾勾地看着她,却没有回应她的呼喊。明明她就在眼前,他却仿佛没看见一样,只是着急地冲着空处大叫:“姑姑,快走!快走!”
瑞羽微微一怔,旁边的医官见状连忙凑上前来,仔细一看道:“殿下,昭王殿下只是发热说胡话,并未真正醒来。”
瑞羽见东应的目光呆滞,也知他并未清醒。想来他必是梦见自己身在东内,面对唐阳景的杀机,唯恐她也被人算计,所以他才会如此心神不安,昏迷之中还不忘提醒她离开。
瑞羽听他声音嘶哑低沉,又见他脖颈和额角青筋暴露,显然这昏迷中的一声叫喊,让他十分吃力。她不禁心生怜惜,握住他的手安抚,“小五,你累了,要休息,别想那些伤神的事,睡吧。”
东应的心思陷在凶险的幻境里,手又被人握着,朦胧中他便觉得危险,下意识地用力挣扎摆脱,甚至想坐起身来,这时旁边的医官急得大叫:“长公主殿下,快把昭王殿下按住,他动作剧烈会伤及肺腑!”
瑞羽感觉到东应的排斥,手已然放开,听到医官的提醒,她才将东应的手抓住,按紧在床榻边。她的力气是天生的,东应就是强健之时也无法与她相比,更别说是病弱之时。
东应身体动弹不得,嘴里却还在喃喃地叫:“姑姑,唐阳景要杀我们!唐阳景要杀我们!”
他这话一出口,给他下针用药的医官却吓了一跳,手里的药差点洒了出来,惶然问道:“殿下,昭王殿下今夜怕会胡言乱语,微臣等人需要回避否?”
瑞羽虽然也有些怕东应胡乱中会说一些不应说的话,但她却更担心他的伤病,“他这伤须得医官就地待命,怎能回避?”
那医官忙道:“昭王殿下要服的汤剂已准备好,伤口的外敷也都处理妥当。微臣只需每刻检查有无病变,其他时间可在偏殿值房里待命。”
瑞羽也明白医官不愿探听皇家太多秘密,便点头应允,“如此,你们都退下吧!”
东应不知外界纷扰,犹自喃喃叫喊:“你们敢污辱我姑姑,就要付出血的代价……姑姑,危险!不能来……姑姑……快走……”
瑞羽听在耳里,酸在心中,她一面紧紧地压住他,一面安抚他,“小五,事情已经过去了,别担心,我们现在安全了,我们安全了。小五,你乖,不要乱动,不要拉伤了伤口,乖……”
良久,东应终于平静了一些,喃喃疑问:“安全了?安全了?”
瑞羽轻轻点头,柔声回答:“是的,安全了,安全了。姑姑没事,姑姑好好的。小五,你安心养伤,我们安全了,你安心养伤。”
东应听了她的话,这才将无神的双眼渐渐地闭上。瑞羽心中怜惜,刚想替他摆个舒服点的姿势,他又突然睁开眼睛,惶恐地嚷叫:“不……不安全!不安全!”
瑞羽一惊,就在这时东应惊慌地抓紧她的手,焦躁地四处寻找,口中呢喃:“不安全!不安全!宫里宦官横行,以喜恶废立天子;朝中官员结党营私,无视至尊威严;军中将领拥兵自重,野心勃勃;唐阳景昏庸无能,愚蠢短见;西内宫人内侍又私通外敌,沆瀣一气。两宫不安全,西内不安全,长安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
东应昏迷之中,话却说得比他清醒之时更深刻,一字一句,莫不道出眼下的危困之局。瑞羽听在耳里,心中不由得生出阵阵寒意,但她仍旧平缓温和地轻轻安抚东应,“小五,你放心,姑姑在这里,这里就安全。姑姑会护着你,不让人欺负你,你要相信姑姑。”
东应混乱的思绪因她的安抚而逐渐平静,紧绷的身躯也慢慢放松,只是东应仍旧无法安心,双眼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瑞羽轻轻地揽他入怀,口中不停地柔声哄劝,良久,东应终于完全闭上双眼,头一偏,靠在瑞羽胸前,沉沉睡去。
东应自幼被严厉教导,又亲历了祖父在皇权争斗中死于非命的残酷。四岁时,他方被李太后收养,日常虽然仰慕信赖李太后和瑞羽,但却极少如此亲昵依恋。瑞羽唯恐自己离开会惊醒他,便侧身靠在榻边的迎枕上,任他依着自己安心睡去。
东应一手抓着她的衣袂,一手拉着她的手,五指紧紧扣着,唯恐她会倏忽不见。翔鹤回首灯里微微摇动的烛火映在东应的脸上,给他俊秀的五官洒上了一层蒙蒙的光辉。
瑞羽看着他稚气的容颜,回想起他刚才的呓语,突然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大内深宫,她父母早亡,没有至亲手足,只有一大群名义上的兄长姐妹,另外全是臣子家奴。这些人环绕在她的四周,对她或忌、或妒、或恼、或恨,只等她稍有疏忽露出破绽,就将她猎而噬之。
李太后年迈多病,东应年幼弱小,她要怎么才能保全自身,保全他们?
东应被紫萱出卖,不是偶然;禁卫认为守卫西内没有前途,那么禁卫里出现背主者也不是偶然;刘春有意放那些背叛者一条生路,更不是偶然。
可是,谁才是她真正的敌人?在这样的危局之中,谁又能让她倚仗?
一夜无眠,清晨她才轻轻地放开东应,起身外出。殿外的空地上浓雾滚涌,她抬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